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七十年了,阿莉莎。”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蜷缩在华贵的高背椅里,他布满疤痕的枯手用力握紧了椅子两边的扶手,可是却还是止不住地颤抖。他此刻穿着那种部队里的钢铁盔甲的内衬软甲,似乎在告诉众人他曾经是一名强大的战士,尽管在这个冷寂的城堡里除了那个陪伴了他多年的女仆外已没有其他人的存在,尽管现在的他已无法再穿上套在他身后那个假人上的他年轻时的战甲。
“是啊,已经七十年了,雷古勒斯老爷。”他身旁的那个同样满脸皱纹好似一层不属于她的冰冷的旧皮囊套在了一副小了好几号的骨架上的女仆回答道,她给高背椅里的老人端上了一杯红茶,加入了龙葵汁液与龙爪粉末,这是他的最爱,几十年来她早已烂熟于心了。
这里是位于迷幻之洋南部的奥斯岛,传说中魔法的发源地,于是在这荒山野林中有着这样一座阴森的城堡也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了。
城堡里到处都是一片漆黑,唯有那被女仆唤作“雷古勒斯老爷”的老者面对的落地窗上泻下一地月光,象征死亡的乌鸦掠过窗前,嘶哑的叫声将城堡内的死寂也带到窗外。老人所在的这个房间更像是一个展览室,背后的墙上挂满了各种猛兽的头颅制成的标本,最让人感到毛骨悚然的莫过于那最上方的一排巨龙的头骨。房间左侧的书架上,没有一本书籍,而是摆满了各种玻璃罐子,那些罐子里都盛满了血红的液体,里面泡着的东西如果不是罐子上用羊皮纸贴了标签,可能没人会想到那竟会是巨龙的心脏。那些标签上写着诸如“红龙之心”“霜龙之心”等等的字样,如此看来那血红的液体必是龙血无疑,但是唯独有一个摆在正中间的装饰华丽的罐子有点不同,那罐子里没有鲜红的血液,取而代之的是清澈得如同从天上而来的圣水,透过那层玻璃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颗心脏微微泛起蓝色,和架子上的任何一颗龙心都不同,而那罐子的标签上写的是——“她的心”。
“从我们在这个城堡里初次见面起已经过了七十年了,这七十年里我曾经的朋友都一个个弃我而去了,我曾经的敌人也全都死在了我的手上,只有你还一直陪在我身边,这究竟是为什么呢?”雷古勒斯声音颤抖地问道。
“因为从七十年前第一次见面起,我就已经是属于您的东西了。不论您是当初的二少爷,还是后来的屠龙者,还是现在的雷古勒斯老爷,我的一生只为永远陪在您身边侍奉您而存在。”阿莉莎平静而缓慢地回答。
“是啊,‘屠龙者’,他们就是这么称呼我的吧……我这一生大半辈子都花在了与龙战斗上,你知道这是为何吧……”老人的眼中闪烁着光芒,阿莉莎知道他打开了话匣子,又要述说那个彻底摧毁了他的凄凉故事了。
“是因为她吧。”阿莉莎依旧平静地回答道。
“她,可雅莱丝,我一生的挚爱,我一定要救她,我必须救她……”
“老爷,”阿莉莎皱了皱眉,残忍地打断了他,她径直走到了那放满了玻璃罐子的书架前,拿下了那个与众不同的装着淡蓝色心脏的罐子,然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回到了雷古勒斯身边,“您还记得这是什么么?”她满是皱纹的手颤抖地递过了那个罐子。
“这是……”雷古勒斯感到心里猛地一震,他那原本已经破裂的心又增添了一道伤口。
“可雅莱丝她已经不在了,这是她所能留下来的唯一的东西——她的心脏。”阿莉莎的话平静而残忍。
“不!不会的!我要救她,这是我这一生活着的唯一理由……”
“她已经死了多年了,您真的忘记她是怎么死的了么?”
“啊——”老人的眼神突然变得深邃而充满悲伤,“我记得……是我亲手杀了她……是我亲手杀了她啊!”
七十年前,奥斯岛的少有的不热衷法术的沃德加诺夫家族的古堡里出现了几十年来屈指可数的来访者,钟情于幻术的菲芘家族在不久前遭受了灭族的惨剧,而家族仅剩的最后一人——当时年仅五岁的阿莉莎·菲芘,在逃过一劫的管家的带领下来到了沃德加诺夫家族的城堡。菲芘家族的管家多年前曾帮助过雷古勒斯的父亲,这座城堡的所有者——菲克·沃德加诺夫(Fake·Wodgarof),所以他希望菲克能够念在旧日的恩情上收养阿莉莎,毕竟身患绝症随时都可能与世长辞的他已经没有能力照顾好年幼的阿莉莎了。菲克答应了。这让老管家如释重负,他轻吻了阿莉莎的额头后便离开了城堡。
对于年幼的阿莉莎而言,那天是她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后来经过岁月的洗礼,那段灭族的惨痛历史都已经随风而逝,可是那日的一切她却一直记得每一个细节,因为那是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日子。
阿莉莎记得那日管家走后,那个站在大厅的楼梯台阶上的一脸严肃的蓝眼睛大叔慢慢走了下来,朝她伸出了手说:“来,跟我走,阿莉莎。”话语中不像是邀请更像是命令。阿莉莎战战兢兢地握住了菲克·沃德加诺夫的一根指头,然后被带领着走过开阔的庭院、幽深的走廊、旧得几乎要倒塌的城墙。她注意到这个城堡的一切都和她之前的家不同,她之前的家和这奥斯岛上的大部分家族一样随处可见各种用法术刻出的符文、悬在半空中的各种彩色法术装饰、幻术营造的璀璨天穹等等,藏书室更是有着数不尽的法术书籍和卷轴,生活中充斥的法术带来了乐趣,而用法术构筑的走廊随时可以给人带来惊喜。可是这里的一切没有半点法术的痕迹,墙上没有彩色的法术装饰,只有各种黯淡的刀剑与盾牌;走廊里不会给人带来变化的惊喜,只有一成不变的阴森与固定的盔甲,这里也没有藏书室,因为所有能够放书的地方都被战利品陈列室给取代了,这是阿莉莎后来才发现的。一路上,阿莉莎都一言不发,完全没有同龄孩子应有的那种对世界充满了疑问的样子,她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但是她也没有表示自己的疑问,也许是因为身边这个牵着她手的人让她完全不敢有任何问题吧。她抬头望向身旁的菲克·沃德加诺夫,她注意到这个大叔很壮,脸上有着几道刀疤,鬈曲的络腮胡和嘴上方的胡子连在一起。尽管坐拥着巨大的财富和如此庞大的城堡,可是菲克·沃德加诺夫却并不出名,因为这城堡地处偏僻而他又不爱外出,更因为他不喜欢法术也不擅交际。
尽管记得全部事情的细节,但是阿莉莎却还是无法想起当时菲克·沃德加诺夫带着她究竟走了多久,也许是因为当时的她太过年幼,又也许是因为那后面发生的事印象太深以至于干扰了她的判断,总之她只记得最后他们在城堡西侧的塔楼前停下了脚步。和城堡主楼高耸的塔楼比起来,这幢塔楼显得略微逊色了点,带拱顶的走廊将塔楼和主楼连接了起来,将没有生机的庭院分割成了两块。阿莉莎不知道他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只是顺从地抓着菲克·沃德加诺夫的食指,沿着那塔楼里的旋转楼梯向上走着。塔楼内部与外面一样,都是由黑色的岩石砌成的,而台阶也似乎是使用了与墙壁相同的材料,加上里面没有窗子密不透光,让走在这台阶上的人感到黑暗像是从四面八方压了过来。对于年仅五岁的阿莉莎来说,针对成年人设计的台阶对她来说还是高了点,她每爬一级台阶就要用另一只没有牵着的手来维持一下平衡,白嫩的小手撑在台阶上,与漆黑的大石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菲克见阿莉莎行动缓慢,于是抓着她的手腕稍微有些粗暴地往上一拽,把她直接提到了上层的台阶上,重复几次动作后,他们终于是到了塔楼顶上的一条走廊上。他们沿着走廊往前走,阿莉莎注意到走廊两侧有几间屋子的房门上挂了几把大锁,这几间屋子后来几十年里也从未打开过,所以她也一直不知道里面究竟有什么。
菲克·沃德加诺夫带着她在走廊尽头的房门前停下了脚步,然后偏头对她说了当日的第二句话:“我要让你见个人。”语气依旧显得威严而不可抗拒。他说完便一把推开了房门,在房门打开的一瞬间,阿莉莎注意到房内的一个少年似是被惊吓到了而从那张高背椅子上跳了起来,在慌乱之中好像往椅子的靠背里藏了什么东西。那少年镇定下来后趋步走上前来,弯腰对菲克恭敬道:“父亲大人。”
“这是我的二儿子雷古勒斯。”菲克·沃德加诺夫对身边一脸茫然的阿莉莎说道,“从今天起你就是他的侍婢,要你真正能做点什么也得等你长大点再说,只是告诉你好好听话我们就不会亏待你。”
当时的阿莉莎并不懂“侍婢”是什么意思,在后来的日子里她慢慢理解为和眼前的这个少年一起生活、玩耍,完成少年提出的要求,不能违抗他的意思。阿莉莎开始认真打量眼前的这个少年,他穿着一件狼皮背心,小孩的身板却有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结实的肌肉,他裸露的右臂上有着一块黑色的胎记——中间是圆形,外面一圈不规则的弧线,好似一轮太阳一般,他的褐发在脑后扎成一束,眼睛和他父亲一样是蓝色的。当阿莉莎直视这名名叫雷古勒斯的少年的眼睛时,她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内心深处一直锁着的什么东西打开了似的,从那一刻起她便坚信自己要一辈子和这个少年在一起,这像个诅咒一般伴随了她一生,直至最后也没有打破。
在这座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城堡里定居下来后,阿莉莎开始主动去了解关于沃德加诺夫家族的一切。她从城堡里的老管家那儿听说这座城堡以前并不是沃德加诺夫家的,而是属于奥斯岛上曾经的一个魔法世家,但是那个家族的人因为滥用魔法导致整座城堡里的人都丧命了,于是这座城堡就变成了空宅与凶宅,一直没有外人接近。那个老管家就是在城堡无人时期打扫庭院的守门人,直至有一天菲克·沃德加诺夫带着家眷和一队全副武装的跟班出现在了城堡的大门前。
据老管家所说,沃德加诺夫家族的人是从奥斯岛以外的地方来的,据说他们是“猎魔一族”,并不是猎杀魔物,而是专门抹杀使用法术的人。菲克·沃德加诺夫是个对法术有着极大憎恨的人,也许是因为他对法术的厌恶达到了极致,才会偏执地带着全家来到魔法发源的地方进行他的屠杀吧。他们来到奥斯岛之前的事情老管家并不知道,阿莉莎后来从城堡里菲克当年一起带来的老跟班那儿得知,菲克是因为他大儿子的死才会成为“猎魔一族”的。但是自从被菲芘家的老管家救回一条命后,菲克·沃德加诺夫就变了,尽管依旧厌恶法术,但是却不再进行对法术使用者的屠杀,只是选择默默地隐居在这个偏僻的城堡,悼念那些亡灵以及抚养二儿子雷古勒斯。
阿莉莎后来从其他渠道了解到,在菲克来奥斯岛之前,他们家族是“驱龙佣兵”。由于近年来巨龙活动越来越频繁,人们的生命和家园受到了威胁,而沃德加诺夫似乎是掌握了什么与龙抗衡的方法,他们辗转于各个国家村落,进行着收钱驱龙的工作,由于巨龙的强大,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将龙给赶跑从而令村庄免于袭击罢了。至于他们如何掌握的驱龙的方法,有种说法是沃德加诺夫家族的祖先与喀俄斯大陆上传说中拥有“驭龙之术”的圣光骑士团有过接触,又或许他就是骑士团的一员。
沃德加诺夫的二少爷雷古勒斯从小便表现出了对巨龙的极大兴趣,由于他出生在奥斯岛,那时他们一家已经不再进行驱龙的工作,所以他只能从家族其他人那儿听来各种关于龙的故事。说来奇怪,正在到处肆虐的巨龙唯独对奥斯岛网开一面,很少听闻有巨龙袭击的消息,也许是普及的法术力量令巨龙们都感到害怕了吧。在对龙有兴趣之外,雷古勒斯也对法术有着一种向往,但是这是被他父亲所严令禁止的,所以他只能经常偷偷在房里看那些他从外面带回来的法术卷轴,那日阿莉莎与他的初次见面,正是撞见了他匆忙藏卷轴的一幕。
当阿莉莎十岁时,她已经对自己的女仆角色驾驭得八面玲珑了,她能够记住二少爷喜欢的口味、他的作息时间,还有在他偷偷研究法术时为他打掩护。她知道二少爷最爱喝红茶,于是雷古勒斯每天清晨醒来后便能第一时间喝上阿莉莎端上来的热气腾腾的红茶,而当雷古勒斯品茶之时,阿莉莎会娴熟地把雷古勒斯的床和房间整理好,拉开窗帘让微弱的阳光射进屋内,开始新的一天。阿莉莎对自己顺从的新角色感到过一丝惊讶,但是只要能够一辈子陪在雷古勒斯的身旁,她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而至于菲克·沃德加诺夫则一天天变得越来越偏执了,阿莉莎庆幸自己只是雷古勒斯的专属女仆,不用去侍奉那个从小便令她感到恐惧的大叔,更何况他现在三天两头就要爆发一次。之前菲克发疯时曾在城堡里四处大声嚷嚷着巨龙来了,引起了一片骚动,可是等全副武装的家族战士们准备久违地大干一场时,却发现他说的巨龙不过是一只趴在墙上的壁虎和树上倒挂着的蝙蝠在墙上留下的影子。上次菲克又一本正经地对每个从他眼前经过的人说巨龙都是人类变成的,还说他的大儿子变成了龙,之前曾经来看他。在阿莉莎进入沃德加诺夫家的第七年后,人们断定菲克已经完全疯了,他被关在了城堡深处的陈列室里,与那些武器和战利品为伴,在两个曾照顾过菲克的女仆先后自杀后,已没有人敢接近他,更不要说去照顾他了,城堡的管家只是每天在门口放下食物后便锁上房门,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曾是冷血杀人狂魔的疯子扯上关系。菲克·沃德加诺夫疯了这件事对于城堡里的大多数人来说都不算是好事,因为少了一家之主,城堡的各项事务都难以运转,没有了收入的仆人和家族里的其他人都逐渐离开了这个城堡,各自另谋打算去了,但是对于二少爷雷古勒斯来说这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没有了父亲的监督,他可以无视禁令明目张胆地看有关法术的资料了,更可以随心所欲地调用城堡里的一切资源,由于对父亲原本就没有什么感情,所以他几年来也未曾去探望过被锁在陈列室里的菲克。
但是阿莉莎则不同,对她来说,菲克好歹是曾经接纳了她、给她容身之所的恩人,而且自己现在能够陪伴在二少爷身边也是拜他所赐,所以当她十三岁的时候,来到沃德加诺夫家的第八年,她独自前往了城堡深处的陈列室,用从管家那儿要来的钥匙打开了那扇锁着沉睡的狮子的大门。打开大门的瞬间阿莉莎便感到一阵压抑的气息伴随着恶臭向她袭来,她捂着口鼻在黑暗的陈列室里摸索着前进,最终在墙角发现了衣衫褴褛面容憔悴蹲坐着的菲克·沃德加诺夫,他没有了气息,仿佛死了一样。“沃德加诺夫老爷……”阿莉莎轻声凑了过去,想要一探究竟,这时菲克突然抬起头来把阿莉莎吓得跌坐在了地上,“老爷!”
菲克的眼睛深邃无神,似乎正出神地看着什么正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正当阿莉莎准备起身离开时他突然望向了她,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对阿莉莎问道:“阿莉莎,你后悔么?”
“后悔?老爷您在说什么?”尽管知道菲克已经疯得不行了,但是阿莉莎还是这么问道。
“诅咒,真的是无法打破的么?”菲克说完又望向了黑暗中的虚无,他一动不动,眼睛也再度变得无神,这让阿莉莎感觉他完全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事物一样,同周围的一切完美地融为了一体。于是阿莉莎不再打扰他的独处,退出了房间。第二天,人们在城堡的庭院里发现了菲克·沃德加诺夫的尸体,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到这里来的,那陈列室的大门也锁得好好的,并不可能从里面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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