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呆此时正视众生如无物,优哉游哉地闲庭信步,小蝶却深知此地凶险万分。
这时节,每逢月圆之夜,尸香魔芋绽放之时,浓郁的气息就会弥散方圆数里,只为吸引虫类前来授粉。此花花期极长,连绵三月不败,既成就了夜夜笙歌的奇景,也造就了一场接一场的杀戮与共生。日出日落时分,阴阳更迭一刻,也正是这场盛宴始终之时。
那些甲虫名曰鹜鬼,这鹜鬼虫性喜在腐败之物上聚集繁衍,对这股味道根本无法抗拒。一旦成虫汇聚一处,从交尾到产卵不过两个时辰,之后就默默死去。尸身遍布这片空地,成为后代的养分。
交尾之前,雌性会分泌一种腐肺之气为引。几只在一起还不算什么,少量吸入也只是慢慢烂肺,中者初始会以为偶感风寒,调理得当,或许还能熬过去。可此地有花中冥王的召唤,成就了千万只的大阵仗,那就是世间最恐怖的味毒,没有之一。加上这片低洼的大泽,本就封闭在四周高地之中,晨钟暮鼓两刻,才各起风一次。风起云涌,遇此山折回,遇四周高地往返,风向斗转如环,萦绕于大泽之中,经久不散,正是绝佳的施毒之所。看此情形,这座石山恐怕正是毒雾之眼,却偏偏与晴朗夜空和无毒之泉同在,真可谓奇妙无比。
明月当空,花中冥王绽放,正是鹜鬼们开始死亡交尾的时分。周遭的腐肺气息越来越浓郁,雾眼正在凝眸,是每日例行最毒的时辰。若是此刻直接袒露在虫暴中心,纵然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了。
阿呆敢在这时候让小蝶着急上火,能不挨骂吗。于是…!…!…?…三字经、百家姓啥的全来了。
这位爷沉浸在狐假虎威的欢愉里,还没几个呼吸呢,就被小蝶劈头盖脸地叫破,他本人却毫无尴尬的自觉,转头就飞快的采摘起来。一心只惦记着,‘铁环之中,早已空空如也,看着就让人心碎。再不趁此机会多捞点,这次可就亏大了啊。要说,那不是半道捡了个大姑娘吗,可这也算找补?还是拉倒吧,上回捡的,现在还哪儿骂街呢’。
当快就快,几颗灌木之畔,瞬间被此人身影占满,那身姿、让汆花蝴蝶自惭形秽。指尖上下翻飞,犹若两把轻镰,那速度、令抢秋收的麦克黯然神伤。偏偏嘴里还跟着唠唠叨叨地,如此紧张的时刻,这位爷居然哼起歌来。闻之南腔北调乱七八糟,从山歌到元曲,从相思调到五更寒,从采茶女到大色狼,包罗万象随心所欲,总之想起啥就哼哼啥。折磨得小蝶肝颤不已,祭祀之舞险乱节拍不说,还差一点闪了万年老蛮腰。
阿呆久不闻小蝶出声,目光自然又盯上了尸香魔芋,一步步向那挪。如毛贼觊觎王冠上的宝石,心中一阵阵悸动,腿肚子都有点要抽筋的前兆。小蝶瞧出这家伙的不良企图,连忙挣扎着喝止:“别!那东西千万动不得,挪了就都别活。完了…完了还不…快跑?我…顶不住了”。
阿呆看不见脑后小蝶的狼狈,但听声音也觉出其中虚弱,居然不以本尊自居,那代表真的撑不住啦。如此招摇拉风之物,居然无法占为己有,真是令人万分不舍。可是不舍归不舍,小命最珍贵,他可不想先披件甲虫大衣,再被那些湿滑光秃的蛤蟆们当成芝麻糖,没完没了地舔来舔去。
此刻,崖上慈爱的母蜥正狐疑地端详宝贝的摇篮,嗅来嗅去地。原本满满的围栏中,此刻无故多了几个浅坑,就算再不识数也明白发生什么了。连忙呼嚎暴走地打拐,那声势,那威风,不走还等啥呢?
这位爷最后看了一眼那尸香魔芋,忍痛决然转身,动作都有点悲壮了。
二人才脱苦海,一路惶急,不禁同声大呼:“好险!”
如约在一时间,大陆的南部一处窑址,同样是一声“好险!”,带着欣慰跳跃着脱口而出。面前是刚熄的窑壁,缝隙里依然透着红光,掩映在上官莲儿的小脸上,泛出异样的神采。烘焙的高温让细密的汗珠愈发闪亮起来,粘在脸上的秀发成柳,摇晃在发红双眼前,它的主人已经二十个时辰未眠。
刚刚出炉的是一架八只琮式瓶,四方开窗上满是描金的九州方块字,映在祭蓝釉的色调里,显得富丽堂皇又不失挺拔庄重之感。
之前那净文三件套,定烧的第一炉就只出了十五件。历史证明,御宝飞阁出品往往独树一帜,因此,上架后立即吸引了封仙城各大家的注意。只是逾千颗中阶灵石的价格,贵得有点吓人。就是一套茶具而已嘛,又不是什么必备之物,干吗?哄抬物价咋地?纵然是追赶潮流或是附庸风雅之辈,家底再丰厚,可谁的晶石是大风刮来的?因此,在体会到个中好处之前,主顾们还都只是赞叹和观望,毕竟理性消费才是主流嘛。
方九娘是深得其中诀窍,封仙城里的十五家店面,每处都挂了醒目的牌子。明言:大师风范,呕心力作,限量发售,仅此一套。造势的步伐经历了起初的低迷,却在八月迎来了高潮,第一套卖出不久,几乎是一夜之间就告售罄。方家的工坊里一片不出所料的坏笑,阴风阵阵地,让初来乍到之人,都能唬出一身毛病。
八月初八一早,御宝飞阁再次推陈出新,依然不多不少就十五件,可这次是每家店面整整十五个三件套。单套价格来了个三千八百八,满意带回家。店面正堂里,统一规格的最显眼陈设,全部更换为这套青花缠枝莲茶装。一进店门,那股典雅雍容的冲击力,直接撞入眼球,让你想不看见都不行。
上次没买着的老主顾们,本来还后悔不已,此次强按心旷神怡的心态,还那问呢:“这么贵?能抹零吗?”
“这个…恐怕不行”。
伙计一准会如此回答,还带着制式的尴尬和遗憾。接着会郑重地告诉你,这一次的售卖,实则每件都是孤品,如果您细看的话,一十五套件件不同,都有其独到之处。您要是有心收藏,十五套都买走,对比之下立见分晓。而且,这样霸气的全收藏,还会获赠一对同系列的仿古大瓶。要是您非要零揪的话,不是不可以,只是对不起,不光没折扣还没赠品。
要说这世界千奇百怪,一点不假。还真有舍得一次掏钱,狂买同系列十五套茶具的。妈呀!太有钱了。无他,只为那对仿古大方瓶。这对赠品,只施单釉,或红或蓝或褐,色泽温润中宝光四溢,通体绘满异域的描金方块字。器型硕大,古朴俨然,落落大方中散发着说不尽的沧桑,一看就是镇宅之重器。刚一推出,就被无数买家盯上,不厌其烦地询问和围观,询问再询问,围观再围观。
短短五天,各店的伙计掌柜们就开始叫苦不迭,口唇开裂的,舌头起泡的,腔内脱皮的,症状不一,唯一共同的特点就是上火。主顾们爱疯了,组团来围观。“你说咋整?都他娘有病似的,说了不卖只送,还问嘛啊?”
“你们都没看见,昨日城西荣宝斋的老刘,一进门就盯上那对大方瓶,是再也拔不出来了的那种。直眉瞪眼的就奔那去了。你倒是看着点啊,直勾勾地一头撞上去,那水晶橱窗二人多高啊,直接就碎了。那柜顶直接将方瓶切了,老刘也直接来了个头破血流。大伙都吓傻了。他还跟丢了魂似的,扑在一片瓶口上连呼罪过,怎么拉都拉不开”。
“那后来呢?”
“还能怎样,按店里的规矩,这是要给伤者疗伤外加赔偿的。无奈啊,人家不干,脸上的血葫芦一抹,疗伤啊赔偿道歉啊统统不要。就要再来一对瓶,说啥那十五套赠品都可以不要。这是完全整反了!也不知道老刘是听谁说的。我解释了半天都没用,他还拿五千晶石砸我,你说你遇着这事该咋办?当然是照单全收了啊”。
方九娘乐毁了,一句话:大伙辛苦,补助!必须补助,放份子。防暑降温份子,外带上火费,这点花销都算上也没五千吧,哈哈。于是大伙愈发热火朝天,独留莲儿暗自汗颜不已。不光嫌弃那些字实在写得一般,主要是这寓意吗真是有点那个。
刚开始小姑娘还规规矩矩,写了福禄寿各一百个作为图样,正儿八经地面呈九娘参详。方九娘开始还挺满意,问明含义后,一把火就给撩了。怒其不争地大叫:“肤浅!没脑子!重写,立马重写。谁让你写这些俗物了?要写就写那人的名字,会多少种写法就写多少,心里憋屈也可以大骂出来,反正这一世还没听说第二个人懂。这就叫物以稀为贵的好处,既然你都成了蝎子的那啥,独一份儿,那还客气啥呀?”
莲儿不说话,只点头,那是她心里欢喜。痛快!啥都能写多好,明着毁人,还就只那人能看见,哪有比这更痛快的?
于是阿呆这个籍籍无名的流民,能否迎来路人皆知的辉煌,就只需要她莲儿点头了。
也怪这位爷的名字多,神马赵森源、阿呆、孟浪真人、呆子、石头、傻根、二货、还有小冤家、直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打住,再叫就露馅了。当然还有更不堪的,还有那骂人的话,都还是搁在心里吧,莲儿实在不好意思写出来。
于是最终,隶篆草楷,各种笔法的阿呆是真呆出现在方瓶上,迷花了众人的双眼,释放了莲儿的怨念,成全了方家家主的恶趣味,三中全会的何乐不为呢?只是,可怜那位爷,终有相见恨晚时,那会是怎样的一番五味杂陈情何以堪呢?二女很期待,起码是万分期待。
届时,若问那呆子观感几何,一定是:我欲乘风归去,又恐没地儿可去。
那就送他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喽。
莲儿埋头欢喜,浅笑嫣然,目光闪烁不定,小心肝一阵接一阵的跳啊跳的。
万里之外的阿呆,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恶寒,喷嚏连天响不停,还道是才刚熏坏了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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