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青黄白的三色丝绳对于苏柳来说,并不是寻常物事,而是当做命根子一样的东西。原来苏柳虽然长在农家,但不知为何从小脖子里挂了一个玉牌,那玉牌皎白如月,当中飘着一带鲜艳夺目的翠,不知是哪位工匠的妙手,将那翠带雕成了一条飞龙,龙身四团,口吐火珠,造型别致,栩栩如生。而栓这玉佩的绳子就是一条青黄白的三色丝绳。苏柳十分珍爱它,从不离身,问自己的娘亲,这玉牌哪里来,娘亲告诉他是生他时一个道爷路过家里给的。但他娘亲病故后,爹爹心智失常,嗜酒好赌,输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于是抢过苏柳的玉牌,要拿去还钱。苏柳哭天抢地,怎么也劝不住爹爹,只好任他剪去了玉牌,把三色丝绳小心翼翼地留了下来。
那年春天,爹爹在成都欠了赌坊一大笔钱,要把他送去抵债,走到半路幸赖恩师陆九宫将自己救下。当时陆九宫说要去武夷山办点事情,事情紧急,只好带他同去。师徒俩走到岳州,忽然撞见一个中年财主,似是陆九宫的故人,非要缠着他与自己比剑,陆九宫拗不过他,只好奉陪。两人在岳州郊外找了一片空地,便动起手来。那时候苏柳不懂武功,但是也瞧得出来那财主不到半天就被陆九宫打败,苏柳见师父以独臂战胜对方,十分钦佩。陆九宫拱手告辞,那财主只是不肯,说了些苏柳听不懂的话,拉着陆九宫再战。但交手不久,那财主又输了,继而又是喋喋不休地说上半天,陆九宫只好与他再战。如此两人打打停停,每次都是陆九宫胜出,但每次都被那财主留住。那财主来时,身边还带了一个小姑娘,梳着两个髽鬏,两只大大的眼睛玲珑有神,清秀可爱,看样子比苏柳小不了几岁,但是神情却十分高傲。苏柳见两人打得不可开交,一时停不下来,感到无聊,就去与那女孩攀谈,可是女孩对他爱答不理。苏柳只好自己呆呆地坐在那看着师父与财主比试。到了傍晚,那女孩大概也感到无聊了,于是主动过来与苏柳搭话,邀他四处转转。苏柳喜出望外,兴冲冲地随她去了。
那女孩说自己叫“阿芃”,苏柳也报了自己的名字,本拟与她交个朋友。哪知道那女孩生性顽劣,纯粹是为了捉弄苏柳寻乐。别看她年纪小,轻功竟然不俗,可以飞身上树,叫苏柳也上来,苏柳只好慢慢向上爬,爬到半途,那女孩竟一脚将他踢了下去,摔得他呀呀直叫。苏柳气不过,却也不想和一个女孩子见识,于是转身就走。那女孩只在后面柔声叫他,他禁不住那女孩叫,又回身去找她。女孩带着他继续往前走,走到一条小河边,忽然假意摔倒,苏柳忙去扶她,哪知那女孩起手一扬,把他推下了河去,自己在岸边拍掌大笑,笑声天真如银铃般清脆,苏柳却在心中连连骂她诡计多端。所幸河水不深,苏柳挣扎着爬上岸来,伸手要打她出气,却三两下被她撂倒在地。苏柳心想:“打不起你,我躲得起。”于是站起身,拍拍土又走。那女孩子仍柔声叫他,这时苏柳再不上当,气冲冲地向前走。走出了几丈远,那女孩忽然一声尖叫,呼喊道:“救命!救命!”苏柳心道:“你还真是会变着法儿地骗我。”只是不理,径自向前走。哪知道那女孩叫声凄厉,仍是不停喊救命,叫到后来竟然声音嘶哑,哭了出来。苏柳扭头一看,只见那女孩坐倒在地,眼睛直直地盯着身前,显出惊骇不已的样子。苏柳跑近一看,一只花斑小蛇在女孩面前咝咝吐信,苏柳猛喝一声,那花斑小蛇便冲他扑了过来。苏柳随爹爹上山打柴时,也曾遇到过蛇,爹爹教过他如何捉蛇,后来自己在山上砍柴常常遇到蛇,便依着爹爹教的法子屡试不爽,俨然成了捉蛇高手。当时见那小蛇飞到,苏柳起手拿住它的七寸,小蛇登时没了气力,待手上加劲,小蛇被活活捏死。
那女孩兀自坐在那失声痛哭,苏柳探身见她脚踝乌青,两个小孔流着黑血,显是被蛇咬了。苏柳不待细想,轻轻捧起她的小脚,俯身张口吸吮毒血,吸一口吐一口,片刻把毒血吸净。女孩疼痛稍减,但仍是大哭不止,口中连连说:“你欺负我!你欺负我!”苏柳愕然不解:“我好心救了你,你怎么还赖我欺负你?”那女孩说:“你欺负我怕蛇,才打败了我。”苏柳奇道:“一直是你欺负我,我几时要打败你了?”心里不禁生气:“原来你和那财主一样,都喜欢争强好胜。”女孩不管不顾,只是哇哇大哭。苏柳心想她危难已解,不如叫那财主来带她回去,转身就走,那女孩竟哭得更加厉害。苏柳毕竟是个软心肠,回身道:“你别哭了,你不哭了,我就送你一样好东西。”果然小孩子都是一般心性,听到苏柳要给自己东西,那女孩马上就不哭了。问道:“你要给我什么好东西?”苏柳一时为难,只因自己小时候被邻居小孩儿欺负了,娘亲常这么哄他:“你别哭了,你不哭了我就给你一样好东西。”此时他脱口说了出来,身上却哪里有东西给她,不由得大为踌躇。女孩见他不答话,又哭闹起来。苏柳急得抓耳挠腮,忽然灵机一动,脱下颈中的三色丝绳,道:“喏,这个给你做头绳吧。”伸出去时却老大不忍,这是他自己最宝贵的东西了,每次看到它就看到了死去的娘亲。女孩见那绳子编织得格外精巧,立时破涕为笑:“好漂亮,谢谢你啦!”陆九宫和那财主闻声赶到,见两个小孩坐在地上有说有笑,微觉奇怪。苏柳向他们述说了刚才情状,却不说女孩如何捉弄他。财主对苏柳十分嘉许,向陆九宫道了几句谢意,抱起女孩便走了。那女孩走的时候,伏在财主肩上向苏柳连连挥手,眼里噙着泪花,显得十分不舍,却一句话都不说。苏柳虽然恼她顽皮,但此时骤然分别,心中也感凄然。两个孩子尚且年幼,虽只相交片刻,怕是早潜移默化地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自那日分别后,苏柳常常想起那女孩儿灿烂的笑容、闪亮的眼眸,每次脑中浮现这张脸孔,总觉得心中如蜜样的慰藉。后来渐渐长大,也懂得了男女情事,只是不敢确认自己对那女孩是友情还是爱情,总之时常在梦里梦见她。他不好意思问陆九宫那个财主是谁,只把这份甜蜜珍藏在心里。直到前些年遇见了方玉娥,那女孩才渐渐不来自己的梦里了。苏柳也就认为,那只是单纯的友情吧。此时,这条彩绳再度出现在眼前,且是系在杨思岳颈上,苏柳一颗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竟然再次陷入儿时的迷懵之中。
杨思岳忽然打了个激灵,苏柳回过神来,赶忙探视她背心的伤势,赫然见到一只微红的掌印烙在她白绡一般的后背上。苏柳不由得惊咦出声,“好厉害的掌力!定是用上了他华山派’希夷神功’的内劲,好在对方功力不纯,否则杨姑娘性命不保。”心中又暗暗自责,“总之是我照顾不周,不然怎会让她遭到偷袭。”赶忙将外衣给她穿好,苦苦思忖:“师父曾说华山派的’希夷神功’是纯阳之力,刚猛霸道,而我峨眉派的’临济功’虽也属于阳刚一路,但力道却十分温和,讲究调和经脉、临乱济虚。看杨姑娘的伤势,定是对方的内力侵入心肺,郁结于此,致使经脉紊乱,不得调和。我且先以小部分’临济功’内力注入他心肺,缓缓引导,若得见效再渐渐加力度,免得两股内力相撞,反而害了她性命。”思定方略,潜运内力于双掌,缓缓导入杨思岳心肺,初时她体内聚积的劲力汩汩涌动,十分顽固,但在苏柳的反复推拿下竟循着各处经络慢慢散开了。苏柳用心倾听杨思岳的气息,听她呼吸渐渐舒缓下来,脸上也渐渐泛出血色,心下稍宽,于是加大力度,将’希夷神功’的劲力一点点推送到各处。大约过了一个时辰,苏柳已是大汗淋漓,杨思岳浑身也恢复了暖意,苏柳掌力一吐,杨思岳“噗”地吐出一滩浓血,咳嗽出声来,苏柳大喜,轻声叫道:“贤弟!贤弟!”
杨思岳缓缓睁开眼,回头见苏柳一双眼睛灿然注视着自己,神色极为关切,努力回想过去发生了什么。苏柳笑道:“你总算醒了。”杨思岳见他满头大汗,笑得格外轻松,回想起昨夜自己在密室里受了庄南城一掌,猜到他定是耗费自己的内力给自己治伤,心中十分不忍,又暗自喜欢,道:“我若是不醒,你怎么办?”苏柳一怔,心想:“是啊,她要是不醒怎么办?若是以前,我可能会大哭一场,可是发现了那条彩绳之后,我、我……”杨思岳见他支吾不言,哼了一声,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你心里肯定在想,这个胡搅蛮缠的少庄主终于了账,就随便把他埋了,我去找我的娥妹去咯!”苏柳脸上一红,急忙摇头,道:“不是不是,若是你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无颜活在这世上了。”心中却想:“可是我怎么能弃娥妹于不顾呢,她现在不知道在哪里。苏柳啊苏柳,你不能这么无情无义。”
杨思岳看出他言不由衷,十分不快,道:“行了,我眼下大好了,你可以去找你的娥妹妹了。本公子可以照顾好自己。”她不知道苏柳已经发现了她是女儿身,故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苏柳柔声道:“杨姑娘,我什么都知道了。”
杨思岳一怔,颤声道:“你、你知道我是、我是……”
苏柳点点头,道:“我不光知道了你是个姑娘,还知道你就是十五年前在岳州城外被蛇咬的’阿芃’。”
“啊!”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叫自己“阿芃”了,杨思岳抬手往自己颈中一抹,丝绳还在。“丝绳藏在我衣服里,她怎么会看见?”念及此觉得不对劲,忽然“啪”的一巴掌打在苏柳脸上,叫道:“你、你干了什么?”
苏柳正自心神荡漾,哪料到她会突然挥出一掌,虽说她重伤初愈,没多少力气,但仍打得半边脸颊**辣的。气道:“你怎么还是这么爱胡乱打人?”
杨思岳愠道:“你趁人家昏迷,动手动脚的,不该打吗?”说到“动手动脚”,不自觉地脸色绯红。
苏柳道:“我不搞清楚你伤得有多重,怎么给你疗伤?何况、何况,我一直以为你是、你是个男孩子。”他这句话却是撒了谎的,他从不撒谎,此时却不知为何说出谎话来,心想大概是太怕杨思岳误会自己吧。
杨思岳见他低着头,语气间十分委屈,蓦地想起十五年前他被自己捉弄的情形,一丝甜蜜涌上心头。娇声道:“好了,是我不好。苏大哥,谢谢你!”
苏柳道:“你在昏迷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叫我的。”
杨思岳奇道:“我叫你什么?”
苏柳道:“问你自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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