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八年前汉阳赵家门前来了一位邋遢道人,一身长衫破烂不堪,连洞带条,油渍麻花,踏啦一双拖板,脚趾黝黑沾满胶泥。
一路行来口中犹自不停念叨:“求仙、求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问道、问道、世间又有谁知道……”。
赵家所居弄堂中间有一棵百年柿树,树身粗壮需两人方可合抱,那道人步行到此、自顾自席地而坐,就此不去。
街坊们开始的时候出于好奇都来问上两句,大体是“仙乡何处、道场何方?”之类,那道人每逢此时均闭目不答,逼得急了翻来覆去还是那么几句:“世人只道神仙好,怎个逍遥怎个寂寥,他人只道长生好,奈何七情六欲全忘了”。众皆不知所云。倒是有些上了心的妇人,也曾偷偷向那道人求挂问卜,均被那道人以天机不可泄露为名严词拒绝。
时间长了,众街坊耐心尽失,也就没什么人搭理他了。到得后来,只剩下一些上了岁数的好心人,偶有送些饮食之类给他,阴天下雨时,又有好心人搭了块油布在树杈上,全做挡雨之用。那道人明知人家好心,却也不见感恩道谢,顶多就是摇头晃脑送上几句妄言。再就是一群半大孩子围着老道嬉闹不休,后来大伙也就习以为常了。
那道人对大人没兴趣,对这些小孩子却是极有耐心,纵使有些调皮的、闹得过分些,却也不见他有何计较。
夏日时长,阿呆等玩伴很是享受柿子树下的阴凉,那老道又颇有些故事,逗得孩子们整日价纠缠不休。尽管不外是些:“从前有座山,来了两个神仙”之类,但那些孩子却听得津津有味。阿呆更是听得出神,每次总是最后一个离开,最早一个到。
还不忘带些个鸡蛋瓜果之类,问东问西,好像总也问不完。这老道好像也多待见他些,不说有问必答,到也是不厌其烦。一晃半月已过,老道的故事也讲完了,一众孩童也各自鸟兽散了。只有阿呆对那些情节仍念念不忘,纠缠不休。
这一日黄昏,那道人眼见阿呆仍然意犹未尽,也不免怅然道:“阿呆呀!你可知道这修真一路有多少艰辛吗?可不光是耐得住寂寞而已”。阿呆目光清澈,心智却犹自未开,稚气地问:“道长,听您所说的像真事一样,那您真的见识过吗?”“嘿嘿!有些事信则有不信则无,等你有朝一日亲眼见到就懂喽”。“那为啥我爹妈叫我千万莫要信?”老道闻及此言沉吟良久,暗下决心温言道:“道家讲求天人合一,这天在前人在后是不假,但也可以是人天合一。这天下万物皆有玄机,我来到这里有玄机、见到你有玄机、他们佛家讲的缘分也好,因果也好那也是玄机,你我的缘分已尽这也是玄机,将来或许还会相见,那就要看你我的造化了。你八年之后若仍然对求仙问道深信不疑,就到奔雷山中的紫霞观来,自有一份机缘等你。现在你尚且年幼,有些道理非你自己亲身经历是不能明白的,今日言尽于此吧”。阿呆听罢大急:“道长这是要去了莫?还有太多的事我不明白……”
那道人显露决然之色:“你我并非师徒,况且我也没有什么可以传授于你。回家去吧,你爹妈的话没错,莫要再跟来”。言毕,这道人起身轻拂几下灰尘大步向前便走。阿呆不舍抢上前去拉那道人衣角,却见道人身形忽动,脚下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方位跨出,瞬间相隔一丈开外,自己手上一片尘埃也没抓着。这么一晃,阿呆不由自主补跌在地,鼻子吨在地上一行血迹长流而下,立时伤心的哭起来。
好在此时黄昏已尽,只剩落日余晖,路过之人难以看得真切。阿呆疼痛立止,手中紧握着那枚铜符,手心里一片汗水已经浸在铜符之上,那玄奥的符文间一丝流光闪现他自然不知,一股清凉缓缓流淌,脑中一片清明,三伏天里,让阿呆不禁打了个寒战……
八年后的这个夜晚,阿呆躺在紫霞观的客房内,手里正握着这枚铜符。自从那道人手中得到它,每年的夏天也不那么难熬了。每日午后闷热的天气里,脑中总能感觉到那一丝清明,从此甚少犯困精神敏于常人。看书之时,脑中就像注入一汪冰凉的山泉,山泉流转一遍,看过的文字就印在脑海久久不去。将此符贴心放着时,对周遭的感知也愈发敏锐,车马经过,阿呆也总能先同行之人感知。一年之后,落叶飞花似也有声,身周事物不用正眼观瞧也自戒备,仿佛背后生眼一般。外人看他发呆之时,或是他正自感觉猫狗脚步之声,或是遥想树叶飘落的轨迹,端的是奇妙无方。
此刻窗前三十丈开外,一只夜莺正自在枝头低唱,天井中那两个长跪的少年已经软到在地,门房里两个道人轻步走来,将俩兄妹搭在肩上背入房中躺直。长跪之后的麻痹让二人的双腿没了知觉,二位道人各自运功轻点几处穴道,为二人舒筋活血。这一切躺在床上的阿呆似都有所觉察。这一来,让阿呆还如何能睡得着,好不容易挨到天光初现,阿呆再无一丝倦意。却不知这深山之中灵气比之城镇浓郁何止几倍,他那枚铜符正自吸收得欢畅,随那符文如泉水般涌入阿呆体内丹田。得了如此多的山中灵气,他一个没根基的少年如何引导的了,自然觉得精神管涌百倍。
他轻手轻脚步出客房,虚掩房门,小跑着来到院中,自觉空气温凉清新,百骸舒畅。沿着大殿外的石阶,阿呆蹦蹦哒哒了几个来回,感觉身体也轻健了许多,浑身鼓荡的真气也稍微有了去处。不禁掏出那枚铜符仔细观瞧:这铜符如岁钱般大小,两面均布满深奥的符文,外圆内方,上方多了个指盖大小的把手,厚不足三分,通体墨绿透黄,古朴异常。这些年遍寻群书只为找到相似的字体,盼解开符文含义,奈何几年下来遍寻而不得其法。“如有机会,还是要设法弄懂全译”,阿呆撰紧铜符在手心腹诽道。
遥遥的感到有人走近,阿呆连忙收起铜符,回身看去。朱观主正从配殿里走出,山门处门房道人也开始了一天的打扫。那观主见阿呆一人立于殿前,不禁心中一动:少年人贪睡,很少早起,这位爷倒是少见的很。面上依然一派清风,微合慈祥笑意向阿呆行来。阿呆忙躬身道:“观主早!”
那边赵掌柜一觉醒来,不见了儿子,连忙起身步入院中,看儿子正与观主答话,心中稍定。“仙长早啊!”“赵道友!今日却是令郎早了,可是睡不惯寒舍的硬板床?”观主笑言道。
“哪里哪里,昨晚睡得相当踏实,这山里空气真是清爽,世外高人也是有福的很哪。”“哎……赵掌柜笑话了,何来世外高人。倒是令郎,不见年少贪睡,难得的很那。”“哦!这倒是奇了,在家时可不这样。难道是进得仙山沾了仙气的缘故?”阿呆跟在父亲后边与观主寒暄一番,这才回房洗漱,用罢早饭,来到大殿叙话。宾主又是一番寒暄自不必说。
其后,按观中规矩,考究阿呆识文断字一番,既然几位长者心中都有了数,这场戏就只剩下按部就班了。当下,纳阿呆为记名弟子,师从执事王道长。双方相约一个月后,赵掌柜方可来观中探望。以后每月如此,也算特例。在此期间,阿呆若是下山便是放弃,观中也不追究。若是三年内不触犯观中规矩,届时门派会正式收为弟子,登记造册,发放本门印信玉符。
阿呆此时方知:本门名为仙剑宗,自开宗立派以来,已历时千余载,除汉阳城里的太清宫外,在南元朝各州郡均有外堂。
这紫霞宫乃是总坛十二峰的第一峰,向上随山势越发雄奇,更是宫门重重,最后才是总坛道场所在的飞来阁金丹洞。其中,第九峰青莲峰乃是宗内女弟子修炼之处。
按规矩本门弟子应先由外堂按每年份额招收,其中资质绝佳的弟子,经过外堂三年的历练方可送往总坛十二峰所在。像阿呆这种直接在总坛挂名的弟子,按观主朱真人所讲:除了汉阳城在奔雷山脚下得了东道之力,绝对是例外中的例外。每年不明就里前往总坛拜师的大有人在,也不乏资质绝佳之辈,但能够留下的应该是绝无仅有。像昨日那两兄妹,念在其心志赤诚已决定就近安置在外堂道观中学艺。总之一句话,能留住总坛的,哪怕是记名弟子那也是万中选一。
哎,要不是昨晚我无意间所闻,还真就云里雾里当自己是奇才了,阿呆躬身立于殿上心中又自腹诽道。但听哪观主所言,本宗内门弟子不足百人,均在飞来阁修炼,能入金丹洞修炼的不足四十人。阿呆此刻不禁心内踹踹,也不知何时才能去往飞来阁。
接下来,门规森严,逐条宣讲,小小一个入门仪式竟然耗了两个时辰。堪堪将近午时方才礼成,赵掌柜眼看天色不早,再不上路至晚就赶不回汉阳,这才千叮咛万嘱咐的下了山。
此时,阿呆被入门仪式搞了个昏头涨脑,老爹的话也是听之寥寥。此刻已经换过青衣道袍,头上也挽了发髻,一身的道家打扮。分别时眼望父亲背影也自伤感,毕竟第一次离家就要一个月不见亲人,茫然间内心虽不惧怕,但实际上是无知更多些。
回转山门,执事分派事项,每日晨起打扫院落,上午趁天凉上山挑水砍柴,午后至晚两课、研习道法各自修行。那执事王真人递给阿呆五册内功心法,厚厚的颇为沉重。教导阿呆尽快读熟,如遇不通处,晚课时会辅导与他。至此也不多话,自去了。
这一日剩下的时光,阿呆又回复到以往痴痴傻傻的状态,亲人分别的离愁、陌生之地的孤寂、这才一并涌上心头,手脚也不知放在那里。直至晚饭过后,恍惚的精神方才内敛,眼神开始渐渐有了几分神采。
晚课时分,一间静室不过一丈方圆,五册心法,三尺长烛,这一刻阿呆才回到现实之中,心中怅然:难道这就是修真之路么?
翻开《初云决》第一卷第一章,序首言道:“天地茫茫,苍生其间,而人无觉,枉称万灵之主。岂不知苍生何止亿万、先世人何止万万年。日精月华无处不在,而人无觉,何谈为我所用。天地之灵汇聚,而人无觉,何谈天人合一……”。匆匆看过,开篇心法记载了一路呼吸吐纳之道、以及采集天地日月之灵气行功之法,第一关就是汇聚灵气形成感应,意守丹田是为存储,倾注经络是为导引,通诸脉是为通顺。
看着看着,阿呆不禁心中一动,丹田内一丝气流慢慢向经脉各处渗透开来,一时间身体说不出的异样,那丝气流直透至指尖、足底、再逆行至头顶百汇,让人沿途麻痒难当,之后却又舒畅之极。就这样试试停停,不觉间过了亥时。阿呆大呼过瘾,急忙翻开第二卷,果然所记载的是又一套运功路线,第三卷至第五卷亦是如此。
渐渐地阿呆懂了,原来《初云决》这套入门心法,只是让初学者采集灵气,导引打通身体五处主脉,吐故纳新,运转如意。直至天光大亮,阿呆竟然将整套《初云决》看完了,那股灵气转化的气流在阿呆体内顺顺当当运行了五个周天。这一番机遇却不知让天下多少人眼红心热,这位爷却觉得理所应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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