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已近晌午,苏柳绕到城隍阁后山探看,城中巡查丝毫不比昨日松懈。苏柳心中盘算:“眼下须得先出临安,回玄剑宫报信,沿途再留意方家父女的行踪。可是昨夜我们受李孤鸿之托来取宝图,宝图现在就在我手上,我怎么能不交给他呢。”转念一想,他如今自己也成了朝廷钦犯,哪还顾得上这幅宝图,反正他的初衷是不被金人抢走,在我身上倒也安全。可是怎么出城倒是个麻烦事,心中不由得嘀咕:“要是杨姑娘在,她会有什么好办法呢?”一想到杨思岳,又是懊悔、又是愧疚。
正自踌躇间,忽见林中闪出一袭碧影,倏地来到他面前,正是苗水仙。苏柳奇道:“苗谷主,你怎么会在这里?”
苗水仙道:“我来找你啊!”
苏柳回想起那日在宝成寺她对自己说的话,顿感不妙,只得岔开话头道:“其他人呢,他们都去哪了?”
苗水仙道:“于氏三雄已经回了汉中,余氏夫妇回了川南,高家那两位也告辞了。昨晚燕小哥在太平楼受了重伤,李公子接他回去治伤了,他叫我转告你,宝图请你先代为保管,等燕小哥伤一好,他会来找你拿的。”
苏柳“哦”了一声,道:“既然大家都没事,那么在下就此别过了,告辞!”
苗水仙娇声道:“苏六侠且慢!那夜你答应我的事,这么快就不作数吗?”
苏柳奇道:“我几时答应你了?我跟谷主说得很清楚,白桦师弟最听我师父他老人家的话,师父不答允,他是不会和你好的。”原来那晚在宝成寺苗水仙深夜约苏柳出去密谈,并不是对苏柳有意思,而是这苗水仙不知什么机缘,遇到过苏柳的小师弟白桦,对他一往情深,怎奈白桦死都不答应她,苗水仙昨晚在太平楼假称自己叫“白慕华”,就是“白木华”的谐音。是以苗水仙初见苏柳时,就恳请他帮忙说合。他们苗人性情奔放,不似中原人拘泥礼法,苏柳见她一个女子如此不知收敛,心中十分不悦,神色间也现出鄙夷之色。
苗水仙笑道:“我知道苏六侠向来自居名门正派,把我们这些旁门左道看得如蝼蚁一般卑微。但是我们活得自在,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你们中原人有什么好的?爱上了人家,却又支支吾吾地不说,还要女扮男装来找我打架。就比如像杨少庄主这样的女子,苦也要苦死了!”
苏柳惊道:“你早就知道她是女子了?”
苗水仙咯咯一笑,道:“我要是连自己的同类都瞧不出来,一不小心爱上了女扮男装、英俊潇洒的杨少庄主,那可有多糟糕,呵呵呵……”
苏柳白了她一眼,心道:“这女子张口闭口男欢女爱,当真不知羞耻。”他见苗水仙渐渐凑近自己,忌惮她对自己下什么黑手,于是往后挪了几步。
苗水仙抿嘴一笑,又道:“只可惜杨少庄主一片痴情,撞上了你这么快木头。这事放到我那位白小侠身上,就很解风情。”
苏柳不禁皱眉,心道:“她所言不错,小师弟举止风流,颇有副种玩世不恭的脾性。倘若他真和这苗谷主有什么不干不净的瓜葛,给师父知道不气死才怪。”便道:“既是如此,苗谷主自去找我小师弟便了,何必来求我说项?想是我小师弟对谷主并不太有好感吧。”
那苗水仙今年已二十三岁,比白桦还大着五岁,纵然她绝代风华,正值妙龄,白桦又怎会看上一个大自己五岁的姐姐。苏柳这句话着实说到了她的痛处,苗水仙秀眉微蹙,起手一扬,一股浓烈香风袭到,苏柳便即晕倒。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清香窜入鼻尖,苏柳缓缓睁开眼,见四周围满青幔,自己躺在一团锦褥之上,身下起起伏伏,显是身处马车之中,在路上奔驰,只是锦褥又软又厚,并不觉得颠簸。苗水仙罩着白色面纱,正眯眼瞧着自己,苏柳有气,想挣扎起来,却全身不听使唤,自是给苗水仙点了穴道。便道:“苗谷主,你到底要做什么?”
苗水仙道:“我能做什么,不过是让你带我上峨眉山,找白小侠。”
苏柳道:“我早就跟你说过,这是不可能的。”
苗水仙道:“不可能?你已经在我车上了,要是有本事就逃啊!”
苏柳道:“就凭你们主仆二人,上了峨眉山又有什么用?玄剑宫是你们说闯就闯的?”
苗水仙咯咯笑道:“这次受李公子之邀,来临安火烧太平楼、盗’千里江山图’,当真让小女子长了见识。原来这世上有许多事情,不是你蛮干就能得到的。要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得动动脑子。”说着眼波一转,盯着苏柳道:“蓝月谷用毒的本事天下无双,你能保证峨眉山上下不吃饭、不喝水么?”
苏柳一听她要用毒,想起当日燕荻花布置火烧太平楼的方略时,她曾介绍过自己的“迷迭屠苏”之毒,仅凭她三言两语就叫人心中骇惧,若真将此毒用在玄剑宫,仓促之间,师父和众师兄弟哪里能逃脱。急道:“你!你心肠当真比蛇蝎还毒!”
苗水仙冷笑道:“若论心肠狠毒,哪里及得上你的小师弟?”
苏柳道:“一派胡言,我小师弟心地善良,他养的信鸽死了都要哭上半天。哪像你这样,为了自己一厢情愿,就要搅得人家不得安宁。”
苗水仙正色道:“害得一个姑娘家,为了他一天到晚茶不思、饭不想,难道不是心肠狠毒么?”话语中说得恳切,绝无玩笑的意思。
苏柳真是哭笑不得,心道:“这位谷主杀人放火眼都不眨一眨,却把小师弟一番婉拒看成了最最狠毒之事,当真是岂有此理。”
苗水仙又道:“你也不用瞧不起你小师弟,你比他强不了许多。那杨少庄主爱你爱得死去活来,又受了重伤,你却舍得抛下她在山洞里不管,你比你小师弟心肠狠毒多了。”
苏柳大惊,心想:“她竟然对我和思岳的事了如指掌,八成早就在山洞外盯上我俩了。我一心想着救思岳,竟没有察觉洞外有人。”一想起杨思岳,心中不免又阵阵酸楚。苗水仙见他神色黯然,笑道:“想不到苏六侠也是个痴情种子,那就好,那就好,有你在一旁撮合,就不怕白小侠不理我了。”语气娇滴滴的,十分妩媚,令人闻之心醉。
苏柳啐道:“别再做梦了,就是我苏柳被你蓝月谷的蛇蝎吃了,也不会帮你做我小师弟的说客。”
苗水仙正欲答话,忽然眼睛一转,笑道:“哟,小乙哥,你终于醒了?”苏柳一怔,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旁还躺着一个男子。那人身材长大,赤足散发,相貌俊朗无俦。他不知这人就是昨夜禁军口口声声要捉拿的反贼曾小乙。
曾小乙挣扎着坐起,认出苗水仙来,道:“白姑娘,我这是在哪里?”
苗水仙笑道:“你记性倒好,还记得我叫白慕华。老实告诉你,白慕华是我的假名字,我叫苗水仙。”
曾小乙拱手道:“苗姑娘,多有冒昧。难不成是你救了我?”
苗水仙“嗯”了一声,道:“小乙哥,你长得真好看。你今年多大?”
曾小乙一怔,他想不到这苗水仙说话这么直爽,实在不同于中原女子,想到她既是大理人士,南国久违圣人教化,必及不上华夏礼仪之邦,于是也不以为忤,彬彬答道:“多谢苗姑娘救命之恩,在下今年二十有九。”
苗水仙笑道:“如此,你倒长我四岁。真是可惜了,我不喜欢比我大的,不然把你带回蓝月谷,招赘了做我相公也很好。”
苏柳、曾小乙面面相觑,均想:“这女子言语轻浮孟浪,真是从所未见。”苏柳又寻思:“难怪她对小师弟死缠烂打,只因小师弟比他小了五岁,一个女子竟有这么个嗜好,真是奇也怪哉!”
苗水仙又问道:“小乙哥,我倒要问问你,你好端端地怎么跑到太平楼去卖艺了?又和皇帝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冒这么大风险刺杀他?”苏柳这时才知道曾小乙昨晚的事情,见他文质彬彬的样子,断没想到有次胆气,心里倒先有了七分敬佩。
曾小乙叹了口气道:“姑娘既然对在下有救命之恩,我也就不隐瞒了。曾小乙也是我的假名,我本叫曾毅,乃东京汴梁人氏,家父不是别人,是二十年前名动大江南北的’渔阳先生’,名讳上师下存。”
曾师存是中原鸿儒,学贯古今,别说当年满朝权臣对他推崇备至,就是哲宗、徽宗、钦宗三代皇帝都对他礼敬有加。曾老先生隐居东京城郊,终身不仕,但门生遍布朝野,可说是“身在草泽,声鸣朝堂”。苏柳一介武人且当时年幼,苗水仙避居幽谷不谙世事,自然不知道曾老先生的名头,曾毅虽然说了出来,见两人却木无表情,只好摇摇头,续道:“十年前,岳元帅被无端陷害,先父义愤填膺,具表上奏昏君,为岳元帅鸣冤。可是那奸相秦桧却反污先父与岳元帅私相勾结,阴谋造反。昏君下令捉拿先父,并即刻处斩。”
苏柳闻言,怒嗟道:“这皇帝老儿怎么如此昏聩!”
曾毅也感无奈,道:“先慈早亡,家中只有先父与我相依为命。先父被带走前,托人将我暗中送到张俊府中。那时先父并不知道张俊也是陷害岳元帅的罪魁之一,只盼着他能念及昔日与先父的同袍情谊,保护我避过大难。一开始,张俊待我十分客气,还安慰我说,一定会为先父求情。直到朝中所有为先父鸣冤的故旧门生,全部以妄议朝政罪论处,革职的革职、下狱的下狱,最惨的是大理寺少卿何鸿道大人,在朝堂之上拼死直谏,折了昏君的面子,昏君竟将他腰斩于市,而张俊却相安无事。那时我才明白,张俊根本就是个道貌岸然的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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