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最后一天,梵阳大半国土阴雨连绵,一场秋雨下煞了温暖的秋阳,带了一分寒冬的凌冽刺骨。
帝都祥泉城,不断有青河城的战报被军隼送来,呈给皇帝过目。政和殿只有皇帝和御殿月华候陆妙柏,再就是那个皇宫五千宦官之首的御前总管大太监郭阿蒙,这个愈老愈坚的干瘪老头好似一具死尸,站在皇帝身后一动不动。
“放跑了五万风雷铁骑,困住了十万步卒,月华候,这一仗是赚了还是赔了?”皇帝将战报掷在桌案上,平静问道,听不出他的语气中是否对这结果不甚满意。
“赚了,只要拿下了步卒粮草辎重,就等于赢了一半,剩下的就看赢多赢少了!”陆妙柏双手缩在袖子中说道,空荡的大殿的确是有些冷了,尤其是冷冽秋雨如瓢泼般砸在大殿琉璃金顶上,如银瓶乍裂珍珠滚落。
皇帝眉头微微蹙起,“还是让这几万骑兵溜走了,御殿炎将军不是号称梵阳军神么?先帝时打得几手漂亮仗,现在怎么就连区区五万骑兵都拦不下?”
“陛下莫要心急,带兵打仗之事,就如下棋落子无悔,得扎扎实实一子一根。恐怕摆在炎将军眼前的是两难的选择,打了骑兵丢步旅,打了步旅丢骑兵,权衡利弊,还是先打步旅吧!”
皇帝抬起眼皮,凝视这个神情淡漠的文士。陆妙柏说的,与战报所示相差甚微,这个在皇宫中寸步不离的御殿月华候,虽然并未去过战场,可对前线所发生的事推测的一清二楚!
“估计炎将军将兵力全部压进青河城中,打算用帝都机括制造府研发的强力机括灭掉梦阳步卒,没了步旅支撑,这几万骑兵孤立无援又孤军深入,梵阳就掌握主动了。只是——”他欲言又止,似在斟酌。
“哦?月华候还有何见解?”皇帝扬起一根锋利剑眉问道。
“只是若真是如此,梦阳主将未免有些太过庸碌,就如下棋,刚起手看似凌厉霸气,杀伐果决,骑兵长途奔袭屠尽青河城十万百姓,这个起手无可指摘,无论是鼓舞士气亦或是打击梵阳决心,都是上上术,可接下来的落子就有些太外行,竟能将自己困到必须丢弃步卒才能让骑兵脱身的地步,如此虎头蛇尾,真的是梦阳镇天大将军的水平么?”
“朕不在意过程,只要结果。”皇帝盘腿而坐,接过老太监捧来的酒盏,小口啜饮驱寒。
“如若是此,那陛下无须担忧,梵阳已胜券在握。”陆妙柏气定神闲说道。
“报——前方急报!”传令侍郎飞奔而来,现在情况紧急,省了很多礼法,以往传令侍郎绝不允许如此大刺刺的冲进来。
传令侍郎从正和门一路奔来,浑身湿透,官服紧紧贴在身上,冰冷透骨。他单膝跪下,从怀中抽出战报,单膝跪下呈上。老太监郭阿蒙小步快趋,接过战报放在皇帝面前桌案上。
皇帝哈哈大笑,“炎将军的战报来的如此殷勤,是怕朕不好好给他算功劳么?让朕看看,有没有打掉梦阳步旅。”
他展开战报,举在眼前,眼神陡然变得冰冷,脸色难看之极,浑身上下仿佛都在哆嗦,是愤怒?是惊恐?亦或是这场秋雨实在下的太过冰冷?
皇帝站起身,将战报狠狠掷在桌案上,一甩衣袍,向后殿寝宫走去。
陆妙柏心头涌起一股不安,伸手拾起战报,浑身僵硬。
眼前赫然映入几行令人头皮发炸的字句——丧尸围城,铁骑回返,孤立无援……
吃人的活死人和梦阳几乎无敌的骑兵一内一外将御殿炎将军麾下近十万兵马困在青河城中动弹不得。
活死人?鬼神之力?陆妙柏喃喃自语:“难怪梦阳如此有恃无恐,与当年极北赤那思攻打缥缈城时的境况如出一辙啊!梦阳的修罗大国师,手段如此狠毒,就不怕遭受天谴么?”
一股冷风从敞开的殿门吹进来,帷幔摇曳晃动,陆妙柏只觉得从头冷到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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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河城。
城内的活死人不知疲倦的游荡在街头小巷,张大嘴巴嗅着空气中活人的气息,循着血腥味汇聚在一起。它们全都是惨死在梦阳武士刀下的青河百姓,现在却是见人就咬的的僵尸。
它们步履蹒跚的朝武士们的临时营地走来,伸着爪子抓着阻挡它们的盾墙和防御工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吱声。花了数个时辰,武士们终于勉强将这些杀不死的家伙前进的步伐拦住,拆掉街道两旁的房子,用砖石垒砌工事,用盾墙和泥土堆在一起封住街道,阻止丧尸继续推进,丢掉近两万武士性命,才勉强挣得一丝喘息之机,听着脆弱不堪的工事外,活死人们爪子挠过的声音,还有它们嘴里呜呜的嘶叫声,武士们的心比冰冷雨水还要冰凉。
他们亲自和这些死东西交手过,这些家伙浑身皮肤肌肉坚硬,像沉重密实的木头,一刀砍下去只能砍一半便被僵硬的肌肉咬死,连拔出刀都很艰难。就算侥幸斩断它们脖子,可它们身子没有脑袋依旧能一步一步举着爪子向前挪。根本就杀不死!
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吧。
而且,更令他们恐惧的是,被活死人咬死的武士,他们竟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穿着生前奉为荣誉的武士袍服,混入丧尸大军中,张着嘴,举着爪子,一步一步扑过来。
“我们都会被杀掉的,我们也会变成这样的鬼东西!”不知是谁尖声吼道,在窸窣的雨声中格外凄厉。
武士们心灰意冷,他们浑身湿透,多想能喝一碗姜汤暖暖身子,多想能回到家中,和妻儿父母呆在一起,就算没什么大出息,就那么平平静静过日子着就好。
“我要回家!再这么下去,我们都会死,都会死啊!”越来越多的武士凄惨喊道。
“谁来救救我,谁来救我出去?”
没人救得了他们。他们能做的只有冒着冷雨,死守住这脆弱不堪的防御,拖延活死人的步伐,然后眼巴巴看着那面被秋雨打湿,已经飘不起来的炎字大旗。这面战旗是他们的信仰,现在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临时找了一间屋子,几位将军会聚在一起,每个人脸色都晦暗难看。屋子中央扔着一具被绑的结结实实的活死人,它几乎被拇指粗的麻绳困成一个粽子,像一条只能蠕动爬行的虫子,即使如此,依旧张着嘴发出嘶嘶的喊叫声,空洞灰白的眼睛狰狞,鼻子拼命嗅着屋里活人的气息。
为制服这个活死人,动用了十个精装强悍的武士,抱胳膊抱大腿勒脖子锁住腰,这才将它绑了。这具丧尸若还活着,应该是个身材纤细的女子,带着青河女子特有的那份濡弱温软,如今却成了这副鬼气森森的样子。它面颊凹陷,双眼显得格外突出,张开的嘴巴露出森白的牙齿和青黑的牙床,不时吐出猩红的舌头舔舔嘴唇,摆着脖子拼命挣扎。
“大将军,突围不出去。梦阳铁骑就堵在城门口,已经派了三波武士强攻,三千人,五千人,一万人,都有去无回。”傲羽长射统领杨煜将军颤声说道。
“沧海军现在正顶着街道,勉强拦住丧尸,这不是长久之计,武士体力终归有限,丧尸不知疲倦……而且,军心已经不稳,不少人都心生恐惧,连刀都拿不住,督军已经斩了几十个扰乱军心的脑袋。”李暹嘶哑说道。
“粮草食物剩的不多,梦阳人走的时候把城里的粮食都糟蹋掉了,我们自己带的根本撑不住。最缺的是药物,不少受了伤的兄弟还有救,可就是没药,硬是不治而死。”炎字军另一名都尉周虎低头说道,他左手边本该是另一名炎字军都尉,那个总吹嘘要升大官发大财的家伙,总该说有钱了就去青楼找最漂亮的姑娘,一次就找十个。而他总是嘲讽,十个最漂亮的姑娘,那到底哪个才是最漂亮的?总堵得他无话可说。
可现在,那个叫韩宇的小子却先死在丧尸手中,连个完整尸首都找不着。
将军们说这么多,其实都在等那个独眼老将军告诉他们该怎么办,怎么才能摆脱现在的困境。只要他一如既往的发号施令,他们就义无反顾的去做,军心就能凝聚,这样漫无目的的等待才是最熬人的。
可老将军一直沉默不语,花白的头发湿漉漉披散下来,残缺不全的脸毫无表情。安静如死的屋子里,只有呼呼的风雨声,还有丧尸凄厉的叫声。
“这是尸蛊之术。”许久,老将军才嘶哑说道。“钟离,当年征战南蛮,你不是亲眼看到过南蛮的巫师用蛊术操纵死人?”
王钟离思索片刻,说道:“不错,这与南疆巫蛊之术很像,只是南疆蛊术最多也就操纵七八具尸体行动,尸身也不像这些东西一样坚硬似铁,一刀砍掉脑袋捣烂心脏,就不动了。这些家伙,就算没了脑袋,还能继续行动……应该是比南疆巫蛊还要高级的蛊术。”
“既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那应该就有制服他们的办法?”李暹问道。
“火!”炎将军冷声说道。
一如既往的果决冷酷,屋内众将心头一震,眼里有了希望。
周虎将一截保存完好的火折子递到将军手中,又拎起下雨前就抢进屋子的火油,揭开泥封,浇在丧尸身上。
干草编成的麻绳被火油浇过,韧性十足,炎将军扭开火折子,信手将之丢在丧尸身上,火焰腾空而起,一股焦臭味扑鼻而来,呛得人直流眼泪,丧尸身上燃烧的火焰是耀眼的黄色,跳动的火苗上冒着黑烟,它在火中凄厉惨叫,令人头皮发麻。火焰烧断了绳子,丧尸挣扎着站起来,几位将军纷纷后退,炎将军默不作声,抄起靠在墙边的铁枪,大力捅去,穿透的丧尸胸膛,将之钉在墙上。
火焰愈烧愈旺,丧尸的惨叫声渐渐弱了,不再挣扎,从身上簌簌落下一股股黑灰,仿佛在火焰下烧的身子都抽搐小了一圈。
“有效果!有效果!就是火!”李暹一拍巴掌大声叫道。
只要能找到对付的办法,就不必畏惧,这种东西,它并非不死不灭。
“李都统小心!”王钟离急促喊道,从腰间抽出佩刀,脱手而出。刀光一闪,锋利刀刃几乎擦着李暹鼻尖过去,一阵寒意。
刀锋直直钉入墙中,连带着一只寸余长的黑色虫子也被钉住。
李暹方才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扑面而来,可速度太快,并未反应过来,亏得王钟离掷刀果决。
走近一看,是一只黑色的蝼蛄,正摇头摆尾挣扎着。
“这是虫蛊,就是它在操纵尸体。”王钟离将刀从墙上拔出,虫子依然钉在刀尖上,他手腕一抖,刀尖上的蝼蛄便断为两截,不再挣扎,可死掉的蛊虫尸体坠落中便化成了灰烬,如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城中丧尸近十万,肯定有一只王虫在操纵着它们。找到并除掉王虫,这些丧尸不攻而破!”炎将军沉声说道。
他看着属下将军们眼中泛出的光彩,轻声叹息,现在这情况,希望是比胜利更可贵的东西啊。
其实他压在舌头下还有一句话没说——若是找不到,他们全都会被吃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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