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名字,皇甫诚愣了愣,随后才想起来是谁:“那个与你一道来咸阳城的少年?”
陈寒青点点头:“我第一次见到小宁是在小华山上,申长老让我去那里取一些材料,我碰巧看到他被一头夔牛围困,便顺道救下了他。”
“夔牛?”皇甫诚惊讶道:“锻造昆吾剑所需的昆吾石便是那个时候取得的?”
陈寒青点点头。
“他去小华山做什么?”皇甫诚问道。
陈寒青摇头道:“不知道,他当时说自己迷路了,我也没在意...只是现在想来,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皇甫诚皱眉道:“小华山上凶兽众多,看他身子瘦弱得也不像是个修行中人,难道有其他什么能耐?”
陈寒青语气幽沉道:“他说自己只是刚刚踏入修行门槛,不过...他手上戴着悲欢铃。”
“悲欢铃?!那可是星器榜上前十的神物啊!”皇甫诚惊愕道,“怎么会在他手上?”
陈寒青沉默无言。
皇甫诚看着他,问道:“当日在月台之上,你为什么不把这件事情公之于众?”
陈寒青回答道:“我确实看到了小宁出现在迷雾阵当中,但我并没有看到他对你暗施冷箭。我与他以及唐稀来从潭林江墨城一路走到咸阳,也已经当他是一个朋友,并没有发觉他有什么叵测之心,所以并不能仅仅因为我一眼所见就将他置于千夫所指之境地。而且当时皇上在场,若我将事情挑明,他必定也要做一些决定来安抚在场人心,尤其是你父亲还有怀公。更何况,当时还有不允许法外容情处理的虚道长在,我怕我一说出口,后果会极难预料。”
皇甫诚没有说话,只是用一种奇异的眼光一直盯着陈寒青。
陈寒青面露愧疚,说道:“但这件事情最后伤害的是你,所以我也无法完全掩藏,只能告诉你,也算是给你的一个临时交代。皇甫兄,我知道你处事向来沉稳,希望你能替我保守好这个秘密。”
皇甫诚忽然笑了起来,笑得极为洒脱,这让陈寒青有些始料未及。
“亏得你在那种情况下还能考虑这么多。”皇甫诚半埋怨半赞叹道:“你说我处理沉稳,但其实若换做是我,在当时面对皇上以及朝廷百官,也难免无法保持平静,而将亲眼所见一五一十坦白出来。如此看来,寒青兄才是真正的大气沉着,是一个做大事的人啊。”
陈寒青赧然道:“皇甫兄言重了,我只是不想冤枉一个好人。”
皇甫诚忽然认真道:“但倘若那个小宁真的是一个居心叵测的不善之人,你又当如何?若这件事情到了最后,会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你是否会为当时没有将事情真相坦白出来而后悔?”
陈寒青沉默良久,说道:“我的爹娘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我害死了,我一直与野兽混在一起,所以世间道理懂得不多,但即便如此,我也明白凡事都要讲究真凭实据。我不知道小宁那时在迷雾阵之中干什么,但既然没有瞧见他对你做过什么歹毒事情,那便是没有,他也还是我的朋友。若他真的是如你所说的那样...那我也绝对不会姑息。”
皇甫诚忽然笑了笑,笑得很无奈也很欣慰:“若是这番话被我爹听到了,他定然会大发雷霆,骂你是个不识大体不知轻重的糊涂人,好在我不像我爹,知道世间善恶有时候并没有那么绝对。而且与你一起的那个唐稀来,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油嘴滑舌,其实心思极为精明缜密,连他都没有察觉出小宁身上的古怪,我倒更相信小宁是无辜的。不过,无辜归无辜,这个小宁肯定不是一般人,你要多留意才行。”
从皇甫家的府邸出来,陈寒青来到了织薛河畔,水上灯火五彩斑斓,欢声笑语与琴歌笛箫缭绕两岸,陈寒青看着河面花船上的美人绮舞与才子凭栏,这些象征着咸阳城貌似永不会衰退的繁华潇洒,如同带着胭脂水粉与酒味的和煦微风一样,让陈寒青的心情轻松了许多。
陈寒青坐在由上百块白木搭建的码头上,一脚屈膝,一脚搭在外头,脚尖几乎碰到河面的波涟。
在皇甫诚面前不论说得多么淡定理智,此刻独自一人细细想来,心中总会有挥散不去的苦闷,他不想视小宁为恶人,也不希望他真的对皇甫兄乃至自己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背后伤人之事,但也绝不能置之不理。
陈寒青抬头望着头顶浓雾半遮星空,忧忧地叹了一声,要想调查出小宁的身份,看来只有从他手中的悲欢铃入手了,问林长老,问高长离,或者厚着脸皮去问虚道庭,终会有线索的吧。
正在此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盈却又沉重的脚步声。陈寒青回头望去,身后来人恰好也意识到前头有人,停下了脚步。
四目相对,两人俱是愣住了。
今夜的穆婉颖退去了武落钟离那件看上去旧旧的道士服,换上了一件紫色碎花裙衫,一头长发如瀑,双耳有玉珥相伴,与其如雪肌肤一样晶莹剔透,动人非常。
陈寒青从未见过少女这般打扮,微微楞了一下。
穆婉颖也绝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陈寒青,见其如水目光盯着自己发呆,不知为何,双颊染上了一抹绯红霞光。
陈寒青回神过来,站起身,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穆婉颖不甘示弱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陈寒青微窘,解释道:“没有,只是奇怪你一向与郁冠幽形影不离,今夜怎么独自一个人了。”
穆婉颖没有说话,只是低头走到他身边坐下,河面微风吹动,少女裙摆轻轻飘荡,一双白色绣花鞋上依稀可见几处犹如泪痕未干的绣纹。
陈寒青朝旁边走了两步,然后也坐了下来,一改往常沉默寡言的性子,忽然主动开口道:“我知道,你此刻心里一定既迷茫又难过。”
穆婉颖依旧没有出声,只是将脑袋垂得更低了。
“先前在月台上,郁冠幽弃你独自鸣钟,只怕是你没有料想到的事情吧?”陈寒青问道。
穆婉颖沉默良久,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句:“他本向我保证,会先护我下台。可他食言了...或者,这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也说不定。”
陈寒青说道:“你一定不敢去质问他,就算去了,以他的性子,也会说,凡事懂得随机应变,有舍有得,才是真正做大事的人。”
陈寒青学着郁冠幽的语气说道,穆婉颖却是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埋怨道:“你又懂了?”
语气颇有嗔怪味道,陈寒青笑了笑。
“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才是。”穆婉颖小脸微羞道:“谢谢你在月台上没有抛弃我。”
陈寒青不以为然道:“你应该谢谢唐稀来才对。”
穆婉颖疑惑道:“他为什么肯帮我?就算你们是好朋友,他也没有必要帮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吧。”
陈寒青淡然道:“只要是长得漂亮的姑娘,他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穆婉颖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脸上的红晕更加艳丽,轻声啐了一句:“没想到你也会开这样的玩笑,不正经。”
陈寒青大呼冤枉:“我说的是真的啊!”
从江墨城一路过来,唐稀来确实是对每一个有姿色的女子都垂涎欲滴,挨不住心里痒痒都会上前搭讪几句,虽然结局可想而知,但陈寒青说的话并不假。但穆婉莹显然误会了他说的“真的”二字的意思,以为他在夸赞自己真的是一个漂亮姑娘。
穆婉颖瞪了他一眼,眼神娇媚,贝齿轻咬,说了一句:“那真是谢谢你了。”
陈寒青云里雾里,不明白这句谢谢从何而来,又听到穆婉颖语气低落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没用,做什么事情都跟在别人身后...没有一点主见和自我行动的能力。”
“自然不会。”陈寒青很认真的摇了摇头:“今天在月台上,大家都看到了你的实力,十里枪震惊四座,你又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穆婉颖惊讶道:“你也知道十里枪?”
“当然,我在落字阁内看到过这一篇。一点朱砂,两眉愁绪,三世回首起婆娑,四顾落真律。五尺之躯,六欲灭寂,七级浮屠锁华莲,八面乾坤聚。九万九千九百日,十里阴阳归一意。我这口诀背的对吗?”
陈寒青复述出十里枪的口诀,这让穆婉颖咋舌不已。
“不光如此,李思前辈所留下的《阴阳诀》之中,我还知道剩下的九种朝秀枪法,要说与你听听吗?”陈寒青笑道。
穆婉莹瞠目结舌,而后复又低头道:“我以前以为自己是修行天赋差,比不上你和怀郡主也是理所应当的,可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这个自我安慰的想法是多么愚蠢。”
“我曾经想着,自己只要待在郁公子身后,一生护他周全便够了,哪怕是为他所死也是心甘情愿的,但其实心里又何尝不奢望他能主动挡在我身前,出手护我一次?可今日之事发生后,我明白了他只是他,而我也只能是我,他一心系于那些不知所谓的大事,怎可能会回头来看我一眼?”
“我是穆家最后的传人,却只能站在别人的庇护下,为一个本不在乎自己的人而战,而活,而义无反顾,而深受重伤,将来又有何颜面再手执爹爹留下来的点朱砂横扫千军,刺敌咽喉?还不如当初将它与爹爹一道埋葬在沙土之中一了百了。”
少女抬起头望着雾气缭绕的夜空,眼中有泪水摇摇欲坠:“我踏入修行,并非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只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哥哥,保护爹爹留下来的最后尊严。可现在,我都做了些什么呢...”
陈寒青静静地听完了少女的这些话,却开口问了一句听上去并不合适的问题:“那你现在还喜欢郁冠幽吗?”
穆婉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刻,然后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却是忽然俯首抱膝痛哭起来,显然是被自己这般没出息给气哭的。
陈寒青没办法,只能将身子朝少女挪近一些,然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喜欢一个人又没有错,你哭什么。”
穆婉颖抬起头,一脸的梨花带雨,有些委屈地问道:“我没错吗?”
陈寒青笑了笑,说道:“其实每个人的胸腔之内都藏有一颗深不可测的私心,它温暖热烈,偶有轻佻迂腐,却最终会为一人沉沦为无私且纯粹的偏爱。”
“很多时候喜欢一个人便是要头破血流伤痕累累,可真的回头看看遍地荆棘与干涩的痛楚残血,也依然固执得不曾后悔过。每个人都会为了心中所爱而义无反顾,但这并不代表着任何的义无反顾都是对的,是无需代价的,是天经地义用来挥霍的。”
“生命很长,时光很长,它可能不公平,但至少给每个人都留有余地。郁冠幽一心向冬,或许并不需要你一厢情愿的春暖花开,但你不能随他一起深入严寒。你要知道,你虽然可以为了一段不可能善终的故事逆流而上,但更好的选择是为了以后的强大而随波逐流,怀念总比伤害要好得多。”
“人的感情太过复杂,或许这也注定了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是可悲的。婉颖,世间多有为爱而悲壮的人,不缺你一人。”
陈寒青说完这一番话,穆婉颖很安静地听着,连脸上的泪痕都忘记了擦去,她隐约看到,眼前这个少年的眼中,有无数明暗交错冷暖浑浊的光芒在流动。
穆婉颖擦去了眼角泪水,说了一句:“平时看你笨笨的,没想到能说出这样的道理来。”
陈寒青忽然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在少女面前有些自以为是了,便解释道:“落字阁内那些文绉绉的看多了,随口胡诌了一些,你挑着听听就好了。”
穆婉颖轻轻一笑,神情动人,然后抬头看着少年问道:“你也有喜欢的人吗?”
陈寒青忽然有些脸红,点了点头。
穆婉颖眸子明亮,问道:“是怀郡主吗?”
陈寒青愕然:“为什么这么说?”
穆婉颖捂嘴咯咯一笑:“女孩子的自觉啦。”
“好烂的直觉。”陈寒青故作嫌弃道,却引来少女一记粉拳,穆婉颖收手之后才觉得害羞,脸颊发烫,忽而又听到陈寒青问道:“若下一场...郁冠幽提出要和你对决,你会弃权还是与他战斗?”
穆婉颖思考了一下,笑道:“他定然会认为我不会与他战斗。”
陈寒青仿佛从少女语气中听到了答案,也同样笑了笑,穆婉颖反问道:“若他要与你对决,你当如何?”
陈寒青说道:“他没那么傻,自取其辱。”
穆婉颖稍稍一愣,笑着嗔了一句:“吹牛皮。”
河面上忽然响起了一阵喧闹,无数烟花绽放头顶深空,唯美流火璀璨了整个咸阳城的夜色,花船上的歌姬舞娘依着风流才子指点着转瞬即冷的花火,个个妩媚勾人魂魄。
穆婉颖望着天空,眼神迷离,双颊滚烫泛红,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寒青却望着脚下湖水倒映出来的微凉烟火,适时地想起了许久未见让他相思成瘾的采薇。
另一边,咸阳城北城门口,有一位年岁比之陈寒青稍长几年的男子踏着满天撩人眼目的烟花踏进了都城。他生的十分俊朗,眉目深沉却极富灵性,脸上的每一个表情都带有一分邪魅狂狷的气质,就如君王傲视天下一般的深不可测。
他右手手腕处戴着一个铃铛,是与小宁一样的悲欢铃。
他的脸色很白,与最纯净的冬雪无异,像是生了一场大病还未痊愈一般,看着有些触目惊心,让人一看便有种不是凡人的错觉。
这一点,也与小宁如出一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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