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深深雨夜的扬州城里,万家灯火渐渐亮起,一串又一串的接连婉转,美的不似人间。
夜得深了,扬州城外的一处临河的破庙里透出一点火光,在深深的雨夜里显得温暖异常。
庙是破庙,但尚能遮风避雨。庙里有人,是个男人。光着膀子,擦着剑,烤着火。火上是个铁锅,锅里烧着水,腾腾的蒸气翻滚向上,渐渐飘散。
男人是当今中原武林的魁首袁震撼,他细细的擦着剑,细细的思考着。虽然与杨启的约战在即,但是袁震撼的思绪不在约战上,而是他察觉出了一个问题。
杨严被杀,所有人都以为是武林人士所为,但作为武林魁首的他可以明确的知道,并不是。
那是何人所为呢?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林木此时也在庙中,他正在一口大缸里泡着澡,缸在佛堂后方一角,一道凉席遮挡,借着凉席的空隙,能隐隐约约看见佛堂前,那个擦剑烤火的男子。
跟着这家伙过来时,林木迷迷糊糊的。迷糊的情绪散尽后他又变得清明了。他可以感觉到这个男人的不凡,从那些武林人士对待他的态度就很明显。林木现在的感受有些奇怪,他有点怕他,又对他有些好感。
他也想从他那儿知道一些关于杨府,关于她的情况,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
正在这时,一道人影渐渐走近了。
来人身形颀长,撑着一把伞,伞精致华丽。一袭花团锦簇的暗红长袍,如血织就。腰间斜挎着一把细长细长的银剑。青丝轻扬,执伞的手白皙异常。
来人走进庙中,转身收起了伞,轻轻的抖落伞上的雨滴。袁震撼仿似没看见来人,把擦着的剑放下,拿起一支木棍,扒拉着火堆。
气氛变得有些古怪,林木看着前面,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来人将伞倚在了门边,转身理了理头发。这是一个模糊性别的人,阴柔的轮廓,眉眼细长,嘴唇纤薄。整张脸白的近乎透明,唯有嘴唇,鲜红似血。
“袁震撼,袁魁首?”来人开口了,很随意的样子,声音轻轻柔柔的,甚至微微有点儿歉意。
“你既然来找我,就应该知道我是谁。”袁震撼放下了手中的木棍,将双手搭在膝上,斜着头看着来人。
“哈~”来人轻轻的笑了一下,眨了眨眼睛。
“听人说,你的剑很快。”
“很快”
“可是...我的剑也很快。”
“是吗?”
“所以,我来找你了,看看我俩的剑谁更快。”
袁震撼很想笑,因为来人的话让他想笑,可是他又笑不出来,因为来人让他笑不出来。他拿起了剑,在来人的面前站定。
来人笑了,笑的很灿烂。
火堆哔哔啵啵的燃着。两人四目相对,却谁也不动。他们在等,等一个让他们动的机会。
突然!来人动了!闪身如鬼魅,形似一团红云,闪电般的向袁震撼袭去。袁震撼瞳孔一缩,随即旋身抬剑,往那团红云刺去。可他的剑刺了一个空,那团红云已经卷到了他的身后,袁震撼已察觉到了不对,堪堪一个折腰,剑从怀中绕到了身后,可还是慢了,那团红云已从袁震撼的头上卷到了他的身前。正当他准备横剑胸前时,一道银光闪过,细细的剑刃透胸而过,血在胸前渐渐化开。
战斗,瞬息展开,也在瞬息结束。
袁震撼有点儿难以相信的看着胸前的细长剑刃,目光沿着剑刃一点一点的挪到那张笑魇如花,却阴柔至极的脸上。
来人抬了抬眉毛,一脸的戏谑。
“你太慢了,我的剑,比你快。”
来人用剑顶着袁震撼一步一步的后退,一直退到了那幕凉席前。袁震撼站定不动,看着剑刃一点一点的没入前胸。来人俯身在袁震撼的耳边轻轻的说着。
“你知道一句话叫...后生可畏么?我的魁首啊...你老了。”
来人似乎很享受袁震撼现在的状态,很享受看人痛苦的表情,可袁震撼并没有让他满意,因为袁震撼只是皱着眉头,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表情。
来人微微的皱了一下眉,慢慢的抽出了剑。
“没意思。”
来人转身,从衣袖中抽出一条红纱手绢,细细的擦拭着剑,擦完后随手将手绢扔进了火堆里。
“武林魁首,不过如此,你的武林,我收下了。”
说完拿起了倚在门旁的伞,撑起。
“武林...不是我的...你...没那么大的...胃口,吃...不下的。”
袁震撼用剑支撑着自己,不让自己倒下,他的话说的断断续续,模模糊糊的,因为一开口,血就汩汩冒出。
“是么?”来人转身看了袁震撼一眼,冷冷的,没有情感,像是看一具尸体。之后回头,走了。
林木双手捂着嘴,浑身颤抖。他目睹了这一切,处在恐惧中的人,需要用大叫来释放内心的恐惧,可林木不能叫,他就咬着嘴唇,咬到出血,然后咬着胳膊,咬到出血。
当那人顶着袁震撼往这个方向来时,林木的胸如擂鼓,他是看着那把剑慢慢透过袁震撼的胸的,慢慢的,染着血的剑尖悬停在他的眼前。
绝望,冰冷的绝望渗透进他的骨子里。那种被扼住咽喉的感觉又回来了。那人在袁震撼耳边说话时,林木分明感觉到了那人的眼睛看向了他,毒蛇般阴冷。
模模糊糊的看见那人走远,林木立即起身,翻出大缸,抓起衣服套在身上。连忙行至袁震撼身旁,看见对方前胸潺潺流血的伤口,一时手足无措,呼吸又急促了起来。
“别...别...别管我...快...快...去...杨府...”
袁震撼模糊的说了句。
林木看着他发白的脸,讷讷的说不出话来,赶忙将他扶到佛案旁坐下,又想伸手去捂伤口,袁震撼想伸手去拦住他。
“快...快...快去...”
刚说完,手一下子垂了下去。眼里的神采渐渐消散.....
林木一下跪在了袁震撼的面前,双手拉扯着头发,想哭,却发不出声音。随即起身,抓起晾在火堆旁的衣裳,慢慢的盖在了袁震撼的身上。
林木愣愣的看着袁震撼,随后...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转身!飞奔出庙!埋头往杨府跑去!
雨,淅淅沥沥,滴滴答答。
杨府后院的人们焦急慌张,悲戚哀伤,痛苦绝望......冗杂的情绪交融在一起,等待着前院的结果。可是从天明等到夜幕,依旧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杨子衿直到天色见晚才鼓起勇气冲出后院的,也不管方叔和陈管家的阻拦。她实在没有耐心了。
到得正厅时,她吓了一跳。只模糊的看见一个人影,直直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爷...爷爷?”杨子衿惊疑不定。
地上的人影似听见了声音,动了一下。
杨子衿不再犹豫,赶忙上前扶起杨启,将他扶在了椅子上,转身替他倒了一杯茶。
“子衿,爷爷没事。”
“爷爷,到底发生了什么?”子衿将茶放在杨启面前,心里的疑惑已经积累太多。到得眼睛适应了光线,才看清发生在眼前爷爷身上的变化。初见的英伟已消散的差不多了,眼前的杨启只是一个面容憔悴,头发花白的迟暮老者。杨子衿有些不敢去相信。
“子衿,爷爷没事。”老人的声音略微显得有些无力。
“现在,爷爷说的话你要牢牢记住...”
“爷...”
杨启扬手止住了杨子衿。
“我说,你听。”杨启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我们杨家,欠了太多的人,太重的血债。你爹犯下的错不该由你来承担。所以爷爷希望你马上离开这里,不要犹豫,不要有顾虑...”
杨府外围似乎传来了些许响动,杨启发现了什么,神色动了动,赶忙抓起杨子衿的手。
“快走”
顺手将杨子衿推向了后院。
“从后门走,快!”
然后从正厅茶几底下抽出一把宽背阔刃的重刀,大踏步走到前院。朗声说道
“怨刀杨启在此,何方宵小在此作乱?”反手将刀插在地上,回身以目光示意杨子衿,眼里的焦急藏不住。
杨子衿不停地摇着头,同样是夜晚,同样是宽厚的背影。可她不希望是同样的结局。
“小姐!”
就在杨子衿犹豫时,方廷孝也赶了过来。
“大老爷,他们用火了!几个门也被他们堵死了,有翻墙想出去的,一冒头就被射下来了。怎么办?”
方廷孝挺刀护在杨子衿周围。
“不可能!有弓箭...有弓箭?不可能...难倒是我想错了?不可能...?”
杨启一时有些惊疑,难倒他从一开始就想错了?江湖人用弓箭的极少,能这样大批量的用弓箭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难道...是他?
将想法安在他的身上后,其它的线索渐渐的全部通了。后悔与震惊的神色交织在了杨启的脸上。但此时最重要的是子衿。
“方廷孝!带小姐进暗道!”
“是”
随即往后花园走去。
火渐渐的在杨府燃了起来,最初是一丛一丛的,然后是一团一团的,再然后一条火蛇盘旋,最终形成一片火海......
暗道设在后花园的一处假山里,机关只能用一次。
杨启和方廷孝带着杨子衿来到后花园时,火势已成。敢冒头出去的人都被扎成刺猬,只一具尸体留在墙下。
杨子衿一路挣扎着想要摆脱方叔的控制,但都是徒劳。到得后花园后,杨子衿正要说些什么,随即就被方叔按进假山的一处空隙里。杨启只对她说了句。
“要活着”
杨子衿刚要挣扎,只感觉眼前一黑,突然感觉身子悬空,不多时,便砸在了地上。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杨启和方廷孝送走了杨子衿后。只相对着看着。
“我们都想错了。”杨启说
“嗯?”方廷孝疑惑
”...都错了...”杨启低声喃喃道,也不多做解释,此刻再多的解释也无用了。杨启的视线凌在了远处走来的两道身影。
方廷孝也注意到了他们,身子绷得紧紧的。
身影近了,一道红,如血。一道青,如剑。
一道花团锦簇的长袍,一道简洁明了的青衫。
两个人在杨启面前站定。
“杨启?”声音轻柔却阴冷
“是”青衫男子走近确定后答道
杨启直到看见来人,才万分确定了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
“吴错,真是你”
“啊哈...杨老爷子...您真的老到我都不认识了。”
“我儿死的不冤。”
“您也是...”来人的声音骤然阴沉到极点。随即躬身拔剑,鬼魅般闪到杨启身前。杨启只来得及侧身拔刀,堪堪挡住剑锋,随即眼角捕捉到红影已转到左后方,惊讶对方的速度的同时连忙回身挥刀,可还是慢了,在他回身的一瞬间,银芒在喉间绽放......
方廷孝此时也已倒在了青衫男子的剑下......
“你慢了”
“虞老二,有人跟你说过你话很多么”
“没有”
“袁震撼在哪儿?”
“城外的那座破庙里”
“恩,我去就行了,你留在这里收拾”
林木慌忙赶到扬州城时,心沉入冰窖....
火光照亮了半个扬州城,这夜,扬州不眠....
林木如行尸一般挪到杨府,火还在燃着,雨打不灭,水浇不灭。身边来来往往的人神色慌张,唯有林木一脸木然。
很多时候都是这样,心里对最糟糕的情况有过明晰的判断,并一次次的祈祷它不要来,不要来,可老天爷就喜欢和你开玩笑,最希冀不要出现的情况偏偏如约而至,弄的你措手不及,弄的你绝望如斯。你心底的小小坚持就那么轰然坍塌。
林木就这么看着那场大火从天黑烧到天明,看着杨府从堂皇烧成废墟。他能做些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他第一次如此明显的感到自己在现实面前的渺小,在现实面前的无力。
林木突然双膝跪地,垂头不语...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
跪在地上的林木突然大叫起来,一时哭着,一时又在笑着。路边的人就这么看着这个狼狈的人哭哭笑笑,状若疯魔......
久雨的扬州在今日显露了晴意,晓之晨曦缓缓的沿街推进。
今日的扬州城注定是不平静的,因为扬州南街的一场大火将昔日辉煌的杨府大院烧成了废墟,且,无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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