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子越终于下定决心,声音中有着些微颤抖,“实不相瞒,田侯其实是微臣的父亲。”
“什么?”
不怪夜莲诧异,就连田婴初见子越之时亦不能相信,其貌不扬如他,何以生出这样风度翩然,如玉树临风的儿子。然而天下事总有那么一两桩荒谬,田侯正妻赫连夫人乃是心地面貌皆美之人,田婴从不怀疑她的忠贞,又想到赫连氏多见英俊男子和秀美女子,这才接受了儿子与自己丝毫不像的事实。然而人心可憎,人言可畏,自己初时都疑心至此,又怎能忍心这俊俏孩儿受天下人质疑?于是田婴隐瞒了子越的存在。子越,他原本该叫做田子越,却只能自称为赫连子越。他以田婴外甥身份一路求学,至功名在身,投身入朝堂报效国家。乃是田婴一生最大的骄傲,却也是对他相貌最大的羞辱。因而赫连子越只能私底下称呼他为父亲。在他们二人独自于书房议事的短暂时间里。
赫连子越对夜莲说,“圣女不知,微臣的内心已然分裂。想来我那可怜的父亲也是如此的。”
“你觉得他可怜,我却觉得他奸猾老辣。”
“若不如此,怎能在风云夕变的朝堂生涯中保全自己?”子越轻笑一声,带着嘲讽。
“他曾想杀了我。不是吗?”
“那是因为圣女杀了父亲最好的朋友,铸剑师妙手。为人知己,难道不该为友报仇么?”子越目光灼灼地望着夜莲,“父亲是最好的父亲,亦是最好的朋友。”
夜莲在他灼然目光中,不知为何心神平静了下来,任凭田侯杀意凶狠的模样在脑海中淡去,末了轻道,“子越所言极是。”
子越见她眼中一派宁静淡泊,心中大石总算放下,这一路伴在她身侧,总是担心她记恨父亲。他突然拱手,对夜莲道,“感谢圣女如此相信微臣。此后圣女若有需要,微臣必定鼎力相助。”
“我寥寥数言,却得了一位朋友。何其有幸。”说完,她粲然一笑,淡淡如莲花初绽,仿佛无尽的幽香就此散了开来。
子越生平遇到过许多美貌女子,亦曾得到她们表白,却从未见过夜莲这般淡然幽雅的少女,心中倾慕之意顿起,面上不由一红。
他又陪伴夜莲半日,而后告辞留下她独自休憩。临行前又叮嘱一干仆从,若无召唤,千万不要去打扰客人。
这日夜间,住在栖云宫的清幽殿,伴着莲花清幽香气,夜莲睡得很好。
不知不觉,神思来到一片竹林中。以前她从未这样近距离地看过竹子。奇怪的是,此间的竹子并非绿色,而是浓黑如墨,连竹叶都是深浅不一的黑色。
自竹林深处,一阵若有似无的乐声传来,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再到尖利刺耳,扰得竹枝竹叶无风自乱,掀起一波又一波黑浪。夜莲听着那高亢乐声,只觉有一根尖细而锐利的物体在自己的大脑中刺来刺去,头痛得就要炸开。
就在这样剧烈的头痛中,夜莲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中,她想点燃烛火,随即就发现桌上的蜡烛亮了,一下子睡意全消。凝神再想,灯灭。烛火摇摆挣扎了几下,仿佛被什么人吹熄一般灭掉了。夜莲抬手轻拂,果然有些许内力倾泻了出来。一开始她以为是栖云宫的缘故,大抵这里是仙灵福地,而后头脑渐渐清醒,想到第一层结界破解,其能量注入自己体内的,总是需要一些适应的时间,只是恰好在此地显露。
她起身下床,走到窗前,看着夜空中一轮弯月,伴着繁星点点,想起远在天河之上,星辰之间的师父银河,那些年里月神对师父不知明里暗里地表白多少次,师父却总是假装没听到,真不晓得他是耳朵有毛病,还是眼睛有问题。那样温柔美丽的月神,难道他就不动心吗?
思绪回到方才所做的梦境当中,却不知其中有何机缘。心想着待天亮了去找子越,请他帮忙一起想想……
夜莲再醒来时,已是卯时,她侧身蜷缩在宽大的木制窗台上,熹微的晨光温存地洒落在她半透明的幻体上,却令夜莲惊跳了起来,与这副幻体相伴日久,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即便是些微的变化都瞒不过她敏锐的双眼。没有错,一定是比从前清晰了一些。她抬起左手,若是说从前只看得一分清楚,现在已有两分。纵然于旁人来说仍是模糊一片,于朝夕相伴的夜莲却感受得到巨大变化。那么,醉心呢,她有没有变化?自己清晰了一分,她是否该会虚弱一分?
刚刚踏入莲城,醉心便觉得胸口一阵闷痛,那种感觉实在难以形容。情急间她向前扑跌,恰好拽住神剑的衣袖,那衣袍大概穿得久了,随着他征战赶路,上天入地,又一直没时间浆洗保养,因此被她无心又大力地一扯,右边下半截袖口便就此断裂,被她攥在手心一起摔倒在地。如若她不去拽他的衣袖,将全身重量都寄托给一块脆弱布料,兴许不会跌得这样惨。
他脚步没停,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若在从前,这本也不算什么事情,起身继续赶路就是——然而这一次非同寻常,她觉得疼。以一只花妖的身体而言,她应该很难失去平衡摔倒,即便摔倒,也不该有疼痛的感觉,更不该跌破流血,继而浑身虚软无力站不起来。虽然觉得奇怪,醉心仍是再次尝试起身,这一次反应更大,她忍不住“哇”的一声,吐了大口鲜血。而后四肢百骸都掠过一阵酥麻之感,她再也没有力气站起身,只软软地委顿在地,虚弱地唤了一句“夫君”,便脸朝下趴在那儿了。醉心不知道的是,她额头间的曼陀罗花印记忽隐忽现,如荧光闪现。
夜魅比神剑更先发觉事情不对,鼻子凑在地面嗅了嗅,便往来路奔回。神剑见状,立刻跳上他的背,眨眼间便奔到醉心身边。她额间的花印仍在忽闪,人却已昏迷了过去。
神剑没有试图唤醒醉心,抱起她一同骑在夜魅宽厚的背上,轻声道,“阿夜,去安全的地方。”
醉心是在夜魅背上转醒,此际他们已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荒地,四周虽无遮挡,也无可供休憩之地,却比人流不息的街市安全太多。夜魅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停在一丛低矮的灌木旁,神剑抱着已然清醒的醉心跳到地面。
醉心未及开口,眼泪先掉了下来,“夫君,我,我会不会死掉啊。”
“不会。”他心中嗤笑她的无知,一只妖怎么会因为吐了血就死掉。
“那就好,醉心好怕再也见不到夫君了……”话未说完,就抱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伤心,丝毫没注意到他已将自己放在地上,面无表情地探看着脉搏和心脏。他眉头深锁,觉得她身上的种种迹象与之前的自己无比相似,都是突然间的虚弱,继而呕血。呕血是因为她内力尚浅,压不住那股上窜的腥气。其他症状大都相同。
“此消彼长。”他脑中突然闪过这四个字。
醉心的消,必定对应着夜莲的长。那么自己呢,自己的消,又是谁在长?他眉头深锁,着实遇到难题,想要解决,却无从下手。
看了看仍在哭叫的醉心,以及等在旁边明显烦躁不堪的夜魅,当务之急是让那只妖精立刻闭嘴,以及找到夜莲。心念及此,他凌空一掌拍了过去,醉心本就虚弱的身体受不住这番内力,头一歪再次昏了过去。世界终于清静了。他满意地勾起唇角,看到夜魅冲自己欢快的摇尾巴,对它说道,“走吧,我们去找夜莲。”
夜魅似乎听得懂“夜莲”两个字,鼻中呼呼喷着热气,表现得更加兴奋。
夜魅驮着醉心,站在栖云宫墙外的柳树下候着。神剑没有惊动任何人,翻墙跃了进去。
夜莲正想着醉心会否因为自己内力渐增而产生变化,神剑便陡然现了身。仍是青袍短靴,手中提着古剑青霜,只是右手的袍袖不知为何断了一截,紧抿的嘴角显得有些忧愁,他注视着她,眼神却不像之前那么冰冷。
“好久不见。”夜莲想了想,也只说出这一句。说完自己却笑了。轻轻淡淡,像一朵初初绽放的莲花。
其时天光尚未大亮,一切朦胧有待发掘。
他却突然握紧青霜剑,连剑带鞘毫不迟疑地向她眉心刺去。
夜莲一怔,从前就知道他不是善人,更是天启大敌,但他救过自己,亦曾在与师父对战时放过自己,那是连师父都未能闪避的危急,他却宁可遭受反噬都没有伤了自己。如今却又为何,一言不发,举剑便刺?大概这人是个精神分裂患者吧。这样想着,便也有了抗衡的理由。她聚已然恢复的一成内力为风,吹落遮蔽幻体的斗篷,继而周身半透明衣裙都翩然如飞,灵动非常。
面对此番美妙景致,他丝毫不敢松懈,心知是她在以内力结成武器与自己相抗,却忍不住缓缓开口,“你这样的女子,就应该站在云端,接受万民敬仰。而不是在这里与我比拼内力。”
他此言一出,夜莲只觉得脸颊一阵热烫,若有肉身,必定会微微泛起嫣红犹若害羞少女。她来不及细思为何如此,手掌间已幻化出一朵莲花激射向他,莲花由淡转浓,射至他胸口时已成浓浓一朵夜莲。他竟不畏惧她修炼得最为纯净的法力,伸手便要去抓。她以为他就要死在自己的内力之下,却见他掌心微微渗出冰雪之气,原来他同样蕴了内力在手上,想试一试高低。
夜莲微微一笑,左手扬起,那莲花便自行消失。全套动作轻盈优美仿佛不用什么气力。
神剑亦收了自身内力,抬眸注视于她。
那眸中含着深意,令夜莲终于想起自己做了什么——看来他是有意试探。如今自己内力恢复一事被他知晓,不知对今后将要做的事有何影响。她本该防着他,此际却并不觉得被他知晓有何不妥,于是顺便将稍早的梦境讲给他听,以便能解自己的疑惑。她没有察觉,这已是对待朋友的态度。
“按你梦中所见,那地方倒像是隐墟。”他蹙眉听完,缓缓道。
“隐墟?”
他点头,“隐墟幻竹林。不久之前,还是我管辖的领土。”
“那里可有什么特异之处?”
“特异之处倒没有。只是位于正北。”他说,目光炯炯。
“难道是……”
他点头,未及她说完。
“第二层结界的主人在召唤我吧。”
第一层结界的守将妙手魂飞魄散之时,第二层结界有所感应地发生震颤,如此可见冲破结界之人拥有超乎想象的强大能力,守将燕子楼当即抛了一抹虹光升上北方天空,果然夜莲一行三人往莲城而来,待到了自己能量所及的范围,他便潜入夜莲梦境,试图将她引到幻竹林来。
解开了梦境之谜,夜莲便无心等候赫连子越的到来,对第二层结界的好奇已然超越一切。她问手中仍握着青霜仿佛随时准备战斗的神剑,是否愿意同自己一道去往隐墟幻竹林。
这正合神剑心意,他点头,说夜魅和醉心还在宫墙外头候着,这就叫上他们一起。
醉心仍在昏迷,可见之前那一掌挨得着实不轻。
夜魅驮着他,三人一兽御风便往正北方的隐墟而去。
隔着有数丈远,夜莲便被乌黑的幻竹林吸引了目光。她原本以为这世间竹制都该是翠绿颜色,然而眼前这片望不到边际的竹林,却黑如研好的墨汁,浓郁得像是随时会滴落下来。
他突然拉住她准备继续前行的身体,“不可冒进。”长久的对战经验告诉他,这竹林里有古怪,且是十分危险的古怪。
“哇,好香的竹子味道啊。”醉心却在此时清醒了过来,深吸了一大口气,陶醉地说道,“我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太好闻了!”
他心中一动,问她,“什么味道?”
“妖气。”醉心闭上眼睛,边想边说,“复仇的气息。嫉妒,不满,还有血腥味,好香啊。吃了这么多血,难怪这些竹子长得如此完美挺拔。”
“这竹子是以血供养?”夜莲蹙起眉头。
难怪这些竹子呈现诡异的黑色,且从林中刮过来的风隐隐透着腥气。醉心身体里有黑色曼陀罗花的命魂,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
“是的,人血,好多好多的人血。”醉心浅浅笑道,浑身散发出妖媚惑人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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