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梅晓歌的鼓励让林志为信心倍增,可实际工作却不是靠信心就能解决的。土地流转推进了一段时间,大部分村民都签了合同,可中心地块的几户一直迟迟不签字。三宝把这几户人家分了两拨,村里的他包,住在县城的交给了林志为。
其实也没有别人,就是一直不松口的二嫂家。林志为挠头好几天,最后还是小萍点醒了他。两人一合计,先去了趟村里二嫂的婆家,然后便找到了县城二嫂的家里。
傍晚时分,正在做饭的二嫂听见桌上的手机铃声,急匆匆跑过来。见来电的是小林书记,便接起来应付地说:“在市里办事呢,今天不回去了。三宝给我打过电话,我和他说过了,不租,我自己留着乐意。我还有事,再说吧。”
挂了电话还没走回厨房,手机又响了。二嫂折回来一看,这次是婆婆。“有事啊,妈?我在家呀。让谁给捎东西?小林书记的对象?什么时候?”
还没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另一边门铃已经响了。二嫂凑到猫眼前一看,门口站着笑容可掬的林志为和女朋友小萍。客已至此,纵是不情愿,二嫂也只能开门。林志为拎着一兜馒头、包子走进来说:“二嫂,这是你婆婆让我给你带过来的,怕你忙,没时间自己蒸干粮。”说着,他指了指身边的小萍,“这是我女朋友小萍,在乡中教语文。”
其实二嫂的怨气都在乡里和三宝身上,面对文质彬彬的林志为,她客气地招呼道:“早就听说小林书记的媳妇是老师,还是头一次见,快进来坐。”
“何老师。”二嫂的女儿不知何时走过来对着小萍喊了一声,然后转而对母亲说,“妈,这是我们以前的副班主任。”
听说是孩子的老师,二嫂更热情了。见小萍耐心地询问女儿转到县里的学习情况,她赶忙从冰箱里取出几瓶饮料,开好了盖全都放在小萍面前:“孩子老说你比村里那些老师教得有意思,别客气,你喝。”
受了冷落的林志为也不介意,他拎着干粮放在茶几上,一边解开塑料袋一边说:“二嫂,你婆婆给孩子现蒸的包子,说别捂着,暂时不吃的先冻冰箱里头。”
二嫂对林志为的来意心知肚明,她咽不下之前受的气,又不好驳了林志为的面子,便走过去说:“三宝就知道欺负你,他自己不来,叫你来堵门。”
林志为嘻嘻笑着:“正好带何老师来城里转转,汉堡馋了一个礼拜了。”
“吃什么汉堡,没营养,现成的包子,就在这儿吃。”二嫂说着,拿出个笼屉往外拾包子,同时也爽快地跟林志为交了底,“土地这个事情不是我非要较劲,你自己回去问三宝,土地流转几次了,里头多少麻烦事。以前分地,我根本就没想要中间的,想要离路边近方便浇水的,他不给呀,现在又来了?一找他就说是历史问题。过去不管,现在也别管啊,找我干什么?你说这是不是不公平,是不是欺负人?卖猪的事,我还没说呢。你喝水。”
林志为接过水杯,耐心地解释道:“你也进了城,孩子以后肯定也不回去,地都荒在那里可惜了。都不种地,以后咱们怎么吃饭,包子也没的吃。要不是这次搞规模化种植,历史问题还都悬着。其实也是天时地利,先不管村里,把二嫂你以前的诉求先给它解决掉,不也是个二合一的机会吗?”
听林志为透出这个话口,二嫂的语气似乎也有些松动:“怎么解决?”
有备而来的林志为立马从兜里掏出一张土地分配示意图:“红线圈住的都在边上,想换哪块换哪块,你先挑,挑好了是谁家的,我去说。”
没想到二嫂竟然看也不看,她起身转向厨房,边走边说:“看不懂,我也不看。你先坐,一会儿踏踏实实吃包子,土地的事情别再说了。”
林志为愣在原地,他偷偷和小萍对视了一下,又回想着刚才的话是不是哪里说错了。可无论如何,二嫂家的地今天是难以拿下了。
林志为碰了钉子,三宝在村里进行得也不顺利。几乎是同一时段,他把刘喜叫到了村委会。二嫂虽然顶着一口气,但终归是要脸面的人,刘喜耍起无赖来真是什么也不在乎。整个村里尚未签字的地块只有五六块,他家是其中最小的。
三宝指着示意图教训他说:“你自己看看你家的地在哪,你不流转、不租,天天耗在这儿,人家平整的时候还给你翻耕耙地,这都是免费白沾光的事情,你和我在这装什么?”
刘喜赖赖唧唧地晃荡了一圈,找了个杯子,又开始扒拉茶叶,一边挑挑拣拣一边说:“不想沾光还是错了。我习惯自己用手捏,不用他们翻耕,行不?”
“把茶叶放下!”三宝气哼哼地说。
“放下。”刘喜嘴里嘟囔着,手上还是趁三宝不注意抓了把茶叶出来,“本来就是啊,我来反映问题,你又不管,我只能去找他们呀。”
“屁问题。”三宝上前夺过茶叶筒子说,“你那地都抛荒几年了?你有什么问题天天去找茬?”
“农药啊,虫子啊,水势啊,旁边干什么都影响我家土地。你可以自己去看看。”刘喜吊儿郎当的样子让三宝的火腾腾往上冒,他噌地一下走到刘喜跟前,吓得刘喜连连往后退。可发火也解决不了问题,尤其刘喜这样的赖子,你踹他一脚,他能直接在村委会住一年。
三宝努力调整情绪,拍拍刘喜的肩膀说:“这样,你先回去,想好了过来和我直说,嫌钱少,你想要多少?不要胡来,想好了再说。实在不行,你就耗着,以后虫子、农药的事情,你随便闹,我也不管了。”
刘喜看了看三宝的脸色,打了个哈欠说:“白天下了半天地,是有点困了。那我先回去了,三叔。”
懒洋洋地走出村委会,刘喜和匆匆赶回来的林志为打了个照面。可林志为没心思跟他闲扯,待刘喜走远后,三宝上前问道:“二嫂是什么意思,这都多大了还置气还撒娇?五亩地换五亩五,随她调位置还不行?”
林志为摇摇头:“说一千道一万,就是不配合。你惹的事,要不你去道个歉,万一行呢?”
三宝眼睛一瞪,不忿地说:“我还再惯着她?爱租不租。”
话虽这么说,可整整一夜,三宝都没合眼。第二天一早,他下地摘了一大袋香瓜,开车到了县城的二嫂家。进了门,他也不往里走,只把袋子卸在门口说:“我家自己种的甜瓜,给你闺女尝尝。你别取拖鞋了,我还有事,不进去。我就跟你说土地流转那个事情。”
二嫂拎着拖鞋脸色一沉,正要开口又被三宝拦住了:“不是来劝你非得往外租的,也不用你同意。村里要搞围炉夜话,乡书记要来,想让城里的也回去一趟,听完了,你不乐意再回来。你倒是接电话呀,害我背着瓜还得爬趟四楼。”
面对面,二嫂实在没好意思硬撅着拒绝:“又围炉,什么时候?”
“就今天。”
与此同时,有关曹立新和马广群的传言从机关传向了民间。梅晓诗家里,丈夫老何依旧忙碌,但提起曹立新的次数明显减少了。这天回来,刘巧珍忽然问起来:“上次晓歌和你说的那个事情,那个工程怎么样了?”
刚洗了手的老何甩甩手上的水珠,回答道:“不做了,到此结束啦。”
“做完了?”刘巧珍又问。
老何摇摇头:“厂子关掉了,估计以后够呛,不能再开了。他们都说,曹书记怕是有麻烦了。”
梅晓诗端着刚煮好的面条从厨房走出来,听到这个消息满脸惊诧。她放下面条定了定神不放心地问:“晓歌没什么事儿吧?”
“挨不着。”老何挑了一筷子面条却没送到嘴里,停了片刻后说,“以后做事还是得听晓歌的,投机取巧的事儿想也别想,稳稳当当地干,平平安安地过,比什么都强。”
如果说老何获知消息靠的是外面风传的流言,范太平就是福尔摩斯。晚饭的时候,范太平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新州新闻》,连饭都顾不上吃了。
“又不是光明县开会,又没你。看碗,再把嘴给烫了。”妻子祁美萍端着一碗稀饭放在他跟前说道。
范太平不为所动,他的眼睛望着电视里挨个扫过的众多市领导,喃喃说道:“省里、市里的新闻,好好看,都有门道。”
作为光明县妇联主席,祁美萍平时也没少看新闻,让范太平这么一说,她也不禁望向电视:“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天天盯着新闻。瞅谁呢?”
“瞅谁不重要,瞅不见谁很重要。谁出来不重要,谁老不出来就有意思了。”
范太平的话似乎大有深意,祁美萍想了想问:“谁呀,马市长?”
范太平点点头:“连续八天没露过面,不是生病就是出事。一个人,意味着一串人。”
“哪一串,有咱们县的吗?”
范太平没有马上回答,他看了看手机,对祁美萍说:“你不是有曹建林老婆的微信吗?平时天天发朋友圈,你看看她几天没动静了。”
祁美萍恍然大悟,她拿起手机翻了翻微信,果然如此:“你怎么想到的?”
范太平喝了口稀饭说:“微信运动,这哥们的步数消失了。”
傍晚,长岭村的小广场上挂起了横幅,从前的“围炉夜话”升级成了“围村恳谈”。吃过晚饭,村民们三三两两地聚了过来。二嫂好歹还是给了三宝面子,从城里赶了回来,依旧坐在熟悉的位置,边嗑瓜子边家长里短地和人聊天。
宝根看了看人群中心的主座,凑过来问徐军:“你爷爷也来了?”
“别的不关心,一说土地种地,非要来听听。”徐军说道。今天来的人确实比平时多不少,都知道要说土地流转发展农业的事儿,不管签没签字,大家都想来听听政府的意思。
正说着,人群忽然一阵骚动。宝根循声望去,见李来有和三宝簇拥着梅晓歌、徐泳涛一路走来,林志为则紧紧跟在后面。和之前一样,梅晓歌坐在靠边的老位置,听李来有主持会议。
县委书记的来访,李来有也没想到,他首创的“围炉夜话”一波三折地发展到现在,还能吸引领导亲临现场,证明这条路走对了,他激动地说道:“县委大院每天都是日理万机呀,我真的是没想到梅书记会亲自来参加咱们这个恳谈。说句不怕批评的话,这就是领导对鹿泉乡的偏心和厚爱。为什么偏心我们?因为土地流转的试点在这个村,有时候政策就是金钥匙,这样的机会讲白了就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我觉得有良心的都应该感恩——书记您看,是先讲两句还是最后再讲?”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梅晓歌身上,他却摆摆手说:“今天不讲话,挂点领导参与围村恳谈以后都是常态化了,就是和大家聊聊天,解决一些实际困难和需求。怎么样,你们的土地流转有什么问题?三宝主任你和小林书记就不用说了,大家讲讲吧。”
三宝和林志为都笑了,显场面话领导然一句也不想听。可谁出头说这第一句,村民们似乎都缺乏勇气。冷场了片刻,还是梅晓歌开口说:“有的村民没有安全感,觉得把土地交出去,自己以后还能干什么?心里发虚,合情合理。因为我们没有看见前景,总说以后会怎么好,所以要在机制上做好保证。九原县以前是秋收的时候才付租金,我们这里要往前提,二月二一过,耕种之前就要付清。钱捏在手里才踏实,你也不用怕睡一觉醒过来,企业半夜跑了。”
梅晓歌的话像一把钥匙,渐渐打开了村民的心,刘喜抢着说了一句:“政府补贴,给的钱太少了,多给点,我们自己也能种。”
梅晓歌耐心地解释道:“种地其实就像开药店,自己种植单打独斗,风调雨顺的年份还好,万一赶上天灾,亏损都得自己担着。为什么要号召规模化种植?相当于药店连锁,你把药店租出去这是一笔钱,继续当店长挣工资,再拿一笔钱。进货和销售都不用管,旱涝保收,把风险降到最低。关于农业补贴,你能看到的只是一小部分,看不见的才是大投入。基础建设、电网改造、水渠、道路,都是投到这里的钱。放心,冤大头肯定是政府来当。”
人群中一阵哄笑,气氛慢慢轻松下来。梅晓歌接着说:“刚才在路上听来有书记讲,有人对位置调换有些异议。我个人的建议是,也别光说那些舍小家保大家的口号,农业改革的原则就是不能让农户吃亏。比如宝根家有块地,根据需要调到了不好的位置,一千亩土地平整以后,边边角角肯定会多出来一部分,该补的就要补上。”
徐军听了梅晓歌的话很羡慕,马上凑到宝根身边,嘀嘀咕咕地问起来。宝根没说太多,只是不住地点头,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梅晓歌又把后续的务工政策讲了讲:“在外面打工的,只要愿意回来干活,每天不管是八十还是一百,日结,现金。你在附近工厂上班,关关停停,歇一天工资就是零蛋,早一天来上班,就多一天收入,也不用再去闻工厂里的废气,不生病,细账是能算出来的。”
此时,坐在主位上听了半天的徐军爷爷直了直身板。梅晓歌注意到他,马上问道:“徐大爷有话要说吗?”
徐军爷爷思量片刻说:“我今年虚岁91,老党员了,16岁起就跟着红军。我老家也不在光明县,一路打仗,我是后来留在长岭村的。”
没想到老人家竟是这样的出身,梅晓歌赶紧起身坐到了徐军爷爷身边。老人继续说道:“今天,梅书记你也来了,地对农民来说就是天呀。我活了九十多岁,见的事情太多了,我这辈子对土地的感情比你们都要深。反正现在我也干不动了,那些农田你们谁有力气种谁种,我也不反对,我就是要问问你,这个土地流转,它会不会变来变去,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以后,它是个什么样子?”
全场都安静了下来。
梅晓歌也直了直身子,说:“徐大爷,我先介绍一下自己,我是‘70后’,大学毕业后就在隔壁九原县莲花乡上班,负责害虫防治和农田建设,当副乡长以后还是分管农业。后来调到县里,在农办和农业局都待过,再后来就是到了县委,还是分管农业。”
“我对农业的事情很清楚,也很想做点事情。小的时候,我就是在长岭村长大的,就像您对土地有情感一样,我对这里也有特别深的感情。时间过得太快,一晃我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还会在这里干多久,我所有的出发点,都是想干点对农民有好处的事情。我不想等我九十岁的时候,再回过头看这几年,觉得我在明明能做点什么的时候,什么都没做。现在不管是政府、企业还是农户,大家都在探索,但是规模化种植一定是趋势,也是能看到希望、能论证结果、能长远走下去的一条大路。”
“我是一个在长岭村长大的人。我希望这个地方好,我希望光明县好,希望咱们的国家好。还是那句话,我完全可以批点钱,给这里修条新路,找个无关痛痒的时候过来走走,听听大家的掌声,但我想干点实事。我们总说扶贫必然会成功,那以后呢?乡村怎么振兴,咱们在座的每个人都是推动乡村振兴的一分子。今天县里做的所有事情,白纸黑字,将来都是要上《光明县志》的。光明县的名字不会白叫,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月光下没有热烈的掌声,但在座的每个人脸上都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一个月后,在新未来农业园区的办公室里,刘喜、徐军还有之前喜旺法兰厂的工友们和新未来农业签订了集体劳动合同。刘喜从园区经理手中接过崭新的工装,高兴得恨不得立马穿上。刘喜正拿在手里摆弄的工夫,外面传来一阵摩托车的声音——林志为载着宝根过来了。
“根哥怎么才来?还让小林书记专门送你?”大鹏打趣着问道。
宝根还有些气喘,但神情很是兴奋。他看看林志为,一副想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样子。林志为也忍不住地笑,捅捅宝根的胳膊:“你说。”
“赢了,咱们的官司赢了,赔偿金比我们提的数额多了两倍,两百八十万元!”宝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狂喜,大声地喊了出来。
胜利的狂喜,浸润了每个人的心田。
让林志为开心的不止这一件事,他和小萍的事情终于有了着落,而且还是县长艾鲜枝和妇联主席祁美萍亲自上门说合的。
第一次在家里接待县长,林志为的母亲又激动又忙乱。客厅小小的茶几上摆满了各种水果,可她总觉得还少点什么。林志为的父亲还是老样子,和县长握了握手,便找了把椅子溜边坐下了。
艾鲜枝坐在沙发上,一边剥橘子一边对林志为的母亲说:“林志为很机灵的,给我当联络员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话说一半,都不用说完,他马上就明白。驻村也是自己申请的,肯吃苦,这很不容易。”
“还不都是领导们照顾。志为傻乎乎的也不会来事,我老和他说多跑腿少说话……”林母还是一贯地能说会道,不过话说到半截,她看到儿子使了个眼色,便马上收了声,她知道现在自己已经不是主角了。
艾鲜枝看了看身边的小萍接着说道:“何亚萍老师刚刚评上县里的优秀青年教师,年轻人都很厉害。我给她发奖的时候,要不是祁主席提醒,我都不知道是小林的女朋友。”说着她把手里刚剥好的橘子递了过去。
小萍微微一愣,马上接过来:“谢谢艾县长。”
祁美萍顺势补了一句:“郎才女貌,这两个人在县里很有名。”
县长和妇联主席轮番夸赞,林志为的母亲早把从前对小萍的排斥一扫而光。她甚至发现这个未来儿媳妇和自己特别有默契。她笑着看看小萍又看看县长,小萍便马上会意,拿起水壶给艾鲜枝的杯子里添满了水,真比自己的儿子还机灵懂事。
回想自己从前坚决反对的样子,林母在心里念了不知道多少次阿弥陀佛,这么好的儿媳妇差点就错过了。想到这些,她又忍不住说:“县长,我和他美萍姨我们当年都是邻居,小林一上班我就对他说这都是熟人,你多去跟着学习学习,他就是不敢,脸皮子薄,胆子小,像他爸。”
“像他爸就了不得,做事情认真。县长和书记欣赏的年轻人,差不了。”祁美萍见林母又习惯性地数落老公,赶紧接过话茬打圆场。
林母这边早已高兴得不知从何说起:“你说说这是怎么才能修来的福气。县长也这么关心,书记还要给他当主婚人,哎呀,我这都不知道该怎么感激感谢。”
艾鲜枝大约也听说了林母早先反对的意见,便接着说道:“梅书记的爱人也是外地的,跟着到了九原县,人家现在都是副市长了——我估计梅妈妈当年也和你一样有意见。”
县长这么一说,林母更不好意思了,赔笑道:“哪有意见,缘分,都是好缘分。”
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艾鲜枝转头找到小林的父亲:“林工,你们这边有什么需要的就讲,好日子如果定下来,提前告诉我们,好吧。”
林志为的父亲很少面对这么多人的注目,他愣了一下,认真地问道:“摆酒席听说不能超标,像小林这种情况,不犯错误是几桌?”
一屋子人都被这话逗乐了。趁着大家不注意,林志为偷偷望向小萍,却不想早有一个甜蜜的笑容在那里等他了。
后面的事情便都是顺风顺水了。领了结婚证的那天晚上,两人趴在林志为卧室的床上,拿着各自的小红本反复端详。
小萍看着结婚证上的照片说:“一点也不矜持,我是不是应该笑得再含蓄点?现在怎么有点把你骗到手,喜出望外的意思?”
“你那个算什么,我这笑得饭都快喷出来了。你看我。”
小萍没看照片,转过头盯着林志为看了起来。林志为一时不解:“怎么了?我是不是笑起来不好看?”
小萍看着林志为脖子和胳膊上晒出的黑印子,摇着头说:“以前也是白白嫩嫩的一块唐僧肉,驻村这才多久,怎么黑成这样了?”
可在林志为的眼里,小萍却一点没变,美丽、清澈、温暖又坚韧。自从小萍来到鹿泉乡,两人虽然离得近,可碍于工作环境,竟没什么卿卿我我的机会。现在他们已经是合法夫妻了,终于可以大大方方地亲热了。林志为刚凑近小萍,他的手机响了。
小萍先是笑了笑,继而说:“我猜是江霞。赌今天谁洗碗,敢不敢?”
“不赌不也是我洗吗。”林志为多少还是有点心虚。他拿起手机,来电的是何冬鸣。接通了视频聊天,不等林志为开口,何冬鸣就兴奋地说:“两个好消息啊:第一个,你俩结婚的日期赶上我论文答辩,怎么都回不去了,闹洞房这关你先赊着;第二个,创业项目终于他妈的通过了,风投第一笔钱不日就到,你什么时候辞职?哎,是不是卡住了?”
“没有,我能听见。”林志为晃了晃神回答道。
何冬鸣感觉出一丝异样,马上问道:“你这脸上分明写着三个字——不情愿。什么意思,你是不想结婚还是不想创业?”
林志为沉思了片刻,望着屏幕笃定地回答道:“我仔细想过了,我还是不辞了,我在村里待得挺好的。”
突如其来的改变让何冬鸣和小萍都有些吃惊,他俩等着他继续说出原因。但林志为并不觉得意外,这个决定早就在他心里扎下了根,停顿了一会儿之后,他笑着对何冬鸣说:“你不来,份子钱千万别忘了。”
一大清早,老邱分门别类地整理好各种材料,装进每次信访必带的旧手提袋里,然后走到门口,换上了出门办事才穿的皮鞋。
小女儿邱真此时成了一名正式的人民警察,她穿着警服,拦住老父亲的去路,说:“谁说也不好使,非要去吗?”
老邱点头:“去,很有必要。”
“不抬杠就活不下去,有意思吗?”
老邱很认真地说:“民警同志,国家信访工作条例第一章第三条,各级人民政府应当做好信访工作,认真处理来信、接待来访,倾听人民群众的意见、建议和要求……”
邱真也不含糊,提高声调打断老邱说道:“第一章第五条,各级人民政府相关部门应该民主决策、依法履行职责,从源头上预防导致信访事项的矛盾和纠纷。”
眼见着背条例背不过女儿,老邱做了个打住的手势:“嗓门大,解决不了问题。你预防,我信访,谁也不要耽误谁。”
此时,老伴提着一小把蒜薹走出来,忧心地看着父女俩说:“闺女第一天上班,你能不能别闹了?人家单位领导为了让孩子照顾你方便,安排到离家最近的派出所上班,做人要不要讲点良心?你非要今天出门给她添堵!”
老邱一边整理鞋子,一边不慌不忙地说:“那是照顾我吗?那是看着我、防着我更方便吧。他们越是拦着,我就越要去。”
邱真气得话也说不出来了。
县委大院的信访中心比往常安静了许多。老邱落在这里的茶杯放在桌子上,刷得干干净净。郝东风拿出个茶叶筒,像接待老街坊一般说道:“今天别喝你自己的了。我这是新茶,要不要尝尝?”
老邱坐在自己的老位置,一边分门别类地掏材料,一边答道:“你直接沏不就行了,非要问,假客气。”
“你不发话,我哪敢贸然行动,尺子在你手里,得讲规矩。”郝东风笑呵呵地沏上茶,等着听老邱今天是个什么说辞。
此时,老邱指着桌子上排列整齐的各种资料说道:“你点点数,看这些东西全不全。”
郝东风探头看了看:“这还有十年前的东西,什么意思啊,老哥?”
“就到这儿了。能解决的销了账,解决不了的等梅晓歌的新政策吧。爷们,回见啦。往后哪天路过,进家里给你喝一杯我的老茶。”说完,老邱拿起自己的茶杯,放到空空如也的手提袋里,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外走去。
“您是逗我玩吧?”郝东风在身后半信半疑地问道。
老邱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说:“走啦。我闺女还在门口晒着太阳等着呐。”
郝东风站在桌子旁边,看看老邱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桌上一摞摞材料,心中一时涌起无限感慨。他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果然是新茶,香气悠远,沁人心脾。
工作不停,会议不断。县常务会议上,艾鲜枝的发言还是保持了一贯的雷厉风行:“中国上千个县,谁能保证一年到头四季平安?哪个书记和县长都不敢保证。人不可能每件事都做对,不可能不犯错,但有一条,你得知道哪些错是要命的。有些错误是高压电,一碰就完蛋了。防火松懈就是这个月的高压电,那些打盹的最近都要醒醒了。大风什么时候停了,你们什么时候再补觉。”
“市委的谷书记专门开了会,这件事情谁出了问题,追谁的责。谁想给晓歌书记脸上抹一把黑,自己想想后果。说句难听的,你不想在岗位上待着,离开了还能干什么?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出去送外卖也竞争不过年轻人。还不懂这个道理的人请举手。没人举手,那就是都懂了。”
台下,范太平等一众人都认真仔细地做着记录。大家都知道,梅书记的任期就快结束了。和梅书记在一起的最后一班岗,谁都得打起精神来。
反倒是梅晓歌本人心态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平和。离任之前,按惯例,省市联合考察组要找梅晓歌进行谈话。其间,考察组成员问道:“你怎么评价艾鲜枝同志?听说你们在个别问题上有过分歧。”
这个问题听上去让人顾虑重重,但梅晓歌却回答得极其真挚诚恳:“从我来光明县的第一天起到现在,艾县长是我见过最纯粹、党性最强,也是最光明磊落的一位同志。如果未来还有机会,我发自内心地愿意和她继续一起团结共事。”
离开谈话的光明宾馆,梅晓歌没有乘车。来光明县这么久,这条街他已经走过了无数遍,可在过去殚精竭虑的日子里,每一次经过这里都是脚步匆匆。今天他终于可以轻松从容地走在街上,看看景,看看人,看看天地,看看自己。
穆记馄饨铺就在前面不远处,此时还没到饭点,店里只有三两桌客人。梅晓歌不慌不忙地走进去,点了碗馄饨。后厨里,老拐一边调汤配料一边说:“你口重,多来点酱油。今天是最后一百碗,明天我就退休啦,以后咸淡不合适,你和我儿子说。”
听老拐这么说,梅晓歌走过去,靠在后厨门边,一如他第一次和老拐搭话时的样子:“那我来得还真巧,下次来就不是这个味道了吧?”
老拐一笑:“和自己的儿子不藏手艺,本事全教给他了,放心。加个荷包蛋,送的。”
馄饨出锅了,梅晓歌自己从老拐手里接过碗放到托盘里,一边加葱花一边回忆道:“我第一次到你这儿,还是青山书记带着来的,一晃都三年多了。老哥,我和你一样,明天也要走啦。喝完汤,咱们就以后再见啦。”
“这么快?”老拐有点吃惊,看着梅晓歌笑着点点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默默回到后厨又觉得有些不舍。他转回身张望,在角落的一张桌子旁,梅晓歌埋头吃着馄饨,脸色轻松淡然。老拐想了想,终究没过去打扰。
锅里的老汤一直翻滚着,今后的路还长。
第二天一早,无论是体育场的郑三,还是县委大院的各部门同事,谁都没有等到梅晓歌——迎着第一缕阳光,他提早离开,踏上了新的征程。
半年后,新州市人民医院的孕妇课堂里,援藏归来的乔麦穿着宽大的衣服坐在一群孕妇中间,认真地听着医院专家的讲解。长久以来的工作习惯让她一听讲话就格外认真,拿着笔和本,写写画画,不停记录。
巨大的玻璃窗外,梅晓歌坐在椅子上耐心等待。手机上是乔麦刚发给他的B超照片,一对双胞胎正在妈妈的肚子里茁壮生长。
梅晓歌把这张照片看了又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回头望向教室里,乔麦刚好也看了过来,投来了一个幸福的微笑。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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