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饮梦寄无悔,来世再入流月乡。”
这句话出自一位名叫苏合之的文人之口,提起这个名字,暂且不说九州天下整天捧着书卷的才子学者,哪怕连修行界那些只知道修行的江湖人士都有所耳闻。苏合之本是蜀云州人士,从小便极赋才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经纬谋略也是深谙不糙。他二十岁入咸阳,想要在天子脚下争得属于自己的一方地位,以施展自己的大才,却不料老天无眼,官途之旅屡屡碰壁,最终也没能在朝堂庙宇之中为自己谋取一片天地。那时苏合之已过了半百,心灰意冷,再也没有精力和动力去尔虞我诈的官场上厮杀拼搏,最后郁郁离开咸阳,阴差阳错来到了流月州。谁知本来只能抱憾而终的苏合之入了流月之后,整个人不出半年便焕然一新仿若重生。他再也不想去思考官场之中的鱼龙混杂,再也不曾抱怨过自己运势低荡,而是将自己的人生和志向全部投入在了流月州内的歌酒风月之中。
他在这里,与万千才子饮酒对诗,大侃天下,连皇帝老子也一起口诛笔伐,痛快至极。
他在这里,与风情佳人写词唱曲,醉生梦死,无数花魁都为他的才学气质所痴迷倾倒,更有甚者,愿意放弃自身清高的身份,甘心为这个倜傥成性的老才子做奴做婢服侍一生。
苏合之的后半生一直待在流月州内没有跨出过一步,期间有朝廷来的官员几次举托着皇帝的旨意请其出山,苏合之都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十年前的某一日,苏合之被人发现死在了一座青楼里,身下洋洋洒洒铺满了各种诗词和墨画,苏合之一手握着烈毫,一手攥着酒壶,大醉而亡,享年七十有五。
后人将他死前所做的诗词汇编了一本集册,取名便叫做《苏醉》,这本集子原本被收藏在武落钟离的落字阁内,最终随着武落钟离的覆灭而淹没湖底。
“半生饮梦寄无悔,来世再入流月乡。”这一句话便出自于《苏醉》,也可见苏合之对流月州的狂爱和依恋,渴望来世转生在流月州内。
传闻当今的摘星掌使白晓生白大人曾有幸得到苏合之的一句点拨,受益匪浅,最终平步青云。
而今,不管是流月州的上流还是下流道堂里,都还流传着苏合之的事迹,许多青楼里还悬挂着他的真迹,曾与他有过歌酒之缘的花魁娘子为了惦记他,亲自出钱为其在城中央立了一座雕像。
如今十年过去了,当年的女子才人都已老去,流言传说也渐渐平淡,但流月州则因为苏合之这个人而越来越受到文人仕子的欢迎和喜爱。
地处东南的流月州不是一个大州,面积仅仅比上头的东泱州大一些,也不是以富饶闻名天下,比起人人做商的东泱州更是差远了,但这个地方人杰地灵,女子温婉,男子柔才,气候也最是舒适。
禹王怀生林作为流月州的藩王,毅然决然叛离夏阳,这件事情已经慢慢开始发酵蒸腾,只怕咸阳那头早已焦头烂额,争辩得不可开交。但对于流月州的百姓来说,日子依旧是这样的日子,除了古禹国的关门开始紧锁之外,其余的与往常并无什么区别。
怀府坐落在古禹国鹿烟城正中央的位置,作为九州大陆仅有的两位藩王之一的府邸,气象雄伟建筑豪华自是不在话下,仅仅作为出入用的大小府门,就多达十三口。
府内大小丫鬟高低仆人与往常一样在忙上忙下,禹王带着大小姐二小姐一同回了家,这是府中多少年没有出现的情景了?那些根本就不明白天底下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下人除了开心之外,根本就看不透其中的古怪。只道是大小姐想家了回乡看看,二小姐在外头玩够了鸟归旧巢,他们怎会去思量那些他们根本就想不到的天下兴亡,国疆崩裂?
怀府偏僻的东北角落,怀竹英懒洋洋地趴在院子的石桌上,“空竹音”像是被一根无形的细线提着,安安静静地缓慢旋浮在她的头顶。
自从被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抓来这里之后,怀竹英几乎每天白天都是这样度过着。她当然想过逃出去,但试过几次之后她就放弃了,她很清楚,即便是此刻这样静谧祥和的院子里看似只有她一个人,暗中却所隐藏着不知道多少个实力强大的隐卫在盯着自己。她无可奈何也无能为力,她没有姐姐那般的铁石心肠敢对自己下手以死明志,所以只能像是一只被囚困牢笼的小鸟一般,安安静静地守候着自己仅有的那份天空。
怀竹英微微抬头看了看用真元牵扯着的空竹音,好看的眼睛轻轻眨了眨,眼神幽怨,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流露出一分孤独,她轻轻叹了一声,咕哝着:“这么长时间你都杳无音讯,莫不是真的忘了我送给你的这个东西了。”
怀竹英眼中忽然露出一丝怒气,猛然从石桌上直起身子,一把扯下空中的空竹音,冷哼了一声:“哼,忘了也罢,我这就毁了这东西,让你永远也找不到我!”
怀竹英伸出一只雪白纤嫩的手掌,想要一掌将手中的空竹音摧毁,然而那只手掌举在半空最终停了下来,她看着手中的青黄竹蜻蜓,眼中露出一丝不忍和不舍。
“要是他真的找不到我了,会担心难过么?会不会不顾一切来流月州找我呢?到时候父王会不会加害于他?”
一通胡思乱想之后,怀竹英捏着空竹音转了转,渐渐放下了手掌,然后很脆弱地泄了气,重新趴在了石桌上,手上的空竹音再次慢慢漂浮升入空中。
眼神越发哀愁的女子抽了抽鼻子,轻轻呢喃道:“寒青,我好想你。”
不是担心他找不到自己,而是害怕自己找不到他才对啊。
就在这个时候,空竹音忽然发出了一道强烈的光芒,旋转的速度陡然加快,附着着看似愉悦的欢快气息。
怀竹英的身子猛然直起,眼中透出一阵狂喜,一下子便将空竹音拽入了怀中。
一道日思夜想的熟悉声音缓缓从空竹音旋绕的气息中流出,淌入了怀竹英的耳朵里:“竹音,是我,寒青。你.还好吗?我现在在玄武关内,三日之后便往西凉,等救出了采薇,我们便想办法来找你。”
怀竹英喜悦的情绪刹那冷却的半分,眉头微微泛起皱褶,目露担忧。
玄武关?救出采薇?三日之后去往西凉的意思难道是要领兵攻打西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怀竹英有些按耐不住内心的焦虑,站起身来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已经恢复平静的空竹音被她紧紧揣在怀中。她小心翼翼地环顾了一下四周,心中再次萌生想要试着冲出府内监视束缚的想法,但这样的冲动很快就被她自己给按压了下去,就算自己这一次真的能够逃出府邸,也不可能在三天这么短的时间里赶到玄武关。
抹去这个想法之后,怀竹英渐渐冷静了下来,但是心中的困惑却依旧很深,她拿起已经被她的体温捂得香热的空竹音,想要一问究竟,但最终却并没有这么做,而是耍起了小脾气。
这家伙把自己晾在一边这么长时间,自己又何必对他有信必回呢?哼,反正还有三天的时间,那就先无视他三天好了,看他心里别不别扭。
怀竹英撇撇嘴吧,然后又情不自禁地嘴角一翘。而就在她全身上下都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小女子情怀,天真烂漫的时候,有人喊了她一声:“妹妹。”
怀竹英一惊,吓得忙把空竹音藏到了身后,待回神过来看到自己的姐姐一身红衣走向自己的时候,她才松了一口气,跑上去笑脸相迎道:“姐姐,你怎么来了?”
怀疏影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怪异,微笑道:“我怎么不能来了?往常我不都是这个时间来的?”
“哦。”怀竹英应了一声,低头扭捏不止。
怀疏影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妹妹今天的举止古怪,看她双手藏在背后,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故意问道:“把手拿出来让姐姐瞧着你藏着什么好玩的玩意儿。”
“没.没什么的。”怀竹英的脑袋像个拨浪鼓,但是在最熟悉自己的姐姐眼里,无疑是欲盖弥彰。怀疏影就这么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言不发,怀竹英哪里抵得过姐姐如此强大的气场,脸蛋刷的一下变成了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只能老老实实将身后的空竹音拿了出来。
怀疏影一看,柳眉轻轻一挑,从妹妹手里拾起空竹音,体内孱弱的真元开始催动,陈寒青的话便一个字一个字毫不掩饰地放了出来。
怀竹英低着头,双手手指搅在一起,说不出来的羞涩焦急。
怀疏影见到妹妹这副娇羞模样,哪里会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笑着说道:“寒青?原来是那个摘星大会的头名陈寒青啊。嗯,这孩子确实不错,看着也老实,也难怪你会这么惦记着他。”
怀竹英轻轻跺了跺脚,扯着姐姐的大红衣衫撒娇道:“我哪有啊,姐姐可不许瞎说。”
这般柔腻的语气她可从未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过,连陈寒青都没有这份福气见识。
怀疏影故作惊奇道:“咦,你们同门之间相互惦记着有何不可?怎么姐姐还成了瞎说了,莫非你与他的关系不止如此?”
怀竹英欲哭无泪,整个身子羞得直往姐姐怀里拱,嘴上腻声着:“哎呀姐姐!你就知道欺负人!”
怀疏影用袖口遮口,偷偷笑了笑,患有眼疾的一双迷蒙眼睛显得更加动人,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脑袋,柔声道:“好了,姐姐不闹了便是。只是这个陈寒青此次前往西凉,多半还与神鼎有关,希望他不要有事才好。”
怀竹英眼中露出一丝忧虑,转而又多了一份疑惑,歪着脑袋眨了眨眼睛,看着怀疏影问道:“姐姐怎么知道寒青去西凉是和神鼎有关啊?啊,是不是那个高长离告诉你的?所以那家伙也去西凉了?”
听到这个名字,怀疏影忽然有些不自在,眼神里多了一份别样的温柔。
“姐姐,你是不是担心他啊?”怀竹英伺机问道。
这一次,轮到了怀疏影脸色微红,已然悄悄泛起泪光的眼睛瞪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多嘴!”
怀疏影转过身子,朝身后的屋子走去,怀竹英在后头看着姐姐的背影偷偷一笑,然后快步跟上。
这么久了,怀竹英第一次觉得高长离这个名字不再那么可恶,甚至有那么一瞬,对这个自己曾一心想要亲手杀死的戴罪男子心存感激。
在她心里,高长离这三个字,或许便是这个世界上能够治好姐姐心病的唯一一味药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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