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亦是舞姬,只是相貌平凡,尚且白净的鹅蛋脸庞因喜悦兴奋而微微发红。她挤过众人,颤颤将一封信笺交到梅香手里。没有套封,只是一张暗黄的纸,叠成纠缠纵横的奇怪图形。
这样叠信的除了他还能有谁?梅香抿嘴一笑,双靥不禁泛上潮红。匆匆将信揣进袖里,头也不回奔下阁楼。
其他舞姬瞧见梅香这样忸怩情形,都已猜出八九,扯着送信的舞姬问东问西。可人家私事怎好乱说,小舞姬只是笑着搪塞。众女相互推搡嘻闹,仿似得了最有趣的消息,阁楼里传出一阵阵无忌的笑声。
皎皎明月也像被笑声惊扰,躲进云层,华光尽敛天地骤然暗沉下来。
要下雨了吧?阁楼下经过的巡夜人仰面望天,只看得到一层层厚重的乌云覆盖夜幕,无星无月,黑得令人害怕。这是大雨前的预兆,他加快脚步想要找个屋子避雨,手中火烛飘摇,照影扭曲诡异。
天边一个电闪惊得他险些跌倒,闷雷在头上炸响,大地震颤仿佛一面蒙着牛皮的大鼓,鼓槌敲击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有雨点落在他脸上,手摸过却是黏腻,借着火烛一照,巡夜人骇叫失声:“血!血……”
无数细密的血雨砸在脸上,堵住了尚未来得及出口的尖叫。浓稠腥甜的血雨霎时将他淋得透湿,闪电撕裂长空,青光下一片妖异的暗红血雾。
“啊——有妖怪、妖怪来了!”
巡夜人终于反应过来,趟着血水抱头急逃。四下忽然狂风大作,血雨下得更猛,视物渐渐困难,他抹了把脸勉强睁眼向那天上望去,血红圆月中竟然升起一袭身影,怀抱琵琶衣袂翩飞,身材颀长清瘦。
他、怎会是他?巡夜人不可置信的反复揉着双眼,眼睁睁看着那抹身影踏月而来。男子依旧是一副淡淡的模样,眉目斜飞,薄唇苍白得近乎透明。漫天血雨腥风似乎只是作为他的陪衬,并无一滴落在身上,经纬细密精致的衣袍纤尘不染,白缎七星靴踏星逐月。
巡夜人看得发呆,眼珠凸出眼眶,然而他再也叫不出声了。
血雨继续下,巡夜人僵硬的尸体渐渐被淋成血红,好似一个红漆的面人。淡雅的锦服男子翩翩然走近,伸出手指轻轻在那尸身头上一点,噗的一声,巡夜人融化成一团白色,像面团一样的东西。
男子抿唇微笑,食指拈起那团东西,两手轻轻一拽。面团被逐渐拉长,最后变成一根银亮的琴弦。
“虽不是上品也凑合用了。”男子皱眉端详,低头将这根用生人魂魄炼成的琴弦安在琵琶上。
与这根银色琴弦相邻的是一根红色琴弦,如血般殷虹,恰像此时漫天的血雨。男子的手指轻轻抚上这根红色琴弦,铮然一声脆响,红光激荡,血雨刹那交织成一张纵横的巨网铺天盖地罩下。
男子五指轮拨,琵琶奏起尖锐的琴音,如濒死之人绝望的尖叫,合着瓢泼雨声诡异恐怖。阁楼上笑闹的舞姬之前并未发现异样,只当是普通的夜雨,现在猛然听到琵琶声,俱是一愣。几人推窗眺望,又实在受不住刺耳乐音,纷纷掩耳。
清辉下霪雨中,男子席地盘膝而坐,手挥琵琶面容宁静沉醉,仿佛弹奏的不是令人失魂丧胆的魔音,而是九天仙乐。城中擅长器乐的人数不胜数,歌舞教坊数不胜数,可是最著名的教坊只有一家“月笼沙”,技艺最好的乐人也只有一人。
楼上舞姬均是惊讶得屏住了呼吸,还有舞姬急切的探出半边身子,尽力挥手向雨中弹琵琶的男子高喊:“先生快上来,雨下得大了。”
“是啊,先生若是淋雨生了病,梅香姐饶不过我们的。”
“咦,梅香姐呢?你们不是在一起么?”
楼上叽叽喳喳,楼下雨中的男子充耳不闻,拨弦的手指加大了力度,琴弦铮铮曲调由尖锐变得低佪呜咽,愁肠百转诉不尽的哀伤。新换的银弦不大好用,那巡夜人生前懒散糊涂,做了琴弦也是次品。男子嫌厌的狠狠挑了银弦一指,又去细细抚弄旁边的红弦,音色清脆,就像她如蜜糖一样的甜美嗓音。
男子紧闭双目,微微仰起脸,放任那漫天血雨洒落,眼角渐有两行血泪蜿蜒流淌。楼上那些女人说了什么他只当没听见,可那个名字乍然听来,还是忍不住心痛。
原来他会心痛,会为了一个已经变成琴弦的女人心痛。
唇角掠过苦笑,还真是讽刺啊!
陡然睁眼,淡漠清冷的眸子里漾起浓重杀意,眉心那记金色十字星光芒盛放,带着凛冽灼热,仿佛惩罚般烙烫着他。每次心动杀念,十字星上附着的咒就会降下地狱烈火,焚噬他每寸骨肉,但习惯之后也就麻木。
麻木了痛苦,麻木了感觉,麻木了杀念,从此杀人取精魄做成琴弦,他并不觉得错。
正如杀了最爱他的女人,并没觉得错,只是觉得心痛。
究竟为何?他一时理不清思绪,心口烦闷压抑,琵琶声陡然拔高,血雨滴落琴弦震开无数血珠子呈扇形往四方激射而出。他嘴角扯开一抹残酷的冷笑,低沉的嗓音却足够让楼上的每一个舞姬听见。
他说:“安魂一曲,送姑娘们上路!”
来不及反应,那张早已织好的巨网径直向阁楼罩下,舞姬们的惊叫湮灭在一片耀目红光之中,红光过后声息全无。巨网下阁楼消失不见,只余一团七色光芒,像个彩色的小球。
男子眉宇间有浓重的哀色,细长眼眸怔怔望着那个彩色小球,终于长声一叹:“也罢,有你们陪着,她必不会孤单了。”
轻轻呵口气,彩色小球化作一根七彩琴弦,替换下银弦,被装在了红弦的旁边。
血雨终于停止,乌云渐散,皓月当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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