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梅香归冢(上)

2016-04-24 作者: 穆辛
第二十四章 梅香归冢(上)

祁大人眯眼深嗅一口,毫不客气地拍向归宁的右肩。

“龟儿子,你这猪还没煮上呢,怎么就说我没赶上?”祁大人乜了归宁一眼,见归宁右肩缓缓染成血色,脸色沉了下来。“怎么回事?”

归宁赶忙重新捂住伤口,向祁大人身后众人瞟了一眼,嬉皮笑脸道:“老爹,这回宰的是野猪,我这小屠夫下不了刀,等你这老屠夫来传点手艺!”

祁大人微微摇头,朝着身后道:“薛平,去安顿人马,有不懂的去马厩找老……隋。这之前,谁也不许扰我和归大人叙旧。”

归宁听罢撇撇嘴,心想:盘问就说盘问,谁相信自己一个二十几岁的人和你这个快过百的老头子有旧可叙。

风尘仆仆的队伍渐渐融散在偌大的驿馆,乱声马蹄也缓缓消散。归宁心里暗疑,许是自己多时不回承天阁,竟然连这队伍里的多一半都认不全。

“走,去我那上药去。”祁大人背着手,闲步朝回廊走去。“我怎么瞧见这杀猪刀少了一把?也不知道是谁信誓旦旦和我保证要正承天阁四将的威名。”

“他没找到剑,还把人带丢了,没脸来见你,托我给你赔个不是。”归宁诚恳道,看祁大人脸色渐变,赶忙改了口吻,“老爹,大哥这些年明里暗里替你顶了这么多事,就换不回来你一点点信任吗?”

“羽毛长全了,胆量也见长。”

祁大人回过头,猎鹰般通透的双眼扫过归宁的双眸,似是在看一池清水。从小到大,那池水始终清澈见底,偶有思绪划过,也如游鱼般难逃眼底。这一次,这双鹰眼捕捉到清水里隐在水底的一丛交织的水草,而这不易发觉的水草之下已经藏匿了更难以辨清的思绪。

归宁慌忙看向别处,却在余光里看见祁大人嘴角微动,心里猛地一慌。自己精心掩藏的秘密还是逃不过这只老人精,从来都逃不过。“大哥什么都没做错。”

祁大人没有回应,而是蹲了下去,连根拔起地上一株红丝瓣的野花,嗅到了微微腥臭的气味,那种独特的、他从不喜欢的气味。

“自古忠将烈祠只是留给后人瞻仰。成将封侯,是帝王能给的最后的封赏。知足的,一代拼杀就足以荫蔽一族世代荣耀;不知足的,连忠将的虚名都留不下。杜氏的忠名,也该尽了。”

红丝瓣碾碎在枯槁的指间,渗进皲裂的伤口之中。“古来忠将,忠国者,往往三朝以后才得人敬仰;忠主者,若忠明主,虽足以为敬,也免不了后世的口舌;若忠昏主,则小人蠢人而已,一时得势而遗臭万载。渊儿尚小之时,我讲过这番话。时光如流水,如今也到了讲与你的时候。我带出来你们四个,已有两个选了自己的路,对错且不论。以你的见识,别再择错了路。”

一时无语,归宁驻足凝望祁大人。自小眼里野鹤闲云、懒问国政的老爹,怎么突然道出了这样一番话?

“老爹,你想让孩儿选哪一条?”归宁试探问。

祁大人拍拍手中的花汁,缓慢直起的腰板隐约现了老态。他用半生教会这四个孩子如何成人,原是对那些老顽固最深的报复,却不想,时至今日,这些他“精心”带出的孩子,却个个像极了自己。

“我总是不服老,总记得你们还是一群淘小子。一转眼都成人了,我可不管你们的闲事了。”祁大人笑道。

归宁微微咬了咬嘴唇,一鼓作气问道:“如果大哥再也不回来了,你会放过他吗?”

祁大人几步走远了,像是耳背一般。归宁紧跟了几步,看到方才还鲜红的花汁从祁大人掌心滴落后化成了清绿色,沿着回廊的地面,向着南方蜿蜒流去。祁大人出神地看着地上,嘴里嘟囔了一句归宁听不懂的话。

“苦禅山人一早就到了吧,亏他沉得住气,竟然还没杀上天山去。倒是我失礼,迟迟而来还没去见他。”祁大人拂了拂袖,转身对向归宁,“他是上客,你可别丢了承天阁的脸。”

归宁一脸愕然,“苦禅山人并未与孩儿同行,孩儿已命人下去,还未发现他的行踪……”

祁大人冷冷道:“你是在告诉我,他在我们的掌控之外已经近两月,而我对此一无所知?”

“是孩儿大意了,我见那丫头与大哥同伴……”

祁大人眉头紧锁,自言自语道:“苦禅南行穿秦岭而过,南至江陵,再西行至蜀,杜渊西行至夔州再南行。那徒儿若与苦禅同行,怎可能与杜渊相伴?苦禅若是没有南下,而是向西而行,他去寻什么?”

“你还瞒了我什么?”猝不及防间,祁大人把手放在归宁的右肩上,用了力气直至归宁咬紧嘴唇跪在了地上,右肩成了浸血的一团棉花。“龟儿子,没你大哥那两下子,还在这给我装死鸭子!”

归宁左手撑着地,下唇被咬的发青,汗涔的脸上硬摆出一抹顽笑。“我……不知道……苦禅山人在哪,他……的徒儿……就在东……厢房。”归宁承着痛,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向外挤。祁大人一言不语,双手丝毫没有动摇之势,反倒加了两成力气。

两个人僵在了回廊上,归宁知道,不说出祁大人想听的那句话,他决不会松手。

儿时冰冷暗黑满是刑具的玄铁室,十数个同龄人里最后爬出来的孩子只有自己一个,归宁对疼痛的感受几近木然。右肩上残留的只有尖辣的痛觉和决堤般的血涌,归宁暗哀,老爹果然老了,老到只能用这种他们最不屑的手段迫使自己屈服。曾几何时,他会用数百种残酷的手段挖出他想知道的所有事情,没有张嘴却还活着的,归宁记忆里,只有大哥杜渊一人。

“杀了祁隅。”归宁挤出最后四个字,祁大人放开了手,神色复杂地看了归宁半晌,嘴角浮现出强掩的笑意。

归宁拍拍土,抹掉了头上的汗,跌靠在回廊柱上,看祁大人悠悠走远,只觉一阵眩晕。“你终于老了。”归宁苦笑,笑初进承天阁那一年同样的四个字让自己被关在玄铁室里被吊打了数个日夜。

祁大人缓缓沿着向南的回廊走去,远远看见了伸进南门的梅枝,不禁热泪盈眶。

“老隋,跟我半天了,也不出来打个招呼?”祁大人仰望着梅枝,背手道。“我可是履约了,这儿子你可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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