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大门,星辰看到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头儿老气横秋地倚在门前那尊镇宅狮子旁。轻声问道:“请问找谁?”
打老头转过头,咧嘴一笑,脸上的皱纹随着这个笑容更加曲扭,好似一朵皱在一个的深秋老菊。
“小娃娃,就进去转转,瞅两眼,莫怕!”说话间已闪身侧过,与星辰擦肩而过,走进梁家宅子中。
星辰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这老头与他擦身时,分明觉得自己浑身像被束缚住,动弹不得,甚至没有捕捉到老头从他身边走过时的身影,就仿佛一阵阴森冷风穿过他血肉骨髓。
待他回神,老头已拐个弯朝中堂走去。奇怪的是,老头步子不大,略有蹒跚,可一步跨出便足有丈许远。正门中堂间的前院,就算星辰这样的年轻小伙子都得二十来步走,可在老头脚下几步便了。
“老爷爷,等等!”
自顾自向前走的老头儿突然停下来,缓慢转身,浑浊的眼睛直勾勾的顶着星辰,眼神毛骨悚然。像被一条毒蛇盯上,星辰后退两步,与之保持距离。
“知道我是什么人么?就叫我老爷爷?”老头露出一丝比方真诚许多的笑,总算有了一分老人家的慈祥感觉。老头双手插在袖子里,腰便更佝偻了些,自问自答:“罢了罢了,老爷爷就老爷爷,准你这么叫了。梁家小公子?近来尚吉城风头正劲的人物,有点意思!”
的确,这星辰的温良谦和让老头对他多了几分好感。毕竟是近来风头都能比肩风流独占八斗的李轻裘,想必也会是跋扈张狂不输李家公子的大纨绔,可见了真人,这模样清秀的公子哥倒令人耳目一新。
“老爷爷来府上有何贵干?”星辰提了几分小心警惕,后悔未将尊神刀带在身上。
“找两个人。”老头不愿多说,扬起头轻轻嗅着空气。
这真是一个快要油尽灯枯的老人了,他扬起头时,纤瘦的脖子上青筋分明,好似皮包骨头。脸上皱纹纵横,令人有种皮肤松松垮垮搭在骨头架上的惊悚错觉。
“贵府门下能豢养如此身手的刺客,不简单呐。”老头步子没停,依旧不紧不慢朝前走,眼睑微垂,嗅着空气里的味道,像在嗅一坛陈年美酿,模样陶醉。
“一个高瘦纤细,却气力巨大,是棵练外家拳的好苗子,筋骨也是从小就打熬磨练,根骨结实。若非如此,当时就不会只是碎了一个手腕骨头那么简单了。”老头从袖间抽出双手,一手搓指成刀,朝另一只手手腕斩去,“会被老夫生生撕下一只手的……”
老头像是提到什么开心事,咯咯得笑了起来,笑容里的血腥味浓重异常。
星辰怔在那里,步子挪不动分毫。
“另一个矮胖浑圆,内修气量外修身法,就算老夫使出六分力气朝他打去,估计也会被那一身横肉抵消,如泥牛入海。当时更是带着一个人,腾跃而起,撞碎了屋顶飞掠而去,若不是老夫使了点小手段,恐怕就找不着这里了!”
矮胖?高瘦?正好,梁家还真有两个这样的家伙,可那两个半点也支不起门面的驴操货,怎可能是这个古怪老头嘴里所说的厉害刺客?星辰越发对这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心中生疑。
小五与六子是什么样的货色,他一清二楚!每次带他们出去溜达,这两个家伙都会眼巴巴盯着路边吃食流口水,看着花枝招展的姑娘就点评胸脯隆不隆屁股翘不翘,还意.淫着手感好不好,经常油嘴滑舌谄笑挤眼的从他这里骗赏钱,拿到银子就跑出去吃吃喝喝玩玩乐乐,十足胸无大志混一天是一天的小人模样。
就这样的两个家伙,怎么被这老头说成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江湖高手?
“你家大人呢?老夫还有好些话要和你家主事的人说说,你个小娃娃估计屁也不知道……梁家?印象里没怎么听过有这么一号权贵门阀,你家可是有在帝都正三品以上实权官阶的老人?或者上头有某个帝都深水老王八罩着?”
“都没有!”星辰很老实的摇摇头,毕竟还是涉世未深,不懂扯起虎皮大旗以制衡的道理。
“那就奇了怪了,既没人撑腰,上头也没人罩着,怎么有胆子直接拿西南沧海军都统李暹家的小娃娃开刀?老夫当时若不出手,李家那小娃娃就得丢了性命,李暹那只叫不咬人的老狗估计也要发疯喽……真出了事,陛下那边不好交代,可真就成烂摊子了……”
“现在这娃娃们做事真是越来越不讲道理,可是合老夫胃口,刚好老夫也不是爱讲道理的人……这太平日子过的,当年那谁拳头硬谁就是王道的时日一去不复返喽……”
老头神神叨叨说着,说话间已穿过前房,朝宁正所在的后院走去,再往后就是小五与六子的房间。
他眼睛突然睁开,浑浊的眼睛迸发出凌厉的光芒,像嗅到血腥味的豹子。老头嘴角冷笑:“可算是被老夫找到了!”
星辰大步向前跑去,不管这老头说的是真是假,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虽然平日特嫌弃那两个总丢他脸的家伙,可真被人欺负到头上,他这个做公子少爷的势必要顶在前头!
“小五六子,快跑!快跑!”星辰边跑边喊,俊逸的面庞露出一丝狰狞之色,他毕竟是练刀的,算半个江湖人,这身材佝偻的老人看起来像是被风吹倒了就再也爬不起来的潦倒模样,可老头身上那股子气势,缭绕在其身边看不见的熊熊魔焰,绝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啧,就是这么一种感觉,二十年前的梵阳江湖上,一句郭阿蒙来了,能把人吓得屁滚尿流落荒而逃,这感觉真好啊!这太平盛世什么都好,只有一点老夫不满意,就是人的忘性太大!吃得饱穿得暖,便忘了疼痛,忘了害怕,变得恣意妄为,变得狂妄狡诈……那就让老夫老提醒提醒这太平盛世,当年的痛有多痛,当年的血有多红……”佝偻着脊背的老头突然间挺直了脊梁,眯起的眼睛猛地张来,他后撤一步蓄力,浑身干瘪的老皮死肉仿佛一下子鲜活起来,变得年轻又有活力!
老头气势高涨,像一锅沸腾的油,炽烈滚烫,浑身气焰缭绕,好似临世神魔。脚下的青石板一圈一圈龟裂破碎,仿佛万钧重的巨象在跺脚。他蹲下身,骤然前冲,如离弦之箭,又像一截沉重的撞城锤,面前阻拦之物统统被贯穿粉碎,每一步下去都会踩出一个大坑,就算千军万马当前也要溃不成军。
这就是二十年前梵阳江湖第一人的力量,这就是当今凋零破败的江湖上,最后一株常开不败的红莲。武夫祸国不是危言耸听,一人便当千军万马更不是传说,如今这一切正鲜活的发生在名流贵胄遍地的天下第一城中。
轰隆隆的巨响传彻半个城池,大地在颤抖,离得近的几条街上,行人几乎站立不稳,仓惶伏身,五体投地,好似在对着这座江湖上的帝王顶礼膜拜。
“宁正,小五,六子,快逃!”星辰声嘶力竭的厚道,他身后的老人犹如妖吞噬万物的妖魔,只要被其追上,便是万劫不复的险境。
他看到小五和六子,这两个平日窝囊没出息的伴从,竟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六子右臂缠着绷带,面色苍白,显然是重伤未愈,他对这老头方才的话信了几分。
小五咧着嘴惨笑一声:“看来这次是给少爷和小姐惹大麻烦了!”
六子依旧如木头般不言语,只是点了下头。
“若是少爷出了事,惊动了小姐,恐怕咱哥俩就得吃不了兜着走……若是被大国师知道了,那就不是砍掉个把脑袋就能销罪的了……看来这次真闯大祸了,惹了个咱惹不起的人!”小五揉了揉肥胖的脸,好让表情自然些。“嘿,打了一辈子鹰今儿要被鹰啄了眼!”
“小六子,你带着少爷和宁正小姐先逃,我去挡他一挡,我就不信老子这一百六十几斤的肥肉,还挡不住这老怪物这一冲之力!大不了把命就丢这儿!”小五脸上横肉狞笑着,神色阴蜇,那股子行走在黑暗间的杀手气质暴露无遗,更像是个不择手段的亡命之徒。
“等等,先别拼命!看!”六子扬起脸,用下巴指了指像犀牛般横冲直撞的老头。
魔焰缭绕的老头如热刀割蜡般毁掉了一堵墙壁半个后院,势不可挡的朝那两个不知死活的后辈小子冲去。猛然间,他刹住步子,眼睛瞪得浑圆,像看到最致命最可怕的东西!
一个他怎么也料想不到的人竟在这地方。
那道窈窕身影静静伫立在满院梧桐叶间,在枯黄的叶子中,云母绿的长裙格外鲜动人。女孩的秀丽的马尾轻轻摇曳,白皙面庞略带嗔怒:“郭爷爷,你又出来吓人了!”
势不可挡的老人身上那股子气势一下子荡然无存,蕴藏巨力的身体重新变得干瘪消瘦,又变成那个佝偻着脊背双手插在袖子里的闲散老人的模样。
他上前两步,纳头便跪,五体投地,声音颤抖,“老奴拜见殿下,令殿下受惊,老奴罪该万死!”
星辰怔在原地,看着那个神勇无比的老人在宁正面前战战兢兢,好似主人在教训家奴,哪怕眼神稍一凌厉,都会令他心生畏惧。
老头称呼宁正为‘殿下’,能当得上殿下这一称呼,宁正该是什么身份?除了藩王子女外,只有皇子皇女能被称为殿下,不管是哪个,宁正的身份都大的可怕,更何况一个奴仆便如此可怕,那宁正莫非真的是那公主皇女?
还有小五与六子的身份,真的只是他身边的伴从么?能被这样可怕的老人盯上,怎可能是普通人?
宁正转过头,歉疚的笑了笑,说道:“星辰星辰,其实我一直对你隐瞒了一件事情……我是梵阳的公主,宁正是我的名字,我的姓,是皇甫。”
一阵秋风吹过,满院梧桐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尽管猜到宁正出身非富即贵,甚至也想过她真的可能是一朝公主,可当听到她亲口承认时,事实依旧像拳头,狠狠打在他心头。
星辰抬起头,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苦涩的说道:“需要向您行跪拜礼么?公主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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