“哇”地一声,曾毅嚎啕大哭,两只大手拗住自己头颅,青筋暴起,十年来心中压抑的悲愤再难掩藏,于一瞬间决口。那哭声撕心裂肺,泣血和泪,真教闻者无不怆然。
苏柳见他伤心若此,想出言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只恨自己不会说话,又怪苗水仙一味催他述说,毫不在乎对方感受,不由得想:“要是思岳妹子在这儿,他定会劝好曾大哥。只是,我也辜负了思岳妹子的一番情意,她虽不是张小姐,但她心里会好受么?”转念一想,“该死,不是说好了不再想她么?”
苗水仙却任由他发泄。曾毅涕泣良久,忽然恨恨地道:“后来的事,我也不想再详细说与二位了。张俊知道解意自尽后,恼羞成怒,命人把我捉了回去,要慢慢地折磨我。他说他决计不会让我痛快死去,决不允许我到九泉之下与解意重逢。他把我关回密室,日夜拷打。最后还不解气,竟对我施以、施以酷刑,叫我曾家永无子嗣……”他所说的酷刑,其实就是“宫刑”,所谓“宫刑”,乃是切除男子的生殖器,使受刑者与宦官无异,汉代史学家司马迁因得罪了汉武帝,即受此酷刑。
苏柳惊骇不已,他万万没想到眼前这位身材孔武的男子,竟遭此毒刑,不由得气血翻腾,激起了满腔怒火,骂道:“无耻张俊!我恨不得现在回临安扒了他的皮!”苗水仙也知道“宫刑”为何物,虽然她一贯不羞于男女之事,但此时也分外惊讶,不敢插话。苏柳又道:“曾大哥,今日叫小弟撞到此事,日后我就是拼得性命不要,也要助你报此大仇!”
曾毅颓然道:“苏六侠一片好意,愚兄心领了。只是解意的遗书中求我不要迁怒于他的父兄,也不要找他们报仇。何况,解意一走,我这臭皮囊也不再动红尘之念,就算是张俊给他女儿报仇了吧。”
苏柳默然不语,曾毅又道:“我受刑后,本欲一死了之,可是四肢被缚,他们看管又严,我绝无自尽的机会。于是我也学着解意绝食,可他们掰开我的嘴,把饭汤生生灌进去,我不咽下,他们就把我按在地上,往我嘴里撒尿。抱歉,苗姑娘,我不该当着你面说这些的,但我忍不住要将张俊的歹毒手段一一抖露出来。这样的日子,也不知浑浑噩噩过了多久。有一天,他们忽然命人告诉我,我父亲已被皇帝赐了鸩酒,惨死在狱中了。还说什么皇帝仁慈,对曾家其余人不予追究。但张俊说我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为了折磨我,他把我送进太平楼,充当’花腿军’。他知道我碍于解意的遗书,不会找他父子报仇,他就索性大着胆子让我在他的太平楼里卖艺,尽找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凌辱我,做他的摇钱树。我此时死志已去,所有心思全在报仇上,于是忍气吞声地活了下来。我怕辱及先父声誉,化名’小乙’,一面偷偷地习练武艺,一面在太平楼广交达官显贵,盼着从他们那里多打听皇帝的消息,也好伺机行刺,为我父亲报仇。可是我暗地练功,没有名师指点,进速缓慢,那昏君素日里小心谨慎,藏在宫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若要行刺他绝非易事。我这一等,就等了十年,终于等到昏君摆驾太平楼。可惜,我武艺不精,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要不是苗姑娘出手相助,我此时已经身首异处了。”
苏柳心想:“曾大哥忍辱蒙垢十年,尚在坚持。我一时被人诬陷为反贼,又算得了什么。只是他行刺事败,又遭到朝廷通缉,正是山穷水尽的时候,但愿他别学张小姐寻短见。”慨叹良久,道:“曾大哥这番遭遇,这等痴情,令小弟又同情、又敬佩。小弟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大哥能否答应?”
曾毅道:“我手无缚鸡之力,又是刑余之人,苏六侠还有求得着我的地方?不妨说来听听。”
苏柳道:“曾大哥忍辱十年,太平楼这一露面,已经成了钦犯,日后再想报仇,真是难上加难。”
曾毅道:“不错!”
苏柳道:“我要请曾大哥答应小弟,纵使今后有天大难处,都不可自寻短见。”
曾毅一怔,寻思:“他倒好心,可是我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用呢?”
苏柳见他沉吟不决,又道:“我还没说完!小弟所请,是想与曾大哥结为兄弟,日后同生共死。大哥的家仇就是我的家仇,小弟就是上刀山、下油锅,也要替你手刃昏君,为曾老先生报仇。”苏柳平素行事稳重,但在江湖道义面前,自有一番说干就干的豪气,对待自己瞧得上的朋友,更是两肋插刀,半点不犹豫,不然何以在一年之内闯出“佼佼姑苏柳”的名头。他自然知道刺杀皇帝比登天还难,但陆九宫向来教导他要胸怀家国,高宗昏聩,杀了他于国家社稷有百利无一害,何况还可以替义兄报了家仇,有生之年留此壮举,何乐而不为?只是刺杀之后,自己下半辈子说不得要隐姓埋名,这也是他平生所愿,想到这些倒也不以为难事。
曾毅万料不到这位峨眉六侠与自己素昧平生,竟二话不说要帮自己报仇,心中甚慰,朗声笑道:“想不到我在走投无路之际,还能遇到苏六侠这等重义轻生的好汉子,上天待我不薄。好!有这样的好兄弟,我焉能拒绝美意,否则岂不是又成了’天下第一愚蠢之人’了。”
苏柳见他转瞬间意气风发,恢复男儿气概,也感欣喜,便招呼苗水仙道:“求苗谷主解开我的穴道,我要与大哥结拜。”曾毅心道:“原来他被苗姑娘点了穴道,难怪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苗水仙昂然道:“你的穴道一解,我可奈何不得。”
苏柳道:“我答应苗谷主,我与曾大哥行完结拜之礼,你只管再点住我,我绝不逃脱。”
苗水仙却丝毫不给情面,右手倏地窜出袖子,反而嗤嗤两下将曾毅点倒。苏柳大惊,叫道:“你要做什么?”苗水仙娇笑道:“让你们结拜啊!”说着把曾毅移到苏柳身旁,将两人并肩摆好,指着车盖道:“老天爷,自今天开始,这两人就是结义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若有谁先违背了誓言,就叫我的毒蛇吃干净了他的心肝。”说完冲着两人道:“好了,以后小乙哥就是苏六侠的兄长,苏六侠就是小乙哥的兄弟,由我苗水仙再次佐证,你们谁也不可违背了誓言。”说着倚在一旁,朝两人拊掌道贺。
苏柳、曾毅从未见过有如此结拜之礼,均慨叹这苗谷主行事古怪,面面相觑,又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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