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色扣下,晚墨凝重之时,整个九州大陆也只有这座城市依旧灯火辉煌如白昼,人声鼎沸似不夜。
这里纵横着看似没有尽头的九九八十一条大道,每条大道宽可容纳十辆马车同时通行而过,然而即便大道宽敞众多,也依旧无法避免入夜不晚时刻,汹涌人流在这里熙攘拥扰摩肩接踵的景况。
从夜空之上俯瞰望下,这样光明恢弘的景象会让人很震惊,然而这种场面发生在这里,却又似乎是在情理之中。
因为这里是咸阳城,是整个九州大陆的中枢之地。
这座城池大到不可思议,繁美到不可思议,奢华到不可思议,所有人都向往这里的市井喧喝与夜酒笙歌,然而城外三座高耸入天际的城墙却将这一切都遮挡住了,看似固若金汤,而今的作用却也只能用来围堵这一片弥漫呛鼻的灯红酒绿。
皇宫位于咸阳城正中,相比城内喧嚣热闹,宫内倒是安静得不可思议,除了整装的夜巡护卫所发出的整齐脚步声以及兵甲碰触响动,便再也没有了其他突兀的迷醉声音。
大正殿内灯火通明,殿门紧闭,想必那位独坐九州之巅的天子陛下此时正在挑灯批阅奏折。
皇宫东边角落直接连着一座山峰,这座山是咸阳城内,或者说是夏阳州内的最高山——独苏山。
原本皇宫只是紧挨这座山,其间有一面宫墙阻隔,然而差不多一年之前,小辛帝忽然命人凿了这面宫墙,直接将独苏山纳入皇宫之内,并在山巅建造了一座雄伟宫殿。
彼时,正是小辛帝迎娶皇后之时,而这座独苏山以及其上的清冷宫殿,便是他赠予心爱女子的一份厚重大礼。
......
咸阳城内有一条织薛河,许许多多装饰得华贵无比的花船或靠岸接客,或浮荡河心。船上才子风流倜傥,佳人妩媚多情,酒香飘满整条织薛河,随风逆流而上,琵琶古筝亦或笛箫嘹歌,都在夜色欢声之下渐渐发酵成为一片奢靡情怀。
高长离站在岸边,看着倒映在河水之中渐渐晕荡模糊的面容,身上的粉色衣裳变成了无法飘散的成堆桃花。
九月初七坐在地上,双腿并蜷于身侧,修长妙曼身姿在当下热闹氛围之中,却显得有些孤独寂寥。
她忽然抬起头,看着身旁男子,有些紧张地问道:“我可不可以和你一起去?”
高长离目不离河面,只是眼神开始随着水纹泛起了一阵迷离,说了两个字:“不可。”
九月初七低下头,从他告诉自己要来咸阳找那人之时,她便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事情。
她以为纵然是他,也有不敢独自面对的人或事,那么就让自己陪着他便好了。只是,她终究还是小瞧了他,或者说是高看了自己。
她捏了捏衣角,心有不甘。
高长离熟视无睹,转身离去,只是随风而来的两字飘进了九月初七的耳朵里:“等我。”
九月初七抬头看着他的背影,眉目有些动容,随手拾起手边一块石子,狠狠丢进了河水里。
这一下,仿佛是正中她自己的心肋处,她仿佛感觉到心底破出了一个缺口,然后泛起一阵轻微的疼痛。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水面上的不安涟漪怔怔出神。
......
此时的独苏山山巅,一位穿着高雅华贵的女子正坐在殿外山崖处。
她没有挽发髻,没有任何特意的修饰装扮,一如平常素颜朝天,青丝长发及腰,随着山顶凉风曼曼飘舞。
她是一个极其美丽的女子,美到天下无匹。
朝中颁布三大榜单的御史大夫白晓声曾经放言,天下美艳女子千千万,他也曾想过将其单独归纳一卷胭脂榜,若此榜放榜天下,那么这位女子便一定稳稳高居榜首,没有任何悬念。
这也难怪,可以让小辛帝心甘情愿送一座独苏山给她,可想而知她的美貌有多惊人。
然而事实是,这位已经贵为天下皇后的女子并非只是美貌天下第一那么简单而已,她更是当今九州大陆之内,占星卜卦术的第一强者。
正如巫咸所说,不久前夏阳鼎露光之事,便是她最先占卜得到。
此时的她,身前摆放着一轮圆盘,这圆盘不知是用何种材质制成,通体黝黑却能在黑夜之下散发出一丝丝刺眼的白色光亮。
圆盘由里里外外无数道大小粗细不一的圆环一一嵌套而成,每个圆环上刻着许多形状古怪的文字或是图案,这些文字图案在吸收了星光之后,会发出蓝色的光泽,很是漂亮。
她一双毫无瑕疵的玉手轻轻转动着一轮圆环,某刻其上的图案同时发出一阵蓝光,却又瞬间泯灭消散。
她如秋水缠绵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失落,然后收回双手抬头看了看满天星辉流转。
看了一会儿,她忽而又闭眼低下头去,蹙眉扶额,面露痛苦之色。
正在此时,一个穿着上好绸缎锦衣的丫鬟来到了她的身后。
面相清秀的小丫鬟手上捧着一件厚厚的灰色披风,担心道:“娘娘,是不是您的眼睛又疼了?”
年方不过二十出头的皇后缓缓睁眼,摇头道:“不碍事的,休息一会儿便好了。”
小丫鬟嘟嘟嘴巴,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将披风披在了皇后娘娘的肩上,说道:“娘娘,天已经凉了,不如今天就到这里吧,娘娘保重身子要紧。”
皇后将一肩即要掉落的披风重新伸手拉回,顺势回头看了一眼小丫鬟,笑道:“青蒿,今天应该是竹英来信的日子。”
小丫鬟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却并没有交给皇后娘娘,而是藏到了身后,故作无赖道:“大小姐你要是再不去休息,青蒿就不给你!”
皇后娘娘不介意小丫鬟改了口称,两人在古禹国本就是一同长大的玩伴,虽说主仆身份有别,私底下却也是要好的姐妹,说话也格外亲近。
这位已经权贵重天下的大小姐似笑非笑,伸出一指轻轻刮了刮丫鬟翘挺的鼻梁,故意绷着面容说道:“小小丫鬟还敢顶嘴,要是再不拿出来,我就罚你去祖先生那里抄写一百遍的经书。”
“别别别,大小姐...不,皇后娘娘,奴婢知错了!”青蒿吓得赶紧掏出了那封用青梅烛油封口的信件。
皇后娘娘伸手接过,又顺手捏了捏丫鬟水嫩的小脸,朝她挤了挤鼻子。
青蒿一边揉着脸,一边说道:“娘娘,陛下刚刚派人送来了十清羹,您要不要吃点?”
“嗯...好。”
皇后娘娘随口一应,只是目光一直停留在信纸之上,嘴角笑意未落,某刻,她拿着信纸的双手却是轻轻一颤,脸色忽然变得苍白了一分,眼中多出了一道难以掩藏的不安和忧虑。
青蒿没有注意到大小姐此刻的异样,开口问道:“二小姐说什么了呀?”
皇后娘娘收起了信纸,心不在焉道:“没什么...她在太华山上一切安好...”
从小作为娘娘的贴身丫鬟,青蒿自然而然听出了此刻娘娘语气当中的古怪,她不敢多问,只是怯生生地说道:“奴婢去盛一碗十清羹给娘娘,凉了就不好吃了。”
小丫鬟起身朝殿内跑去,皇后娘娘将这封信收藏入袖口,却又从中拿出了一根白色玉笛。
这根玉笛雕琢得很精致,上面还刻着两个字:上邪。
她细长的手指在玉笛上来回轻抚,面容却逐渐消沉。
“山无棱,江水为竭...”她喃喃说道,随即却是忽然垂眼落下一滴清泪,口中悠悠唤道:“对不起...”
身后传来了一阵瓷碗落地粉碎的刺耳脆响,她闻声起身回望,然后看到了不远处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丫鬟青蒿,自己最爱吃的十清羹已经洒了一地湿润芬芳。
她眼中一阵模糊,眯眼隐约能看到场间多了一个身影,立刻冷声厉喝道:“谁在那儿?”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在黑夜遮障之下静然地痴痴望着她。
此时夜风不知因何而起,将那人粉色长衣吹飘舞起,这明明轻柔的粉色此刻在满天星光坠洒之下却是灼热得如火焰一样,她的眼睛忽然一疼,下一刻,便开出了满眼的倾世桃花。
“疏影...是我。”
那人终于开了口,缓缓从黑暗之中走出,露出了那张俊美绝然的面容,以及那些许多常人从未见识过的温柔意味。
她娇躯一颤,肩上的披风落了地,露出身上似泣血一般的鲜红长衫。
他手里握着那柄桃花剑,是她为他所制。
她手中攥着那根白玉笛,是他为她所刻。
他粉衣轻舞,一如当年青玄山间为她陪衬笛声情音而舞剑的少年。
她黑发如瀑,亦如那时桃花树下他为其捻齿梳发画眉点唇的女子。
其后的生离死别,此时的默然相见。
看似亘古不变,也看似人物皆非。
她脸颊上那道泪痕似是还未干涩,却又有一滴断肠烫液滚滚而落,落在手上玉笛那“上邪”二字之间。
她无比悲然而动情唤了一声:“长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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