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重玄惊鸿一现,又匆匆离去,只将虞璿此世的肉身还了给她,其余的话也不曾多说。
“……走了?”玲珑道人不知何时冒了出来,这素来眼高于顶的法宝真灵竟然是一脸劫后余生的后怕神情,“我适才封闭了灵识,不知外界如何,主人不曾吃亏罢?”
虞璿自然不曾吃亏,这位忽然冒出来的父亲,虽然用意尚不明,但举动分明就是来给好处的。但看见玲珑道人露出这副心有余悸的怕怕模样,虞璿心中一动,故意恼怒道:“人家的法宝都忠心耿耿主动护主,怎么到你这里就变成了缩头乌龟,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亏你还说前身专镇妖灵,莫不是骗我的?”
玲珑道人顿时蔫了头,自觉理亏,低声嘀咕着为自己辩解,“那可是阴重玄……镇妖塔被他打碎还不到三千年,我哪有能耐去镇压人家?主人可怜小的这点才生出来的灵识……莫要做以卵击石的赔本买卖也……”
虞璿笑道:“你以后不可直呼他的名字,因为那是我生父。”玲珑道人闻言,越发脸色难看,喃喃道:“苦也!一觉睡醒,居然多了一位如此凶残的老爷子……”
虞璿将水晶棺摆在面前,道:“不论如何,今日算是又多得知了几分身世。”以阴重玄的地位,当不至虚言伪饰,而余清圣那时候所说,也不像是编造出来的。
或者,两人所说都是实话,只不过,有时候实话未必就是事实而已。
她心里叹着气,阴重玄甫一见面,便直截了当地道出,她认父却面服心不服的事实。但在真正和阴重玄面对面时,虞璿却强烈地意识到,所谓刻在血缘里的因果牵系,是何等的难以抹杀。
理智告诉她,这个男人是高高在上的妖族帝王,神通法力足以翻覆乾坤,而她这个女儿的出生,并非情意怜爱的结晶,而是赤//裸//裸的利益交换,从头到尾,都充斥着欺瞒、利用以及你死我活的残酷暗斗。
但尽管理智在耳边拼命叫嚣着危险,但那种来自天性的亲近,却怎么也无法断绝。
那绝不仅仅是血浓于水那么简单,从天道因果的角度来看,分明就是因为,她欠了阴重玄的!
而这封存在水晶棺中,又被阴重玄以神魂温养一甲子,内蕴雄厚法力的纯粹鲲鹏肉身,同样是虞璿不可能拒绝的。和受外祖母指点前往须弥界时,完全不同。
但无论如何,她也只能先接受,再徐图后来。
……
“贤侄女!”公子丹朱自殿外踱了进来,带着痞痞的笑容,“怎么没同令尊一道回去?”他感应到阴重玄的气息骤然消失,知道对方已经不告而别,至于这句话,不过是明知故问而已。
想到这里,公子丹朱嘴角轻轻一勾,也自好笑,先前他被阴重玄抛出的消息镇住,倒是忘了这一茬——孔文轩毕竟是老牌妖圣,五色神光更是无物不刷,阴重玄就算胜了,多半也是惨胜,甚至大有可能身受重伤,麾下蠢蠢欲动,这才连会面自家闺女,也得拐弯抹角地到别人家去。
算起来,这女孩儿来得也着实蹊跷了些,阴重玄乃是上古妖神,有什么底牌手段并不足为奇,但天道盈亏,付出的代价相比也不会小,而能够让阴重玄不惜血本的事情……
公子丹朱越想越觉大是有趣,嘴角的弧度也忍不住越拉越大,瞧着便仿佛是见到了虞璿,而万分欣喜一般。
虞璿回过神来,忙躬身施礼,“丹朱前辈。”
公子丹朱大方地一摆手,笑道:“侄女在我这里不必拘束,便如到了自己家中一般。紫篁这丫头居然又去闭关,我这个做师父的,只好帮徒弟来陪客。”
虞璿微笑道:“这可不敢当。”她又起身行了一礼,“还要多谢丹朱叔叔上次所赐的桑果,若非此物,侄女怕是早已性命不保。”
公子丹朱讪笑一声,“那也算不上什么。”想起阴重玄似乎提起过,这女孩儿曾被封禁之事,也怪不得自己当时看走了眼,以为是南海鲲鱼的旁支血脉。
他待要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对面女孩儿忽然问道:“丹朱叔叔,三年前我被敖怀沙追到北海,幸亏叔叔出手救援,模糊中听见叔叔说起为难我的有‘几位’,却不知是哪几位?”
公子丹朱不料她忽然问起这事,想了一想,也笑道:“当时隐藏在边上看戏的人不少,要说到底是谁背后搞鬼,我哪能尽知?那句话不过是随口挤兑而已。贤侄女,听说你甫一出关,便出手擒捉了那条老泥鳅,真是雷厉风行,有令尊之风。”
虞璿蹙眉道:“我问过那敖怀沙了,说是受了南海归塘氏的挑拨,再多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恰好丹朱叔叔也在,我就顺便问一声,心里也有个底。”
公子丹朱点头道:“原来如此,当时归塘一秋确实在附近,同他一处的还有北方魔教五鬼天王,至于水猿巫之祁,隔得远些,瞧着不似有关。”他努力回想了一下,道:“还有些观望之人,修为太低,连三重天劫也未渡过,就不必算在内了吧?”
虞璿低头想了一想,笑道:“多谢丹朱叔叔告知。”心知从他这里大约打探不到更多,自己原意是回中洲,但既然重新得回肉身,自是早些融合炼化才好。
……
北极宫,逍遥殿。
赫连明远乘着一架云舟,冉冉而行,四周尽是无边无际的云团,其中虹光淡彩,明灭不定,而周身缭绕的淡淡雾气,竟是浓郁到了极致的灵气蒸腾所化,使人一呼一吸之间,如饮甘霖,润泽心肺。
忽然,一缕似有若无的丝竹叮咚之声,仿佛天外飘来,而赫连明远并不迟疑,俯身下拜,“弟子赫连明远奉诏而来,请师尊赐见。”
话音刚落,四周云团雾气纷纷散去,飞桥回廊,楼阁台榭,玉树琼花,皆现眼前,当先一座三层的高台上,一个高冠奇古的中年男子,手拂美须,含笑道:“吾徒免礼,在这里不必拘束。”
这仪表非凡的中年男子,正是这一代的北极宫主苏道河,百年前便已经渡过三重天劫,近年来更是常在逍遥殿静修,宫中事务一概委派给诸位长老处置,自己并不过问,深居简出,甚至连妻女徒弟,也难得一见。
虽然苏道河令他免礼,但赫连明远仍然尽足礼数,方才起身,侍立阶下,静待师父吩咐。
苏道河抚须微笑点头,道:“观你道行法力,都有精进,人也沉稳许多,为师心怀甚慰!”袍袖微动,一道流光向赫连明远飞去,被他接住,却是一方晶莹剔透的玉简,“这青华御灵真法,今日赐你修行,须得好生参悟,不可等闲视之。如有不解之处,尽可来逍遥殿寻为师解决。”
赫连明远顿时有种受宠若惊之感,北极宫一向是苏氏掌握,自己虽然是宫主亲传弟子,但却并非苏氏子弟,将来顶多做个副殿主,他却想不到,自己还未结成元婴,居然便被赐高深法门,甚至从师尊言语中,将来还大有提拔的可能。
修真之士,并不在乎世俗的权位富贵,是因为法力高强,长生可期,世俗富贵唾手可得,又不能给修士带来什么好处,自然毫不在意。但高深法门,修行资源,却关乎修士切身所需,若不主动争取,机缘好处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这和心性无关,纯是世间生灵一股奋力向上的本能而已。因此,赫连明远一听师父微带许诺之意,也忍不住隐隐露出喜色,忙跪下拜谢。
却听苏道河笑问道:“听说前些时,梦晨闯到你府中胡闹了一场,让你面上无光,可有此事?”
赫连明远忙道:“小师妹天真烂漫,心地单纯,当时也只是同门玩笑,是亲近之意,居然以讹传讹成了这般!弟子回去后必定严查此事。”苏梦晨虽举动稍有任性,但当时也不过是扯着他取笑,非要看一看“红颜知己”,让赫连明远闹了个大红脸。事后赫连明远也并不在意,这点区区小事,不提苏梦晨的身份,就说自己同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计较,也真丢不起这个脸。
只是,此时苏道河一提此事,赫连明远心中却打了个突,忍不住反省自己,难道是一时疏忽,被人拿着此时做了文章?
苏道河摆手笑道:“你不要替那丫头说好话,这孩子被她娘亲宠得无法无天,我岂有不知之理?她现在年纪尚小,得罪的是自家人,还能宽肴一二。将来在外,与同道相处,又当如何?少不得你们这些做师兄师姐的,多多管束,不可一昧纵容,爱之害之。”
赫连明远听了这一番话,忽然灵机一动,似乎省悟了出来,道:“小师妹聪明颖悟,天资过人,将来成就定远超我等,弟子与其他同门一心辅佐,必能将本派发扬光大。”
苏道河哈哈一笑,摇头道:“明远不必揣测为师心意,不过是有感而发。”他忽然长身而起,离座远眺,若有所思。苏道河虽貌若中年,但面白如玉,凤目朱唇,颌下美须飘拂,威严沉凝中,又带有一丝缥缈出尘之意。
他出神了一会,回头向赫连明远道:“为师年少时,也曾往中洲游历,拜谒过洞真派宁祖师,和如今的齐掌门也有一拜之交。算起来,你那位虞姑娘也应是故人之后,不该视为普通同道,你这样却算怠慢了,人家如今从北海回来,你便去海边上迎接一下吧!”
他又抚须一笑,道:“不过这也不是你的错,北极宫同洞真派并无交往,只是为师念着一点私谊,又见老友之后人才出众,未免生出些感慨,你也不必同别人说,尤其是梦晨丫头,咋咋呼呼粗心大意,真是没法比!”
赫连明远只觉得师尊这一番话,似乎顺情合理,但又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不过自家师尊精研先天神数,言行必有深意,断无出错之理,自己只需照办便是。这般一想,便将那丝若有若无的违和感压下,遵命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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