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青龙铺畔 落幕人生
从横州一路行船,转浔州,渡梧州,出广西,进广东,穿肇庆,绕广州,经韶州,过南雄,于十一月二十五,王阳明翻越梅关,进入南安。
一路上,穿府过县,省里官、府里官、州里官、县里官、都司卫所各级武官,驿站驿丞,巡检司巡检,递运铺大使,来迎去送。王阳明当着四省的军务提督,兼着两广的巡抚,又是见官称尊的新建伯,沿途文武百官,恭恭敬敬,嘘寒问暖,引见当地名医,推荐偏方名药。下属们磕头,王阳明就是有病,也总要点点头;下属们称颂南赣剿匪和鄱阳湖平叛,赞扬断藤峡和八寨为民除害,王阳明虽然谦虚,也总要回应人家一个笑脸;下属们颂扬良知学说名扬天下,称赞王阳明是当今圣贤,是道学宗师,王阳明就是再累,也总要婉谢众人的美誉,即便是累得不想说话,也总要摇摇头,人家是笑脸,就是摇着头也要还人家一个笑脸。在南京鸿胪寺卿任上时,被国子监个别学生贴招贴攻击辱骂,王阳明对诋毁和辱骂已经锻炼出来了免疫力;南赣剿匪成功,鄱阳湖平叛大捷,两次大成功迎来了更大的屈辱,王阳明已经看淡了成功。古人说过,福祸相依,以几十年的经验看,这是千真万确的。沿途百官的赞誉,惊扰不了王阳明心的宁静。
官场上的前呼后拥和众星捧月,对名利场中的人来说,是种排场,是种享受;对良知来说,是种多余;对如今重病缠身的王阳明来说,已经成了一种累赘。人在官场,身不由己。血肉身躯,毕竟不是铁打的,心不累,身子总吃不消。虽然吃不消,遇到求教良知学问的,王阳明即便正在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要一消停,还是会不厌其烦地讲学。王阳明把讲学当作了自己的人生使命。年轻时吃的那些苦,中年后得的那些成功,好像都是在为他的讲学做注释。
一路上的应酬,一路上的讲学,消耗着王阳明的元气。没出广东,他就病上加病,又染上了痢疾,吃不下饭,没什么可以出痢的,下痢的只有水。
广东布政使王大用,正德年间在南韶兵备道做副使,当年拜入门下。王大用、南雄知府徐曰忠、保昌县知县黄金等官员,把王阳明护送到梅关。水痢多日的王阳明极度虚弱,已经不能下地行走,只能坐着肩舆过梅关。
南安府知府庄惟春、推官周积、大余县知县叶章、南安所千户刘环、大余籍的退休知府王銮是入门弟子,一众官员,在梅关迎来了王阳明。南安的官员,把王阳明送上章江上的官船,指派南安推官周积,护送王阳明到赣州。
王阳明处于时睡时醒的状态,周积陪坐在病榻旁。周积看着熟睡中的王阳明,眼中噙着泪。眼前的王阳明,脸没有因为不愈的痢疾而失去光泽,但是因为缺少血色,他的脸显得透明,透明中透着安详,透明中散发着慈祥,他的神色像一个睡熟的婴儿。看面色,并不是有病的样子。看着王阳明露在被子外面的手,周积发现,病没有藏在先生的脸上,而是躲在先生的手上了。手太消瘦了,一层薄薄的、白净的、没有一丝血色的皮肤紧贴着皮下的骨头,青筋毕露,因为缺少充分的血液,青筋就像盖在薄薄的被单下不足月的婴儿,十分柔弱。周积噙在眼里的泪滚出了眼眶。周积流着泪,把先生的手轻轻挪到被子下。
王阳明醒了,缓缓睁开眼,看到周积。周积扭脸擦去泪水。王阳明缓缓地问道:“以善,近、来、学问、如何?”
周积眼中再次蓄满了泪水,他哽咽着轻声说:“托先生的福,南安这些年一直安靖,老百姓安居乐业。先生,南安最好的医生,跟在船上,给您把把脉吧?”
王阳明脸上露出一丝笑意,那是释然的笑,是不以为意的笑,这种笑太微弱了,泪水模糊着双眼的周积竟然没有察觉到。周积等了一会儿,不见先生有所表示,以为先生没听见,就俯下身子,嘴凑到先生耳朵边,把话轻声重复了一遍。
王阳明轻轻说道:“以善,医生、治病,不、救命。我现在、只是一口元气在。我、要坐、一会儿。”
周积以为自己听错了,便坐着没动。旁边的侍者轻轻地说:“周节推,老爷要坐一会儿。”侍者说着,轻轻把王阳明扶坐起来。周积起身,小心翼翼地在王阳明身后垫上靠垫。
王阳明看了一眼周积,淡淡地笑笑,说道:“以善,你去吧,我坐一会儿。”
周积看了看侍者,侍者点点头。周积出去了。
船是顺流,行得很快。
王阳明安详地坐着,心里干干净净,这些天发生的事,他要在心里捋一捋。想捋一捋,但他身上没有劲,这些天零零散散的事,就像一窝吃饱了饭的小猪娃,都撒着欢跑远了,喊都喊不过来,继续喊又没有力气。那就静静地坐着吧。坐着坐着,撒够了欢的一窝小猪娃,纷纷跑了回来。想起来了,前天,好像是前天,这几天睡着的时候多,分不清昼夜了。前天和昨天,在南安城里歇了两天,歇什么呢?不需要歇了。心不累,身上的病,靠歇,哪能歇好?在南安歇,只是不愿意驳了几位官员和几位弟子的好意。好像是二十五过的梅关,是嘉靖七年十一月二十五,嘉靖六年十一月初七出的关,一出一回,整整一年。今年是天下各官进京述职的年份,一路上的府官县官,比着去年换了不少新面孔。南雄和韶州知府,都是新人。南雄同知陆浚是广西浔州人,今年刚上任,那天迎接的时候,别人磕罢头,他要单独比别人多磕三个头,说是为了感恩,感恩王阳明为浔州剿灭了断藤峡和八寨强贼。对了,自己原计划在南雄和韶州等待朝廷对自己申请回家养病的批复,竟然没有等来。朝廷怎么不批复呢?自己已经是油干灯枯了!等不来,只好不等。这不,没有圣旨,自己也到了江西。自己提督四省军务,江西,也是自己的辖境。再等等圣旨?呵呵!怕是等不到了!马伏波说,将军最好是战死疆场,马革裹尸好还乡。马伏波将军做到了马革裹尸。自己不是将军,是个学问人。对了,拜谒伏波庙时,自己想到了自己的五世祖,自己的五世祖也是战死疆场,羊革裹尸还家的。五世祖性常公古稀之年,受命出任广东参议,为了平定苗乱,在岭东道督饷。为了劝谕苗人,性常公只身一人,闯贼营,成功说服了苗人。回程路过增城,他遇上海贼曹真,曹真逼着性常公领头造反,五世祖劝说不下,厉声责骂,被海贼杀害了。四世祖渔隐公当年十六岁,愿意代替五世祖去死,海贼知道杀孝子不祥,听任渔隐公用羊革裹着性常公,将他带回到余姚。当年增城为这二位先祖修建了一座忠孝祠。自己能到增城祭拜祖宗,算是了了一个多年的心愿。那天弟子王大用、广州知府范禄、增城知县朱道澜、广州卫指挥佥事赵璇及十几位增城县学的秀才一起陪着祭拜。
增城,是湛若水的家乡。这次到增城,还拐到沙贝村湛若水家看了看。六十三岁的甘泉子,在南京做吏部侍郎呢。没遇上。他是自己修学路上的知音。湛家三十八岁的大公子湛东之,陪着看了湛若水读过书的甘泉洞,看了满山黄色海洋一样的菊花。菊花的海洋,黄色黄得那样淡雅,那样柔和,就像修行人的心。置身菊花海洋中,真想把家也搬过来,过一过“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恬静生活。对了,德洪和汝中来信说,在杭州天真山选好了一块地方,那里也有菊花,要在菊花丛中,建一所天真书院。真希望能在天真书院讲讲学。四句教言,需要好好诠释一下。去年走得太急,德洪和汝中,让他们两人互相取长补短,不知道他们落实了没有。良知学说浓缩成四句教言,实在是几十年人生磨难磨出来的,俗话说,苦水里出智慧。汝中这个弟子太聪明,学良知,知道有捷径,但是依赖捷径,就像上山一样,悬崖峭壁是捷径,一不小心,就会失足;盘山路虽然慢些,却最稳妥。这是自己几十年来的经验。
几十年来的经历,像一幅幅画卷,一幅幅地展现在王阳明的心中。王阳明进入了定境,几十年来的一幕幕,从今天,从今年,一幕幕走到了四十岁、三十岁、二十岁、十几岁。这些经历,没有哪一步是不应该的,都是理所当然的。这人生路没有如果,没有假设。如果有一个如果和假设,那就不会有今天的王阳明,就不会有今天的良知学说。呵呵,这应该叫作命中注定。一切都是注定,没有走这一步的时候,可能不一定,一旦走出这一步,一切的一切,都成了命中注定,不可更改。在南昌遭到张忠和许泰的诬陷,是注定的,没有这些诬陷,自己的心不会磨炼得像磐石一样稳定。感谢诬陷,检验了自己的良知。也正是经历了这些诬陷,才最终陶冶出了简洁的良知学说。“致良知”三个字,多么简洁。为善去恶是格物,知善知恶是良知,多么明白,多么简单易懂。两千年来的圣贤学问,在这三个字中续上了香火。真应该感谢奸佞权臣的诬陷,应该感谢朱宸濠几万叛军的夺人气势,应该感谢南赣几伙儿土匪的凶残狡诈,应该感谢龙场三年的瘴疠浸泡,应该感谢差点夺命的午门廷杖,没有这些苦难,哪里有致良知这么简洁的圣贤学问!磨难孕育了良知学问,磨难检验了良知学问。感谢苦难吗?没有谁想着往苦水里浸泡。苦难和甜蜜,不一定是自己能选择的。苦难也好,甜蜜也罢,这都是人生。说感谢苦难,其实是感谢人生。没有苦难,哪里显得着甜蜜。自己吃过苦,自己遭过难,自己也享受过甜蜜。小时候睡在母亲的怀抱里最甜蜜。一想到母亲,王阳明心中升起了一丝温馨。想起慈祥的奶奶,没有奶奶的呵护,自己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想到了诸翠,年轻时候的诸翠,粉面桃花,小手像葱白一样,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没有一儿半女,那是她的命。想到儿女,正宪孝敬自己,儿媳妇孝敬。想到儿女,还得感谢张纯如。她给自己传下了骨血。这个女人,虽然没读多少书,单单从孝亲上来说,她就是修道人。有她在身边,王阳明总能感受到一种清凉,那清凉像中秋的月光一样。自己撇下她,她一个寡妇今后怎么过呢?这也是她的命吧。儿子呢,才四岁,有娘没爹,会不会命苦?单单早早没了爹,就是命苦。命苦,未尝不是一种福。苦也好,甜也罢,儿孙自有儿孙福。张纯如和正聪,母子的两张脸,在王阳明心中一闪而逝。
王阳明定境中出现了自己婴儿期的样子……王阳明的心融入了一片光明中,就像融在了湛若水家门前山坡上那片菊花海洋里,融入一种柔和的光里,那是愉悦的光,是宁静的光,是无以言状的自在和解脱。天地、人生,都被融进了这团无边无际的光中。这种境界,过去多次出现过。光中,有个无声的声音说道:“云儿,你人间的使命完成了,该回来了。”
王阳明知道自己该回去了,此去,他没有丝毫的留恋,没有丝毫的遗憾,没有丝毫的犹豫。哦,对了,得跟人招呼一声,不能不辞而别。还有个弟子在守着自己呢。
王阳明睁开眼,轻声问道:“以善呢?”
周积被叫了进来。
王阳明满面很恬静很舒心的笑,那是一种无牵无挂的笑。周积以为先生的病好转了,惊喜着说道:“先生!您好了?弟子总觉着先生不会有危险。”周积不知道说什么好,高兴地搓着手。搓着手的周积心里暗暗埋怨王大用,先生出广东时,王大用给先生准备了上等的柏木寿材。现在好了,用不上了。现在看,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先生有学问,抱道在身,怎么能说死就死呢?这才多大岁数呀!
王阳明见周积高兴,问周积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声音和语调与没病的时候是一样的。
周积笑着说道:“十一月二十八,先生。”
王阳明再问道:“现在船行何处?”
周积答道:“前面不远是青龙铺,先生。”
王阳明说道:“今晚就歇在青龙铺吧!赣州、吉安有人来吗?”
周积笑着说道:“先生想他们了?师兄张思聪今年到任赣州兵宪。到了水西驿,他们会接先生的。”
王阳明淡淡地笑笑,说道:“怕是来不及了。”
周积愣了一下,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脸上的笑消失了,不安地问道:“先生?”
王阳明轻轻说道:“人有生死。我,要走了!”
周积惊讶地睁大眼睛:“先生,您,眼看着,不是好了吗?”
王阳明说道:“以善,有啥疑问,你问。明天上午,就来不及了。”
周积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床前,哽咽着说:“周积学问还不成熟,没有先生,以后可怎么办呢?”
王阳明淡淡地笑着,搁在被面上的一只手,翘了翘四根指头,见周积没有反应,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微微翘起来的四根指头,只得轻声说道:“四句教言,有道有法,可以为师。”
晚上,王阳明住宿在了大余县的青龙铺。他一直右侧卧,右手掌枕在脸下,曲着叠放的双腿,左手搭在大腿上。
船外,大雪飘了整整一个晚上。
早上,茫茫大地,一片洁白世界。雪,停了。
上午辰时,周积被叫进来。王阳明一脸笑意,轻轻说道:“我要走了。”
周积跪在床前,擦着眼泪,问道:“先生,有何遗言?”
王阳明轻轻说道:“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王阳明侧卧着,合上了双眼。
青龙铺畔,属龙的王阳明,他,走了,享年五十八岁。
青龙铺畔,雪后的冬阳,格外明净。
天地一片无边无际的光明。
初稿完成于2013年2月3日
修订于2015年1月3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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