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月光洒在伊安斯的身上,为他勾勒出了一个银白色的轮廓,伊安斯正在对着夜空做睡前祈祷,他的神情虔诚而安宁,丝毫看不出身在异乡的迷茫和身怀重伤的痛苦。
身后的门被轻轻的打开,芙蕾雅轻轻的走上观星台,然后,就这样安静的站在角落,看着伊安斯的侧影。他的侧影与远方小镇和森林融为了一体,在银色的月光下,看起来就像教堂墙壁上的画卷。伊安斯被救回来已经有很多天了,从他醒过来以后,他每天都会在这个观星台做睡前祈祷,芙蕾雅也每天都会过来和他聊一会,并且向他提一些问题。
可今天芙蕾雅的感觉有些复杂,在下午从博尔那里得到建议并且决定如实告诉伊安斯以后,芙蕾雅就一直思考该如何措辞,以及他知道以后的反应。博尔的建议其实她早就该想到了,伊安斯的羽翼是因为没有足够纯度的圣光元素而无法恢复,如果通过手术的方式去掉羽翼,他的身体应该是可以恢复的,毕竟他的身体还属于人类,但芙蕾雅一直从潜意识里否定这个方案。
伊安斯来到法师塔的十几天以来,所有人都喜欢上了这个笑起来很迷人还有点羞涩的天使。芙蕾雅并没有她看起来的那样年轻,尽管一百二十多岁对于一个半精灵来说还很年轻,但她已经比绝大部分人类都要度过了更漫长的岁月,这些岁月带来了更多的阅历,可是在芙蕾雅一百二十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尽管伊安斯一直声称自己只是一名幸运的生在了神的国度的人类,但她还是难以相信他是那个以复杂著称的种族的一员。
就连她最不会与人相处,天性冷淡的弟子莫妮卡都不得不承认,伊安斯的笑容有一种温暖人心,消除所有隔阂的力量。如果仅仅是笑起来好看,并不会让大家这么快接受他,可芙蕾雅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类身上能出现如此多的美好的品质,任何种族都不可能,至少以芙蕾雅积累了一百多年的眼光,她也没能在伊安斯心灵中找到任何的污秽,他的心灵就像传说中的圣徒,初生的婴儿般那样纯净无暇。
“和你比我感觉自己简直像是个垃圾。”这是芙蕾雅最口无遮拦的弟子瑞特,在一次晚餐餐桌上,带着认真的表情,用夸张的语气对伊安斯说的话。瑞特或许有太多的缺点,但坦诚并且直面这些缺点正是瑞特最大的优点,当瑞特说这句话的时候,也许每个人的潜意识里都在拿自己和他比较。
芙蕾雅不知道有多少人得出了和瑞特一样的结论,但现在,她实在不忍心把这个残忍的选择题抛给伊安斯。不需要多么洞察世事的眼光,也知道他的父神和信仰对于伊安斯来说有多么的重要,那几乎是他生命的一切,现在看起来,伊安斯短期内回归光明神神国的希望微乎其微,而他们却要他在生命和他的父神留给他的唯一纪念之中做一个选择,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啊。芙蕾雅不知道伊安斯会有怎么样的反应,但一定不复现在的安详,仅仅想象的画面已经让芙蕾雅充满了罪恶感。
伊安斯的祈祷仍然在继续,可身后的开门声打断了芙蕾雅的思绪,一个紫罗兰色头发的女孩走上了观星台,这是芙蕾雅的第二个弟子-莫妮卡,女孩的性格和她的丹凤眼一样,冷漠,高傲,是芙蕾雅五个弟子当中天赋最好的一个,她和博尔是两个相反的典型,博尔天赋一般,对魔法却有超越常人的努力和热情,莫妮卡却是对什么都表现的不冷不热,但成就却比博尔更高。年纪轻轻,她已经是水火双系的大魔法师,很多人想破头皮也不明白为什么她能在完全相反的属性上都取得如此高的成就,只能归咎于她是大陆闻名的强者芙蕾雅的弟子。也许因为从小被天才的光环所笼罩,莫妮卡并不太懂得与人处,再加上犀利而准确的眼光,特立独行的性格,让她说出的话常常一针见血却显得太过直接,很容易得罪人,她自己却从来不在乎。
好在芙蕾雅的弟子们都已经了解了这位学姐的个性,但在最开始相处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喜欢莫妮卡的。唯一让她变得不同的只有伊安斯,莫妮卡仅仅比博尔晚几天成为芙蕾雅的弟子,四年来的了解,让芙蕾雅一看见她的眼神,就知道她想做什么:她知道今天芙蕾雅会给伊安斯岀一道艰难的选择题,而她,是来安慰这个让人不忍伤害的天使先生的。
连莫妮卡都懂得来安慰人了。这个想法让芙蕾雅嘴角勾起了一个好看的弧度,也让她心里的压力减轻了不少。芙蕾雅开始思考,如果他选择信仰而非自己的生命,怎么才能说服他,如果说服失败,又该怎么样在不伤到他的前提下进行强制手术。
伊安斯完成了他的祈祷,回过头,对莫妮卡这位意外的客人露出了微微惊讶的表情,但他很快恢复正常,并对两人报以微笑,然后,像往常一样,在观星台的边缘坐了下来。
芙蕾雅很自然的坐在了伊安斯的右边,莫妮卡微微犹豫之后,坐到了伊安斯的左侧。
“今天的祈祷怎么样?”芙蕾雅还是用上了惯常的开场白。尽管从下午措辞到现在,但她感觉自己的脑子里现在还是一团乱麻。
伊安斯略带黯然的微微摇头。
“别担心,总会有办法回去的。”芙蕾雅觉得自己现在看起来一定傻透了,这些毫无营养的安慰曾经是她最讨厌说的话。“家乡虽然令人怀念,但外面的世界也有不一样的美好。”芙蕾雅感觉自己的话越来越不着边际并且毫无逻辑了。
“其实父神的神国也不一定比这里更加美好。”伊安斯似乎没有察觉到芙蕾雅的异常,他仰望着夜空,用他独特的平淡而温暖的声音开始回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天,其实我也知道,神国的生活并没有比这里来得更美好,在神国,我们需要劳动,我们的食物没有这里的食物那么精致而美味,我的衣服穿起来没有你们的衣服那么舒服,我们住的房间没有你们的房子那么大,那么漂亮。”
“我和神国的兄弟姐妹们的生命虽然比这里的人类更长,但生活却远没有你们这么精彩。”伊安斯嘴角噙着微笑,想起来两天前,妮丽丝提议的宴会,在宴会中,他第一次看见烟花的美丽,那是瑞特制作的。伊安斯第一次尝试那种叫做酒的饮料,然后把自己喝醉,第一次放纵自己。他想起瑞特大着舌头问自己天使为什么不戒酒,然后自己大着舌头回答他,神教导他们要尽力让自己生活的快乐,只要不会让别人感到痛苦。
“但是,父神给了我们土地,教授我们种植,纺织,他给了我们食物,衣服和房子,他还教导我们知识和道理,给我们信仰,他用他的心爱着我们。我可以没有更好的生活,但不能没有父神。”
“我明白你的感受,就像孩子依恋父母一样。”伊安斯的声音总是有一种平复人心的魔力,芙蕾雅渐渐理清了思路,她认真的看着伊安斯。“但孩子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父母,独自生活的,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长大。而且就算你再不想离开,可是现在看起来你已经回不去了。”
“至少现在看起来,短时间内我们还找不到让你回去的办法。”也许怕自己的话对伊安斯来说太过残忍,芙蕾雅又补充了一句。
“其实我也已经感觉到了,这么多天以来,我的祈祷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神的回应,在我的心里,也知道已经不太可能得到父神的回应了。”伊安斯对她报以一个微笑,然后继续看向夜空,他的眼睛里还有一点难以掩饰的迷茫:“父神不会因为我不在神国就听不到我的祈祷,他不回应我,是因为他希望我留在这里,虽然很不情愿,但我还是不得不承认,我来到这里,一定是父神的意愿,所以...”
伊安斯的眼睛里的迷茫随着他说话渐渐消失不见,他的眼睛越来越明亮,声音越来越坚定:“父神的意愿,就是我前行的方向,不管父神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我本来就是人类,这里才是人类应该生活的世界。虽然我幸运的出生在神国,但就算这份幸运离我远去,不会再回来,我至少也比大部分的人类要幸运的多,我至少曾经生活在父神的荣光下。”
“不是吗?”像为自己的话做结尾,又像是在寻求认同,伊安斯转过头,看向芙蕾雅,又看向莫妮卡。芙蕾雅从未见过如此明亮的眼睛,也许是因为那双眼睛中满满的坚定,也许是因为它们中已经噙满了泪水。芙蕾雅看到莫妮卡紧紧的抓住了伊安斯的左手,看到她看着伊安斯的眼睛,用自认为最肯定的方式点着自己的头回应着他,芙蕾雅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好像在自己的弟子眼中同样看见了泪光。
芙蕾雅同样微笑着点头回应,但是她的心里明白,对一个人来说,他用了近乎所有的热情去信仰一件事,一个人,当这个信仰离他远去,无可挽回,并且他还不得不亲口承认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痛苦和难以接受,于是,一百多岁的半精灵没有找到伊安斯心灵的污点,却又发现了他的一个优秀品质-超越常人的坚强。
“我知道这个世界钱很重要,我想我需要一份工作,毕竟有付出的回报才能让我生活得心安理得,你们可以帮我找一份工作吗?”伊安斯很快调整好了他的心情,毕竟之前就有了在艾尔兰德生活的心理准备,伊安斯早就从书籍上了解了一些在凡间生活的常识。
“伊安斯先生,我想在找一份适合你的工作之前,你首先需要恢复健康。”芙蕾雅微笑着说:“最近这些天,你的伤势一直不见好转,我们想出了一个应该会有效的办法。
鉴于你对你的父神的信仰的坚定,我们一直担心你不会同意,不过在刚刚听了你说的话以后,我猜想我们不需要强制执行手术了。”
...
一张试验台临时改造的手术台前,博尔正在紧张的忙碌着,芙蕾雅的第四个弟子卡奥斯正在按照博尔的指示为他递送着工具,时不时为他擦擦额头上的汗水。
手术到目前为止是成功的,虽然中间有一些小意外,但都被博尔用丰富的经验克服了。为了挽回那些他救助回来的动物的生命,博尔经常会为它们进行手术,毕竟生命魔法不是万能的,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手术已经进行到了尾声,手术台另一侧的芙蕾雅已经没有什么工作了,她只需要把圣光恢复这个魔法一直维持在一个适当的程度就可以了-不会让伤口愈合,同时又保证伤口不会大量流血不止。这对于一位大魔导师来说完全没有压力,于是,芙蕾雅在神游天外,事实上,直到现在,她也无法相信,伊安斯对这个手术答应的如此畅快。
尽管那晚聊到后面她已经相信伊安斯会同意手术,但她仍然没想到在她说出了伊安斯伤势的治疗方法以后,伊安斯只是略微停顿,考虑了不到一秒就答应了,让她和莫妮卡准备的所有安慰和说服的话都憋在了心里,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然后就是现在。
博尔用稳健而熟练的双手迅速帮伊安斯撒上止血药剂,包扎好伤口,然后,把所有从光之翼上采集下来的羽毛放入早已经准备好的封魔盒中。
“完成了。”博尔用振奋而疲惫的声音宣布了手术的成功。
...
这是一个和伊安斯第一天来到法师塔有点相似的午后,同样的房间,同样明媚的阳光洒在地上,不同的是伊安斯脸上没了那天刚刚醒来时的迷茫,他躺在床上,静静的看着窗外。
开门声让伊安斯转过了头,还是那个红头发的女孩,现在伊安斯知道她叫妮丽丝,是个很活泼的女孩。妮丽丝手里端着一个盘子,上面放着一些小点心和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
妮丽丝也没有像那天一样惊叫着跑出去,她笑着看着伊安斯:“我想你也许有点饿了,天使先生。”
“是有点,谢谢。”伊安斯回以微笑。
“博尔说你恢复的不错,大概再有一周左右就能完全恢复了。”妮丽丝开心的说道。
“这要感谢你们。”伊安斯真诚的说。
“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天使先生?”
“可以啊。”
“我们所有的人都没想到你这么轻易的就同意手术了,为什么呢?”妮丽丝终于问出了所有人都关心却没问出的问题。
“为什么不同意呢,虽然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但所有的生命都不愿意死亡啊。”伊安斯看起来有点不解。
“可是.”妮丽丝想尽力说的委婉一点:“可是,你有可能再也回不去神国了,也见不到你的父神了,这对羽翼难道不是他留给你的唯一纪念吗?你怎么会愿意失去它呢?”
“纪念吗?”伊安斯低头咀嚼着妮丽丝的话:“不是失去了才需要纪念吗?也许你说的是对的,我再也回不去神国了,也见不到父神了。但我从未也永远不会失去父神和对他的信仰,父神的教诲将一直与我同行,对父神的信仰一直在我心中,现在,将来,永远,不需要纪念。”伊安斯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无比灿烂的笑脸,上面写满希望和憧憬。
妮丽丝呆呆看着这张笑脸,感觉上它比外面的阳光更加灿烂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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