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并未维持多久,短短的几息间顾长月便已经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躬身走进帐篷之中。
与想象中差别不大,帐篷里布局简单朴实,充满斯图风情。
左边靠窗的位置,一段木楼梯从地面延伸至半空悬浮的白色光遁中,另一头消失不见,想来是个传送结界。
屋子里不见茗婼大祭司的身影,顾长月琢磨着她定然就是传送结界的那头,因为也不多想,往楼梯上走去。
果然,才走几步,便已经听到里头的动静。
似乎有人在说话。
既然此处设了结界,说明里头的人并不愿意被人听见任何动静或者声响,可顾长月行至此处,便模模糊糊地听到了说话的声音,只怕里头是刻意为之,也就是说,里头是故意让她听到谈话的内容。
如此,她不由停下脚步,屏气凝神,认真关注着里头的动静。
“……根据我们的约定,我不会反对甚至阻止所有愿意跟随她去往上层的斯图子民,我不强迫他们,不强迫任何人,由此也希望大祭司您不要将愿意跟随在我身侧的斯图子民牵连进来,我们各行各事不好吗?左右也都为了斯图好……”这声音年轻浑厚,仿佛有着滂湃的力量,却被刻意压得很低。
“再者您也说了,她已经忘却前尘,没了数百年前的修为,斯图子民跟着她无异于拿生命冒险,不过我坚持不威胁任何人,也就由着他们去,只一点,愿意跟随我的人,我觉不会交给她……”
年轻的声音停了下来,大祭司茗婼苍老的声音缓缓响起:“可是径河,跟随你的那部分力量是斯图最为核心的力量,若是没有他们的帮忙,我们少了太多的阻力。”
径河不为所动:“正因为是核心力量,我才不敢随随便便让他们去冒险。”
大祭司茗婼叹了口气:“就你们这般没头没脑的,何时才是个头?她毕竟是神女,虽然实力还不强,却也是有缘法的,外界人修仙,不都讲究这个么?”
里头沉默了片刻,径河沉沉地道:“斯图已经被压制了一百八十年,也饱受了一百八十年的灾难和困苦,若神女的确能够庇护我们,为何当初却不出现?我不相信她。”
说罢,顿了顿,又道:“不过,既然您说到缘法,那么,就试试吧,短时间内,给我看看,我到底能不能相信她,如果能,我便配合她,如果不能,我们只好守住以前的约定,各自行各自之事。”
茗婼不急不缓地道:“既然径河族长已经这么说了,那么就这么定了吧,我们都给她一些时间。”
径河仿佛被算计了般,道:“大祭司……”
茗婼道:“放心吧,我,你,整个斯图,都会如愿的。”
里头彻彻底底沉默下来。
只言片语间,顾长月已经猜测出了大概。
先前纯玄便已经说过,斯图现在分为拥护神女与不拥护神女两派,不过两派之间关系并不紧张,只是互不干扰罢了。
而听他们的对话,径河族长一派的力量是斯图的核心力量,茗婼大祭司希望拉拢径河族长一派,径河族长万般不同意,最后不知怎的自己又想明白了,提出只要神女能够让他满意,他就会将这部分力量借给神女。
顾长月想,大祭司要她听的,估摸着就是最后这部分内容。
大祭司是在借着与径河族长的谈话告诉她,她需得做些什么让径河满意,这样才能够拉拢径河那一派的力量。
的确,她之所以会看了书信后乖乖前来见茗婼,原本便是想要与整个斯图合作,否则以她的力量,不知道要修炼到什么时候才能出去。
不过现下看来,族长一派的力量才是整个斯图的关键,若是得不到族长一派的帮助,就与她自己单独行动没有多大的差别。
思量间,白色的结界动了动,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男子。
小麦色的肌肤,狭长幽深的双眸,随意披散在身后的黑色长发,高鼻梁,五官轮廓坚毅硬气,下巴上留了胡渣,似乎带着成年男子独有的浑浊气息。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与赤焰魔君比试的族长径河。
他还穿着与赤焰魔君比试时的黑色劲装,健硕的身体被紧紧包裹在里头,身长八尺,高大挺拔,显得异常结实矫健。
或许是位置的关系,他站在楼梯上端看着顾长月,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顾长月则仰头看着他,只觉他整个人看起来像是被笼罩在黑色深渊里,蕴藏着深不见底的力量,这股力量凶狠霸道,仿佛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十分危险。
她的目光只在他身上停留了一息便移到别处,心里感慨:“果不愧为一族之长。”
继而,考虑到自己可能要借助他的力量,便礼貌地挪了挪步子,将下楼的路给他腾出来,并朝他点了点头。
他应当已经从茗婼那里得知她的事情,见着她也没有太多情绪,当然,他也没有理会她,反倒毫不客气地便走了下来,很快与她错身而过,脚步沉稳从容,不见丝毫犹豫。
至始至终,他也不曾给过她一个眼色。
也罢,顾长月与他本就不熟,因而也不纠结,反正她现在也出不去,来日方长。
结界里头,大祭司茗婼道:“神女,请进来。”
顾长月原本便没有打算停留,几步走到楼梯与白色结界交界处,跨步便走入结界之中。
霎时,一股奇特的香味扑鼻而来。
像是奇异的花香,沉沉的,腻腻的,却也清淡如丝,沁人心脾。
这股香味顾长月并不陌生,正是幽冥寨的小屋子里遇见黑衣之时,灶台上那口大锅里炖煮的食物的味道。
这里怎的也有这样的味道?
目光一扫,眼前的场景让她震惊不已。
只见自己置身在一间四四方方的房间里,正对面摆了张木桌,木桌上铜灯摇曳不定,晕黄的光芒投映在泛黄的木墙和地板上,莫名安详。
房间里还有个简单的灶台,灶台干净整洁,火炉上有一口大锅,锅里浓汤咕噜噜沸腾,冒着泡泡和香气。
香气来自锅里。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的场景。
唯一不同的是,大锅旁边站着的不是与她模样相似的黑衣,而是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妇。
老妇的身高只到了顾长月胸口的位置,头发花白,满脸皱纹,身形也极为单薄,几乎行将就木。
她需得站在一张小板凳上才能够随意自如地搅拌锅里的浓汤。
此刻,她的的确确站在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拿着勺子不急不缓地搅拌着锅里的汤,另一只手则将五颜六色的花瓣导入锅中。
锅里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识海中,小花和无涯都沉寂无声,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阻隔在了某处,根本无法沟通。
一瞬间,顾长月险些以为此人就是黑衣所扮。
好在她很快又发现,茗婼骨龄大约五六百岁,并非探不出虚实的黑衣。
同时,茗婼用浑浊的眼神看着她,慢慢地道:“神女,您还记得茗婼么?”
她叹息一声,继续:“说来,不记得也不奇怪,不说您忘了前尘,就算还记得,您也认不出我来,毕竟我变成了这副模样,想想一百八十年前,我也算是个人见人爱的美人,和您比起来也差不了多远,径河他爷爷娶他奶奶前,还成天跟在我屁股后面献殷勤呢,只可惜老天爷不开眼,生生把我那个大美人磨成了这副德性,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
听闻此言,顾长月更加确定她不是黑衣。
茗婼之所以会熬这锅诡异的浓汤,想必是那神女所授。
若真的是神女所授,那这足以证明,神女的确与黑衣有关。
想到此处,便问道:“你这是什么汤?用来做什么?和谁学的?”
茗婼已经将五颜六色的花瓣在汤中搅拌均匀,汤呈现出绚丽的七彩色,“神女的问题可真是多,看来您真是忘记得很彻底啊,这可是您教我的呢,想想,这一百八十年间,我都在靠它在续命,只能说您太有先见之明了,仿佛料到我迟早都会有这一天般。”
果然是神女所授。
茗婼还在继续,苍老的声音带着浓郁抱怨的意味:“说起来,您也是太狠心了,明知道我自来爱美,却也不提点我哪怕一句,生生叫我被那东西伤成这副模样,这辈子都不想见人了,连径河他爷爷陨落的时候都在庆幸,幸好当年没有娶我,不然他死都不会瞑目,哎,说来都是一把辛酸泪……神女,麻烦,扶我一把……”
锅里的汤似乎被搅得差不多了,她方才勺子,将枯槁的手伸向顾长月。
顾长月没有动,只道:“我若不来,你自己还不是能下来?”
茗婼不由多打量她两眼,纵身一跳,便从小板凳上跳了下来,毫无压力。
顾长月看着她,就知道会如此。
她不想与她废话,直接了当地道:“我要走出这里,希望斯图子民配合我,我们可以互利共赢。”
比起做斯图子民的神女,带领斯图子民走向上层,她更喜欢以一名修士的身份与斯图子民合作,各取所需,各不相欠。
茗婼不知道有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没有出声,却是提起一只手,竖起五根指头在她面前晃了晃。
顾长月莫名所以,问:“什么?”
茗婼道:“刚才我与径河那小子的对话您听到了吧?他说要看您能不能让他放心将核心力量借给您,五是时间的意思,五年时间。”
顾长月道:“五年时间?”
茗婼道:“您现在不过是结丹初期的修为,比我们这里的小孩子都不如,谁会相信您?五年时间,您可以利用这里的仙气资源以及大漠中凶恶的兽类资源加紧修炼,以此证明自己,博得族长的信任。”
顾长月皱眉道:“五年时间太短,现在的我并没有可怕的天赋,五年后,至多结丹中期修为,依旧比你们这里的小孩子都不如。”
茗婼神秘地摇了摇头,“非也非也,您有缘法的,您看,您只不过看了自己前尘留下来的书信后毫无疑虑便来到了这里,还站在这里与我说话,这般自在,完全没有隔阂,这都说明什么?说明您就算记不起来,但冥冥中却注定了您是斯图的神女,您不排斥,不怀疑,甚至下意识以为就该如此。”
这是个什么道理?
顾长月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茗婼又道:“而且我知道,您还有不为人知的底牌,厉害着呢,五年,您一定可以,不仅如此,我相信您在这这个空间里收获的不仅仅是一个修为上一个阶段的跨越,毕竟这世间有太多的意想不到,正如我当年倾国倾城的时候,从来不曾想过,自己也会丑到让小儿止啼。”
她的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面铜镜,她举起铜镜对着自己。
铜镜里倒映着一个年轻女孩的脸庞,女孩肤若凝脂,美丽如画,仿若九天仙女,纤尘不染。
茗婼看着镜中的人儿,耷拉着皱纹的脸庞向上扬了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而铜镜中,女孩也笑了起来,果然倾国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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