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星辰双臂报于胸前,凝视一幅刻画详尽的边境防线地图,眉宇间透着阴沉和淡漠。他身后除却御殿炎将军外,所有能拿得上台面的大小将军齐聚,他能感觉到这些平日谁都不服谁的将军们正盯着他,等着他下决断,或者,等着看他笑话。
尽管有城主大人运筹帷幄,尽管他挟天子以令诸侯,尽管他是北辰将军,可他只有二十来岁啊,短短几个月坐到如此高位上,能服得了谁?即便他命北辰皇帝拟了一道圣旨,封他为武都指挥使,统御整个战事,也难逃众人冷眼相向。
一名关口守御恨恨说道:“帝都那些皇宫金吾卫是干什么吃的?宁正殿下这么大一活人,怎么就被梦阳人虏了去?现在好了,梦阳人把公主殿下押在龙槐关,当着咱梵阳几十万甲士的面,斩首示众?呵呵,斩首啊,杀脑袋啊,皇甫氏的公主,要被押着杀头,这是辱我梵阳无能,这是挑衅,北辰将军,你说现在怎么办?救还是不救?”
几名血气方刚的将军纷纷附和,皆愤怒不已。
一名骑军校尉沉声说道:“莫要冲动,还没打仗呢就自乱阵脚,成何体统?别正中梦阳人下怀!谨听北辰将军之命!”
“北辰将军,陛下钦命你为武都指挥使,这里你官最大,你说说,是要让几十万武士看着他们的公主被砍下脑袋,还是即刻发兵,踏平龙槐关,救公主殿下出来?”
最棘手的问题被抛了出来!
救还是不救?
夜星辰目光游走在龙槐关的地形图上,这是个几乎三面被山势合围的关隘,陡峻的山坡上长满了龙槐,春季槐花绽放,一片清苦香味,夏天漫山遍野一片墨绿,好似绿龙盘踞山岭,到了秋冬,槐叶尽落,扭曲虬扎的槐树枝茎又似鬼手,张牙舞爪,可怖阴森,冷风呼啸掠过,与那阴曹地府无疑。
龙槐关啊,易守难攻到极致,梦阳人做了这么个局,就等着他跳,他不信这山上不会埋伏武士,三面合围,好似一个大口袋,进去了就再出不来,那么一大片开阔盆地,就是二十万武士也是有去无回。关隘强攻战最为磨人,当年梵阳始皇帝皇甫景澜强攻狼兀关,耗死了十几万条人命才破关,这险峻不比狼兀关但布局更雄县的龙槐关又得多少条人命?
不能救,这是夜星辰通过最理性的考虑得出的结论。
可他不能不救啊,他怎么能放着宁正不管?当初宁正要被带回帝都了,他一个人就敢冲撞皇族仪仗队,被打得遍体鳞伤也要见宁正最后一面,现在宁正要被杀了,他怎么能置之不理?
这是修罗给他出的难题,分明就是修罗管惯用的手段,将人性最丑恶最冷漠的部分无限放大,用最严酷的事实浇灭心中那一丁点希望。
他该怎么做?
“北辰将军,务必要将救出公主殿下作为第一要务,莫要寒了天下人的心,寒了武士们的心!”
“没错,宁正殿下要是真被梦阳人杀了,皇族的公主被人杀了,这要是传遍天下,肯定要引起国内动荡,前线将士战斗,后方一片混乱,这仗还怎么打?”
帐内的将军们七嘴八舌,议论纷纷。儒将王钟离清了清嗓子,“诸将切莫意气用事,这是梦阳人的圈套,他们就等着咱们一股脑冲过去,梦阳人等着咱自乱阵脚,不攻自破,别中了梦阳人的下怀。”
成名已久的王钟离的话更具威信,帐内安静了许多,有人问的:“王将军,那到底救还是不救?”
王钟离瞥了夜星辰一眼,轻叹一声,“不能救,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救了,势必要不断加军队上去堵那窟窿,人命都得白白耗掉。”
“那就看着公主殿下当着梵阳几十万军队的面被斩首?从军帐到龙槐关不过三百多里,就坐等公主殿下被杀?”一人伸手指着西边龙槐关的方向,厉声质问道。
“死一个公主,保下几十万武士性命,孰重孰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现在就在龙槐关里把人拼完了死绝了,还拿什么和梦阳斗?梦阳人自认为抓住了公主殿下,就能将我们牵着鼻子走,我们偏偏就不管不顾,让他大张旗鼓杀宁正殿下这一步成一步废棋!”
“没错,不必遂了梦阳人的心思,梦阳人下作卑鄙,从去年青河城一站屠戮无辜百姓可见一斑,如今又用公主殿下相威胁,我们岂能如他心愿?公主殿下被杀了,那也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将来我们攻破了梦阳帝都,也把梦阳的皇帝脑袋砍了给殿下报仇!”
“放你娘的屁!置公主殿下于不管不顾之境,亏你能说出口这话,你是不是心怀反骨?”
“连公主殿下都保不住,还有脸来投军?回家养猪去吧!”
大帐里又吵得不可开交,人声鼎沸似闹市。两拨人面红耳赤,就差撸起袖子在军帐中打一架。
夜星辰换换转过身,眯起狭长的猩红色眸子,冷冷说道:“都闭嘴。”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最凌冽的寒风一般掠过所有人心头,将军们都低下头,避开了他的眼睛,生怕被那双红赤的眼睛灼伤。
“不能入了梦阳人的圈套,但公主殿下必须得救,诸位不必争执,我自有办法,且先退下!”他拄着尊神刀,视线轮番扫过帐中的将军们,声音沉稳又威严,俊美的面庞竟带着几分不怒自威。
将军校尉们相互看了看,不再争执,各自不服气地退了出去。
王钟离落后了几步,待帐中人去空后,看着握紧尊神刀连骨节都泛白了的夜星辰,轻声道:“我知道你不好受,如今你位高权重,统御大局,切莫意气用事,落入梦阳人的圈套,梵阳输不起啊!”
“统御大局?他们并不服我!”夜星辰低下头,落寞地说,“我只是想救宁正罢了。”
“龙槐关的地势设伏绝佳,梦阳人真要做文章,肯定要埋进去无数武士,我还是觉得,儿女情长先放一边,国家大事为重才是男儿本分!”王钟离平静说道。
“王将军,龙槐关后大概有十六万梦阳武士,梵阳有三十万大军压境,硬拼的话,有几成胜算?”
“没有胜算。别忘了梦阳还有五万多风雷铁骑,战力天下第一的重骑兵!”
“那要是梦阳不得不从龙槐关抽走兵力呢?风雷铁骑被抽调走了,只余下步卒,又有几成胜算?”
王钟离沉吟片刻,“六成。”
即便是血战死战第一的王钟离,也没有十成的把握么?也好,总比全无希望的好!
夜星辰走上前来,“王将军,我要出去一趟,军队暂时由你统御。”
王钟离没有问他要干什么去,他相信夜星辰,就像城主一直对这个年轻人心怀期待一般。他只是点了点头,轻声说道:“放心。”接着也离开了军帐。
夜星辰举起手,他的手上戴了两枚戒指,一枚玫瑰金,一枚水月银,其中一枚,是他送给宁正的。
那天他察觉到皇宫中有咒术师出现,待他赶到时,宁正已经被带走了,他只找到了这枚戒指,紧接着就传出了宁正被抓,要被斩首处死的消息。他恨修罗的卑鄙手段,更恨自己这几日对宁正的不管不顾,他是忙着掀起对梦阳的战争,可若是要以宁正的性命为代价,他宁肯放弃一切。
突然想起,他最后一次见宁正时,他们分明是吵了一架,宁正哭着问他,到底她和权力,哪个重要,他竟犹豫了片刻才回答,一遍一遍念着对不起。
对不起有用么?
他低下头,握紧了拳头,感受到手指上那两枚戒指贴紧皮肤的冰凉触感。
他嘶声自语:“我不要……在失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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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北的冬天来得早,兴许九月天一夜北风呼啸,第二天再走出帐篷,就是白茫茫一片雪原,等到南方已经过完年迎来春暖花开,这里的冰雪也不见丝毫消融迹象。
君王苏日勒赫克刚给几家将军训完话,接过奴隶端来的马奶酒,不小心碰到了脖子上挂着的玉珏,竟惹得他怔了片刻。
一名奴隶匍匐行礼,“君王,到了大萨满给您讲书的时候了。”
“请大萨满过来,叫人上去把帐篷顶的积雪清扫掉,今晚要是再下雪,帐篷就该被压塌了。大萨满身子孱弱,给他用羊奶兑上白月醉温好,等他来了刚好能用来暖身子。”
“是!”奴隶恭敬地退了出去。
君王心里总觉得有些发慌,像是有什么事要发生,却又猜不到究竟是什么在困扰他。有必要让大萨满算一卦,替他解开困惑。
新萨满比已逝去的老萨满靠谱多了,老萨满经常连个天气都算不准,总是大大咧咧去各家帐篷混吃混喝,神神叨叨每个正形。可新萨满申凡双总说,老萨满是一个值得尊敬的老人,是一个背负了太多的可怜老人。
转眼间,自那场草原动乱已经快两年了,阿爸和雨萌死去两年了,夜星辰离去两年了,逝去之人不可追,那还活着的,过得好么?
他伸手握住了玉珏,圆润细腻的玉质温暖了他的手掌。
帐篷帘子被掀开,裹了羊皮袄的申凡双抖落满身白雪,将羊皮袄脱下来交给奴隶,洒然笑道:“看来真是不能再顾着风度了,不穿皮裘大麾,是耐不过这个冬天。按南方的气节算,现在已经算是过年开春了,极北还是一片冰天雪地,蛮族在这里存活上千年,实在令人敬畏。”
“呵呵,大萨满说笑了,我还担心你帐篷不够暖和,准备再送你几条狼皮褥子,看到您这冬天都安然无恙,我也放心了。”君王呵呵笑道,招呼奴隶将盛着温暖羊奶的银碗端给大萨满,招呼他坐了下来。
“君王,有几件事得先告诉你!”申凡双坐下后没有太多寒暄,直接切入正题。君王看着他的眼睛,便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我安排在梵阳的谍子来信,梵阳皇室发生政变,太子在除夕夜篡位,老皇帝自缢而亡,梵阳庙堂权臣纷纷倒戈投向新皇帝,但其实真正掌权的是夜星辰。”申凡双在火盆上烤着冻僵的手,看着君王说道。
君王只是淡淡的应了一声。
“梦阳林夕皇帝身体堪忧,不到三十岁就已经满头白发,估计活不了几年了。”
“太过出众的人都短命,对蛮族来说是好事,梦阳这几年军力越来越强,只怕还会战争,林夕皇帝当年斩了我父亲一条胳膊,我那时就看着他与我父亲厮杀,那时我只对他心生敬意。”蛮族尊敬强者,即便是自己的敌人。
“夜星辰掀起了对梦阳的战争,短短几天时间就陈兵三十万于龙槐关,都没等过了正月十五。但梦阳修罗国师手段更甚,虏了梵阳公主皇甫宁正,押在龙槐关所有甲士面前,斩首示众,震慑人心。”
“哦?梦阳和梵阳要打起来?既然梦阳人虏了梵阳的公主,梵阳要怎么做?救还是不救?”
“这就是梦阳修罗国师的阴狠之处,龙槐关易守难攻,三面环山,盆地开阔,在那里设伏,就算十万武士进去也难逃生天,偏偏梦阳要在那里斩首梵阳公主。现在摆在梵阳面前的是个难以抉择的问题,救公主,是必要用无数人命去填,不救,丢了公主性命不说,更要失去民心和威严。”
“救,丢人命,不救,失人心。呵呵,这就是你们南方人的杀人诛心吧?不得不说,你们南方人的对心理战术的拿捏远非蛮族人可比!”君王轻笑道。
申凡双顿了顿,盯着君王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梵阳统御这次对梦阳战争的武都指挥使,正是夜星辰。君王猜猜看,他会怎么抉择?”
君王呵呵笑了笑,笑意有些苦涩和嘲讽,“以夜星辰的心性,自然是放弃公主,以大局为重。两年前,他便是这般抉择,害死了我最心爱的雨萌。”
申凡双淡淡说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欲与伊人饮,百味成虚无。”
他转头看向大帐门帘,温文尔雅说道:“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君王握紧了脖子上的玉珏,他有预感,这几天让他心烦困顿的源头,就在外面。
门帘晃动,他只看到一双猩红色的眼睛,和一张苍白无血色的俊美脸庞。
两年前不辞而别的夜星辰终于又出现在极北的草原上。
只听他嘶哑又疲倦地说道:“苏日勒……帮帮我……”
咔——一声脆响,那枚玉珏在君王颤抖的手中被捏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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