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略显单调荒然的临阳小镇,一路南下,周边的景物开始逐渐富有生机起来,木叶渐盛,溪流渐涌,连耳边吹拂的风都显得格外活泼,令人情不自禁心生悦动的快愉。
此时夜色倒扣,陈寒青三人行至一处溪流,在一片相对平坦宽阔的溪畔停下休憩,打算就此安身一晚。
这条小溪将一片树林从中切隔开来,两旁是密密麻麻的笔直青树,此刻除了林中春虫在起伏清鸣之外,还有那些只有在夜晚才会展翅活动的夜莺在偶尔啾啁。
篝火在湖畔的卵石地上哧哧燃烧着,九月初七坐在火堆旁边,托着下巴呆呆地望着跳窜的火苗不知在想些什么,火光将她那张原本雪白如玉的脸蛋映照得通红,眸子里流光似火,美丽动人。
陈寒青盘膝坐在她旁边,一手拿着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时不时看向不远处正在闭眼调息的高长离,目光复杂。
与往常一样,桃花剑横卧在高长离的双腿上,疲乏再度攀上了他的面容,让他看上去很憔悴。白日正午之时,他为了压制火毒侵蚀的痛楚,耗尽了体内的真元,此刻正在借着星辉慢慢恢复。
哪怕他已经步入天一境界,体内的火毒却依旧没有半点好转的迹象,反而越发凶猛。
陈寒青亲眼目睹了高长离用蒸发一池溪水的代价与体内痛苦纠缠了将近一个时辰,又从九月初七口中得知了他体内火毒的真相,也终于明白了他所谓的异于常人。
这个男子承受着常人不可忍耐的经骨灼烧之痛,日日如此从未停止;而自己则肩负着周身无数无尽的孤苦冷眼,每时每刻都要活得小心谨慎。
这是如此令人难过的相似。
人总会想要帮助那些有着与自己相同遭遇的人,陈寒青想着高长离对他说过的这句话,无来由觉得眼前这名看似冷漠的男子格外亲切。这可以被称之为同病相怜,但至少此刻在陈寒青的心中,对高长离多了许多自以为然的同情和信任。
九月初七突然重重叹了一声气,直起身子对着高长离说道:“我有些饿了。”
高长离闻声缓缓睁开眼,然后起身拿起木剑往身后溪水中走去,淌入水中央,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转而又向远处的林中走去。
片刻之后,高长离踏水而归,他身上的粉色长衫被溪水浸染得深沉,在火光之下格外惊目,他将手中摘来的一些还未成熟的青涩野果放在了火堆旁,说道:“湖里没有鱼虾,只有这些东西,今晚先对付一下。”
九月初七抿嘴一笑,然后伸手捡起了一颗果实。
高长离看了陈寒青一眼,示意他不用如此拘束,然后又走到了溪边坐下,再次引星光入体,闭目调理经脉。
陈寒青看着地上这些大小不一的青硬果子,微微皱了皱眉,现下不过初春,很少有果子可以食用,即便能吃,也足以让人酸涩掉满口的牙齿。他看着九月初七细嚼慢咽的模样,知道这果子一定是味同嚼蜡,不禁对少女生出一丝心疼来。
陈寒青上前将她手中咬了一口的果子抢下,连同地上那些一同丢进了火里,说道:“别吃这些东西了,等我一下。”
说完这句话,他就起身朝身后的树林走去。九月初七看了他背影一眼,又瞧了瞧火堆里那些渐渐变黑的果子,面露迷茫。
陈寒青进入树林的时间要比高长离长上许多,出来的时候,手中便多了一只肥大的长尾玉兔,怀里则抱着几根模样粗大的植物茎块。
九月初七看着他,乌亮亮的眸子里满是好奇,问道:“这兔子你是哪里弄来的?这些萝卜一样的东西又是什么?”
陈寒青一边用剩下的柴火在篝火旁搭着烤肉架,一边笑着解释道:“这叫‘芪薯茎’,吃起来很香脆,也很解渴,这东西都是一堆一堆长在土里的,叶子会发出淡淡的香味,长尾玉兔很喜欢啃食这东西,所以种有‘芪薯茎’的地方,一般都能在周围找到长尾玉兔的窝。”
九月初七眨了眨眼睛,然后拿起了一块芪薯茎闻了闻,确实有股让人食欲大动的特别香味,好奇道:“你说这东西是长在土里的?那你是怎么找到的?”
陈寒青说道:“我以前一个人在野外生活过几年,为了不饿死,对这些食物的气味比较敏感。”
九月初七心思单纯,并没有注意到陈寒青这句话背后的种种含义,只是啧啧道:“你好厉害。”
陈寒青羞赧一笑,起身说道:“过来帮忙。”
九月初七捧着那几根芪薯茎,跟着陈寒青来到了溪水旁,一边蹲身清洗上面的泥土,一边看着陈寒青处理那只长尾玉兔,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新奇越来越浓,时不时会问出一些听似很奇怪的问题。
陈寒青也不厌烦,耐心地跟她解释着,两人之间的话语渐渐多了起来,欢声笑语也随之而来。
将清洗干净的兔子架在火上,陈寒青开始烤肉,不一会儿便肉香四溢,让人口生津液。等到火候差不多了,陈寒青便扯下一只肥美后腿递给了九月初七,少女只是轻轻咬了一口,眼神便顿然一亮,连连点头道:“好吃,好好吃。”
陈寒青会心一笑,扯下了另一只腿,然后看见远处高长离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两人。
陈寒青走过去将兔腿递给他,认真说道:“我觉得你应该吃一些东西,这样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高长离没有拒绝,接过兔腿道了一声谢,再尝了一口之后,可以看到他眼中流露出一丝满意,嘴上却说道:“你先前不想离开得子楼,是在害怕自己又要回到以前那种独自生存的艰辛日子?”
陈寒青有些讶异,想不到自己说的话全部入了高长离的耳朵,在沉默了一阵之后,才说道:“不完全是。”
“那你为何又突然改变心意了?”
陈寒青低头默然不做声,高长离也不想追问过深,转而问道:“你听说过哪些关于我的传言?”
陈寒青有些犹豫,心想那些话说出来会不会很伤人?他看着高长离一脸风轻云淡的神色,终于还是决定说出来。
“他们说你是天地难容的大恶人,下毒杀了自己的师父还有同门,然后烧了整座青玄山。”
“下毒?”
高长离忽而一笑,略带嘲讽道:“同一段流言蜚语每过一些时日便会换一个版本,也算有些意思。”
陈寒青抑制不住心中的好奇,问道:“你体内的火毒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长离似是玩笑一般淡然道:“不知道,一觉醒来就这样了,你信不信?”
陈寒青点头道:“我信。”
高长离没料到他会应答得这般认真,微微一愣,随即问道:“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体内难以控制的气血又是怎么回事?”
陈寒青说道:“我也不知道,生来就是这样。”
“原来如此。”高长离点头道。
陈寒青突然想起不久前自己曾经向胡大解释过这个问题,对比此刻高长离的这四个字,他觉得很诧异,问道:“你相信我说的?”
“信任总是互相的。而且我说过,你的情绪全写在了脸上,让人很容易就能猜透。”高长离顿了一下,然后有些忧虑道:“这样很不好,你应该要学会隐藏心思。”
陈寒青微微出神,然后苦涩一笑,起身朝篝火走去。
九月初七将那只兔腿啃得干干净净,此刻正捧着一块芪薯茎吃得津津有味,她看着陈寒青走过来,眯起眼睛嘻嘻笑了两声,开心得像个孩子。
溪水叮咚,林中有风声回绕,火光在夜色下忽闪摇曳,星火随着空气热流上升湮灭,让这个夜晚显得格外温暖人心。
......
现在这个时节,一旦太阳落了山,临阳镇的空气就会变得比白天冷上许多。
镇子里的人多数都不喜欢在晚上出来活动,得子楼的生意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这个时候,掌柜唐四经早已睡下,一切都交由温行郎打理。掌事老头平时听话老实,说到底也是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老奴隶,白日里任人指示,有时还要忍受着掌柜的指责痛骂,到了晚上自然而然会将心中的这份压抑发泄出来。
温老头平时会偷偷摸摸将客人喝剩下的酒水积攒下来,这种事情怎么可能瞒得过司才羽那双敏锐的眼睛?
有一次晚上,温老头正偷偷躲在厨房里喜滋滋地品尝着剩酒,司才羽和几个要好的伙计突然冲了进来,把老头吓得半死。经不住司才羽的软磨硬泡,在这种事情上也根本没底气摆出架子来的温老头只能咬牙切齿地将好不容易藏起来的酒水分给了大伙。
司才羽几人都还是孩子,喝不了多少酒,但大伙就是想要尝一尝滋味,感受一下这种酒香扑鼻的气氛,和那些上层人士喝着同一壶酒,说出去面子上也有光。
温老头起先极不乐意,但到了后来却反而很享受这样的时光。
一个人喝闷酒,怎么也比不过一群人对嘴抢酒喝来的爽快过瘾。
有时候还能有一些配酒的小吃食,侃一些有的没的无聊大山,别提多开怀。
同是天涯苦命人,没了白日里掌事与伙计差距,不论年纪差多少,反正都是奴隶,自然能够很好地相处在一块。
司才羽服侍完了最后一桌客人,因为某些原因,他今晚没有任何兴致跑去和温老头喝酒对骂,而是直接返回了住处。
与临阳镇各处灯火幽微相比,得子楼这个下人住的角落永远都是昏暗寂寥毫无生气。
司才羽有些落寞地走到自己的房门之前,却是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头顶碧落有无数繁星闪烁,偶尔也会有流星滑落,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也足够让人心觉惊艳。
这片夜空是如此的安寂干净,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想起了陈寒青那张面孔。
司才羽因为自己这个莫名其妙的想法微微皱了皱眉,有些不痛快,然后转身向不远处那块大石头看去。
平常这个时间,总会有两个身影坐在那里,相互紧紧靠在一起,抬头指着天上的星星谈笑风生。
司才羽每次见到这一幕就会很懊恼,甚至很愤怒...好吧,他承认自己有些嫉妒,他想不明白为什么采薇会和陈寒青走得那么近,关系那么亲密,难道她就不怕他吗?自己又有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愚笨的傻小子了?
司才羽想着想着,心中又生起一股闷气来,然而,看着此间空荡荡的石头,这种情绪很快变成了一种难过。
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很想念那两道相互依偎的身影。
有晚风吹来,拂乱了少年的刘海,让他原本如剑一般的灵动眉宇看上去好生落寞。
采薇走了,直到现在司才羽才开始真正接受这个事实,然而心中却也因此开始滋生出一些前所未有的情绪。他不确定这种情绪是什么,但他知道,肯定还有另外一个人有着和他同样的心境。
司才羽没有进屋,而是走到了角落那间矮小简陋的屋子外头,他想要敲门,却又不敢,屋子里没有一点点的动静。司才羽犹豫了很久,以为陈寒青已经睡下,便只能摇头作罢,放弃了脑海中的念头,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他有些累,一进屋连衣服都没脱就直接躺倒在床上。只是他刚刚躺下,背部突然传来一阵剧痛,就像是被某种坚硬的东西搁到了背脊。司才羽忽的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五官痛得几乎拧到了一处,双手伸到背后不停地揉搓着痛处。
屋内昏暗没有灯光,他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褥子下放着什么东西。当他一把掀起被褥的时候,一只装满东西的布袋赫然呈现在眼前。
司才羽满是疑惑地拿起袋子掂量了几下,沉甸甸的格外有分量,当他撑开由一根细绳紧系的袋口之时,整个人便愣住了。
满目的银子,即便在此刻黑暗之中,依旧发着让人迷醉的银光。
毫无疑问,司才羽受到了惊吓。他从小就没见过多少银子,从沦为奴隶以来,他一直梦想着有天能够发大财,但梦想终归只是在梦里想想,当这一天真的突然来临的时候,司才羽根本没有任何惊喜的情绪,反而心生出许多害怕和不安来。
他看着手中足足接近千两的银子,陷入了一片凌乱之中,脑海里突然闪过无数种可能,甚至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这个时候,司才羽忽然发现这个钱袋上似乎还写着几个字,他赶忙跑出屋子,借着外头夜空洒下的微弱星光将钱袋贴近瞳目仔细辨认,待看清楚上面所写字体之时,当下震得面色雪白。
三个血红的字让人直觉得有些触目惊心,血迹已干涩,说明这只钱袋已经藏在司才羽的被褥下很长一段时间了。那三个字写的歪歪扭扭很是幼稚,司才羽知道这是谁写的,因为这三个字就是那个人的名字:陈寒青。
或许陈寒青只是想要告诉司才羽这笔钱财的来源,让他不要太过紧张或是不安。这也是陈寒青能够留给这位不知道算不算的上是朋友的朋友的唯一礼物。在这个得子楼里,除了采薇,陈寒青只和司才羽打过交道。
得子楼里每个人都对他惧而远之,掌柜和温掌事有时也只是在逞些口舌之快,实际上心中对他真的是怕得厉害,其余的伙计更是视他为灾星,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只有司才羽一人不会刻意回避,有时候甚至还会主动来找他说话,虽然他常常嫌弃自己,还会因为自己不小心做错了某些事情而发很大的脾气,但他知道这是司才羽的性格使然,非但不讨厌,反而觉得很真实,让他很羡慕。
陈寒青很感激他,在心中将他擅自定位成了一个很好很难得的朋友,他知道司才羽一直以来都渴望摆脱奴隶的身份,所以才将这些银子全部留给了他,好还给他一个自由身。
他其实并不知道,司才羽只是因为采薇的缘故才乐意接近他。
但在此时此刻,司才羽的心思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他已经隐约猜到了某些事情的发生,所以捧着钱袋再一次跑到了那间原本属于陈寒青的小屋门前,在夜色之下有些粗鲁地猛推开房门。
星辉洒然照进了屋内,里面干净得一尘不染,却空空如也没有一个人影。
手上的钱袋突然变得格外沉重和烫手,司才羽心乱如麻,久久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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