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们来到我住的寓所前。我懒得请他随我进去,一句话没说,径直走上了楼梯。他跟在我后面,如影随形地走进了我的单元房。他没有来过这里,可他对我煞费苦心布置好的房间根本没有打量一眼。桌子上放了一个烟叶铁盒,他掏出自己的烟斗,把烟叶装上,坐在唯一一把没有扶手的椅子上,仰身把椅子向后翘起来。
“你要是想坐得舒服一些,为什么不坐在安乐椅上呢?”我没好气地说。
“你为什么关心起我的舒适来了?”
“我没有,”我回击道,“我只是关心我自己。看见一个人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我自己感到很不舒服。”
他咯咯笑起来,但是并没有挪动。他一声不响地吸烟,没有再搭理我,显然陷入了沉思中。我揣摩着他为什么到这里来。
在长期的习惯磨钝了敏感性之前,作家本能上总有一些受挫的东西,因为他出于本能会对人类的种种怪异性格倍感兴趣,而他的道德观对此又无能为力。他自认为深入观察让他有点惊讶的邪恶,是一种艺术上的满足;但是真诚迫使他承认,他对某些行为感到的反感,远不如他对这些行为发生的理由产生的好奇强烈。一个坏蛋的性格如果合乎逻辑并且全面,对创作者来说是有强烈吸引力的,即使这与法律和秩序背道而驰。我以为莎士比亚创造伊阿古[59]所持的强烈趣味,是他用幻想编织月光、想象苔丝德蒙娜[60]时从来不会有的。作家在创造坏蛋时也许满足了他扎根内心深处的一些本能,文明世界的礼仪和习惯把这些本能逼回到潜意识神秘的幽深处。赋予他创作的人物血肉和骨头时,他也赋予了自己没有办法表达的那部分生命。他的满足感是一种解放的感觉。
作家更想去了解,而不是评判。
我的灵魂对斯特里克兰德感到一种完全真实的恐惧,而与恐惧并存的还有想要找出他动机的冷静的好奇心。我对他感到迷惑不解。人们曾经那么善良地关照他,他却一手造成了他们生活的悲剧,我很想知道他对此如何看待。我大胆地单刀直入了。
“斯特罗伊夫跟我说,你画他妻子的那幅画,是你创作出来的最好的作品。”
斯特里克兰德从嘴里取出烟斗,眼睛流露出了微笑。
“那幅画我画得很开心。”
“你为什么送给他?”
“我把画画完了嘛。画完了就对我没有什么好处了。”
“你知道斯特罗伊夫差一点毁掉它吗?”
“那幅画总的说来并不令人满意。”
他安静了一两分钟,然后又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咯咯笑出声来。
“你知道那个小个子来见过我吗?”
“你没有为他所说的话感动吗?”
“没有。我认为那他娘的都是些蠢话,感情用事而已。”
“我看你都忘记了你把他的生活全毁了吧?”我提醒他说。
他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他长满胡须的下巴。
“他是一个很糟糕的画家。”
“可他是一个很好的人呀。”
“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厨子。”斯特里克兰德用嘲弄的口气补充说。
他冷酷无情到了不通人性的程度,我义愤填膺,遣词用句顾不上留一点面子了。
“仅仅出于好奇心,我希望你告诉我,你对布兰奇·斯特罗伊夫的死,一点也没有觉得内疚吗?”
我观察着他的面孔,看看有无表情变化,但是那张脸无动于衷。
“我为什么内疚?”他问道。
“我来给你摆一摆事实。你要死了,德克·斯特罗伊夫把你接到他的家里。他像一个母亲一样伺候你,为你牺牲了时间和舒适,花了大把钱把你从死神的魔爪里夺了回来。”
斯特里克兰德耸了耸肩。
“那个可笑的小个子喜欢为别人张罗,那就是他的生活。”
“就算你用不着对他感恩戴德,你也不应该毫无顾忌地夺走他的老婆吧?在你出现之前,他们过得幸福美满。你为什么不让人家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你凭什么说他们过得幸福美满?”
“明摆着的事儿。”
“你是一个有见识的家伙。你认为他为她做了那件事,她真的会原谅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娶她吗?”
我摇了摇头。
“布兰奇原本是罗马一个贵族家里的家庭教师,这家人的儿子诱奸了她。她以为那公子哥儿会娶她为妻,可他们把她赶出家门,一点情面都不顾。她就要临产了,试图自杀。斯特罗伊夫把她救下,娶她为妻了。”
“他就是这个样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谁像他一样热心快肠的。”
我过去就总纳闷这么不般配的一对怎么会结婚的,但是在听说这番解释之前,我却从来没有料到会是这种情况。这也许就是德克对妻子爱得很特别的原因。我注意到那种爱里有一些过分热情的东西。我还记得我总是幻想布兰奇的矜持隐藏了我所不知道的秘密。不过我现在明白了,她要隐藏的远不止一个丢人的秘密。她的平静如同被飓风袭击过的海岛酝酿出来的那种阴沉的平静,她的快活也只是绝望的快活。斯特里克兰德开口讲话,打断了我的思索。他说了一句深刻却玩世不恭的话,让我惊讶不已。
“一个女人能原谅男人给她造成的伤害,”他说,“但是不能原谅他为她的缘故而做出的牺牲。”
“你确实不会有招惹你碰上的女人怨恨的风险,这点你可以放心。”我回击了他一句。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为了反驳别人,你总是准备牺牲你的原则。”他回答道。
“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哦,流产了。那是他们结婚后三四个月的事儿。”
随后,我提出了那个似乎让我最难以理解的问题。
“你能告诉我,你到底为什么要招惹布兰奇·斯特罗伊夫吗?”
他很长时间没有回答,我几乎要重复这问题了。
“我怎么知道呢?”他终于开口说道,“她看见我就受不了。这让我觉得很有意思。”
“我明白了。”
他突然光火了。
“去他娘的,我需要她。”
然而,他很快就恢复了好脾气,看着我,面露笑容。
“一开始,她总是胆战心惊的样子。”
“你跟她明说了吗?”
“没有必要,她心里很清楚,我一句话也没说过。她就是害怕。最后我得到了她。”
我不清楚他跟我讲述的方式里有什么东西,特别明白地表现出他强烈的欲望。它令人惊慌失措,甚至胆战心惊。他的生活不可思议地从各种物质享受中剥离出来,但有时他的肉体仿佛要对他的灵魂进行一次可怕的报复。他身体里的森林之神突然把他抓在手里,本能具备大自然所有的原始力量,他在这种本能的掌控中无能为力。他被牢牢抓住了,灵魂里没有地方容得下谨慎或者感激的态度。
“可是,你为什么要把她拐走呢?”我问道。
“我没有拐她,”他回答道,眉头皱起来,“当她说要跟我走时,我几乎像斯特罗伊夫一样吃惊。我跟她说,等她对我没用了的时候,她就得离开了。她说她甘愿冒这个风险。”他停顿了一会儿,“她生了一副好身材,而我想画一幅裸体像。等我把画画完了,我就对她没有兴趣了。”
“她是全心全意爱你的。”
他一下子跳起来,在这小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不需要爱情,我没有时间谈情说爱,那是软弱的表现。我是个男人,有时候我需要女人。当满足了情欲时,我就准备干别的事情了。我无法克服我的欲望,但是我憎恨欲望。欲望把我的灵魂囚禁起来。我期盼着有一天我可以摆脱掉所有欲望,让自己毫无羁绊地创作。因为女人除了谈情说爱,什么事情都干不成,所以她们把爱情看得无比重要,简直到了可笑的地步。她们想说服我们,爱情就是生活的全部。其实,爱情只是无足轻重的一部分。我懂得情欲。情欲是正常的、健康的。爱情是一种疾病。女人是我获得快感的工具,我没有耐心满足她们的要求,充当什么配偶、伙伴和伴侣之类的角色。”
我过去从来没有听过斯特里克兰德一次讲出这么多的话。他是带着一种义愤的情绪在说这番话。不过,不管是在这里还是在别的地方,我都不会装模作样地把他的原话写出来。他的词汇量很小,也没有本领把整句连在一起说,因此你不得不通过他的惊叹词、脸上的表情、手上的动作以及陈腐的短语,才能把他要说的意思整合在一起。
“你应该生活在一个女人是奴隶、男人是奴隶主的时代。”我说。
“我偏偏生来是一个完全正常的男人。”
他说得一本正经,我却忍不住为这句话大笑起来。但是他接着说下去,像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一样,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一心想把他的感受说出来,但是却磕磕绊绊,总是词不达意。
“一个女人一旦爱上你,除非她掌控了你的灵魂,否则她就不会满足。因为她是弱者,她便有强烈的统治欲,只有统治了你,她才会感到满意。她脑力很有限,对她无法掌握的抽象东西深为恼火。她满脑子都是物质的东西,对理想只有妒忌。男人的灵魂漫游于宇宙最遥远的地域,女人却热衷于把男人的灵魂囚禁在家庭收支账簿的小圈子里。你记得我妻子吗?我看出来布兰奇一点一点地把我妻子所有的小伎俩都使了出来。她用无限的耐心,打算把我罩在罗网里,捆得结结实实。她想把我拉下来,和她待在同一水平;她对我毫不关心,只想让我为她所有。她在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愿意为我做,只有一件事除外——让我独自待着。”
我沉默了片刻。
“你离开她时你想到她会干什么吗?”
“她可以回到斯特罗伊夫身边嘛,”他生气地说,“他随时会接她回去的。”
“你没有人性,”我回答说,“和你谈论这些事情,如同对一个生来眼瞎的人描绘颜色一样。”
他在我的椅子前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打量我。我看得出来那种表情既轻蔑又惊诧。
“布兰奇·斯特罗伊夫是死是活,你真的很关心吗?”
我把他的问题想了想,因为我想如实地做出回答,无论如何都要发自我的灵魂。
“她死了,如果我无动于衷,那我就未免太没有同情心了。生活有很多东西供她享用。我觉得,她的生命被这样剥夺了是很可怕的。但我不是发自内心去关心她,这让我无地自容。”
“你没有勇气坚持你的信仰。生活是没有价值的。布兰奇·斯特罗伊夫不是因为我离她而去才自杀的,而是因为她是一个愚蠢、失衡的女人。不过,我们谈她谈得够多了,她完全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普通人。来吧,我让你看看我的画。”
他讲话的语气仿佛我是一个孩子,需要分散一下我的注意力。我很恼火,不过不是因为他恼火,而是因为自己恼火。我想到了斯特罗伊夫和布兰奇这一对夫妇,在蒙特马特区那间温馨的画室里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他们单纯、善良、待人热情。我感到残酷的是,这种幸福生活被一次无情的偶发事件折腾成了碎片。最残酷的是,他们幸福生活的破碎事实上并没有让这个世界有什么不同。这世界继续运转,没有人因为这件可悲的事情生活得更糟糕。我想,德克也会很快忘掉这件事的,因为他的感情反应虽大却缺乏深度。布兰奇的生命开始时怀着光明的希望和梦想,如今她却轻生了,还不如从未来过这世上的好。她这条命好像没有什么用处,毫无意义。
斯特里克兰德拿起帽子,站起身看着我。
“你来吗?”
“你为什么偏要和我套近乎?”我问他,“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看不起你。”
他开心地呵呵笑起来。
“你和我吵架,只是因为我真的一点不在乎你怎么看我。”
我一下子来了气,感觉脸都发红了。我因为他冷酷的自私而怒从中来,可要让他明白这点可比登天还难。我恨不得把他那全副武装的冷漠盔甲一枪刺穿。可我也清楚,他所说的话说到底是一针见血。也许,我们没有意识到,我们因为人们尊重我们的意见,倍加重视我们对他们的影响力,我们不喜欢那些我们无法施加影响的人。我认为这才是人类自尊溃烂得最厉害的伤口。但是,我不会让他看出来我很气恼。
“谁都不可能对别人完全漠视吧?”我说,与其说是讲给他听,不如说是讲给自己听,“你要生存,什么东西都得依靠别人。只为自己活着,只靠自己活着,这是荒谬的做法。你迟早都会生病、疲劳、变老,随后你还是会爬着加入人群。你内心渴望别人的安慰和同情时,难道不会感到羞愧吗?你这是在尝试一种不可能的事情。你身上的人性早晚会渴望人类共有的纽带的。”
“来看看我的画吧。”
“你想到过死吗?”
“我为什么要想?死就死了嘛。”
我注视着他。他站我面前,一动不动,眼睛里含着嘲弄的笑意,但是除了这副表情,我还是在一瞬间捕捉到了一个热烈的饱受折磨的灵魂。那灵魂瞄准了某些更加伟大的东西,这是任何与肉体绑缚在一起的东西都无法企及的。我瞬间窥视到了一种对无以名状之物的追求。我打量着面前这个人:邋邋遢遢的衣服,大鼻子,炯炯有神的眼睛,一把红胡子,乱七八糟的头发。我有一种奇怪的感受,这副样子只是一个外壳,我看见的是一个拆除了外壳的灵魂。
“那我们就去看看你的画吧。”我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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