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6章 大唐狄公案·陆(60)
狄公拉开滑门走了出去。据他适才的观察,不可能有人从底下爬到露台上,或从屋顶上跳到露台。他见到那幽灵后很快便走到了露台,她没有使用梯子的时间。狄公转身抬头注视着门楣之上的那一排精雕细刻的隔板。他快步走入屋内,发现天花板只比门楣高出一两寸左右,亦即天花板与屋顶之间可能有一阁楼,因屋檐那儿虽仅有三尺高,但屋顶随着坡度而上,越来越高。狄公重回露台上,他朝左面的竹架看了看,那是通往阁楼的入口?一个人大可将此架当梯子用,来到隔板处。
他试着踏上架子的最低一格,那竹架太脆弱,承担不了他的重量,但可以承受一个纤巧的女子。他自屋内抬出琴凳放在花架边,现在他的手可以碰到那块隔板了。他试着碰了碰那花架上方的一块隔板,发现隔板可以向旁推动,于是便用了些力。隔板滑开了,光线照在蜷曲于黑暗中的一个女子的脸上,其脸色苍白而又惊恐万状。
“你最好下来,闵小姐。”狄公嘲讽地说道,“你无需害怕,我是今晚借宿于令尊府上的客人。来,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可是她不需要任何帮助,她的脚踏于竹架上,很轻松地跳了下来。她紧裹着一件脏兮兮的蓝色短褂,看了一眼山脊那儿匪徒点燃的火光,再转过身默默地走入房中。
狄公示意她坐在桌前,自己则从外面拖回琴凳,坐在她对面。狄公捋着长长的灰胡须,看着姑娘那张苍白的脸。眼前的她与三年前的她相比,没什么变化,他不由得再次赞叹那画师画得逼真之至。画师安排的姿势十分巧妙,不仅掩饰了她的驼背,也叫人看不出她纤巧瘦弱的身子与其较大的头颅相较是多么不相称。狄公对她道:“我听人说你死于心疾,你的父母正在为你哀伤不已。可在这房中死去的那个人却是翠菊。她是被人杀死的。”他停顿了一下,那女孩却仍保持沉默。他又继续道:“我是从北州途经此地的县令,尽管这里不是我的辖区,可既然此地已成孤岛,本官便代表王法。本官之责便是调查这起命案,请小姐将所发生诸事原原本本道来。”
闵小玉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阴影。
“还有何意义?”她声音低沉但颇有教养地说道,“再过一会儿我们大家都会被杀死。瞧,曙光已露,黎明在即了。”
“真相向来有其意义,闵小姐。我等着你解释。”
她耸了耸娇小的肩:“昨日晚饭前,我回这儿梳洗了一番,等翠菊来帮我更衣。趁她还未到,我便走到露台,倚在栏杆上看着山坡那边的凶顽匪徒,为山贼侵犯之事而甚感烦心。不知不觉站了好一会儿,后见天色已晚,遂决意不等翠菊了。但我回房后,却发现翠菊已向右躺在床上,背对着我,后背的衣服已渗出了血迹,我一见吓坏了,忙将她翻过身来,她已死了。”
“我尖叫了起来,可马上用手捂住嘴。猛然间我意识到一定是翠菊进屋时在房中未看到我,于是躺在床上,欲在我进门时吓我一跳,她是个没规没矩的懒丫头。可有人进屋将她当成我,出手杀了她。刚念及此,忽然间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定是那凶手回来了,我慌忙冲到露台上躲到阁楼。”
说到这儿,她停了一下,用白皙的纤手轻抚长发,接着道:“我要解释一下,当初得知山贼进犯时,我便发现了那阁楼。我当初只想到山贼进犯时我和父母能否躲于其中,可巧那阁楼正好合适,故我准备了铺盖、一罐水及一些干果。当时,我毫不迟疑便躲到里面去。接着我又听到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可怕的脚步声。我等了很久,竖起耳朵聆听,可什么也听不出来。接着我听到了重重的敲门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猜这是凶手玩的鬼把戏,他已发现杀错了人,所以我未敢答应。过了一阵,我又听到重重的敲门声,还有我叔叔的惊叫声,道我已死。他已有七年未曾见过我,也未在下人们的住处见过翠菊,故将翠菊错认成我。可我叔叔犯这样的错误有些怪异,因翠菊穿的是丫鬟穿的粗布衣裳。我猜那凶手第二次进屋时,脱掉了她身上的衣服,换上了我的。我本想走出去告诉我叔叔这一切,可随即想到,叫凶手认定我失踪会更好,那我就有时间来找寻疑点,发现此人是谁。”
“当时我六神无主,很是害怕。睡了一宿后,昨日一早便去厨房取了一罐水与一盒点心。我悄悄走下二楼时,偷偷听到廖管家和严远在谈论,说我猝死于心疾。我知道凶手已经成功地掩盖了他的罪行,这叫我愈加恐惧。他定是个想象力丰富而又异常残忍的家伙。下午我又睡着了,到了晚上,我又听见了说话声,我听出其中有一个人是严远,后来又安静了许久,直至听到有人以七弦古琴弹奏我最爱的曲子。除了我,这儿无人会弹七弦琴,我想定是个陌生人在抚琴,非友即敌。此时雨已经停了,我想看看此人究竟是谁,便偷偷地跳到露台上,透过滑门向里张望。阴暗中,我看见一个留长须的高大陌生人,便又匆匆回到阁楼里。大人,我说完了。”
狄公慢悠悠地点了点头,小玉无疑是个聪颖的姑娘,能将问题条分缕析。他拉过茶盘为她倒了一杯茶,见其一饮而尽后,方又问道:“你认为有谁想杀你呢,闵小姐?”
她无助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大人,为这个我才害怕,真叫人害怕莫名!我几乎不认识什么外人,我们此处的客人也很少。去年有个琴师来过此地,我的画师也住过一阵儿,不过学业结束后我就定了亲,又恢复了以往那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再也没什么外人来过。”
“每次断案,我等俱应先觅缘由——杀人的缘由。”狄公说,“我想你是你父母的唯一继承人。”
“是的。我本有个哥哥,可三年前他便死了。”
“若你故去,会由谁来继承遗产呢?”
“我叔叔,大人。”
“这也许就是缘由。可我听说你叔叔已很富有了,但还是很贪财。”
“不,大人。我叔叔和我父亲的关系非常密切,他不会……大人,您千万别这么想。”她想了一会儿,又略带犹豫道,“也许是廖管家。我知道他喜欢我,虽然他从未提起过,可是我知道。一个像他那种身份的人,没钱没势,是做梦都想娶主人家的小姐的。可他毕竟出身于书香门第,他的先辈中还出过一两个著名的诗人。若是他提亲,我是会答应的,我父亲或许也会应允。可他从未提起过此事,打自我与梁公子订了亲之后,他再说什么都来不及了。这消息令他一蹶不振,我注意到了。他为人甚是谦逊、有教养。”
她迷惑不解地朝狄公看了看,狄公未置可否,只再喝了一口茶,说道:“我并不以为有人误杀翠菊,凶手想杀的就是她。我刚检查过她的尸身,她已怀有身孕,你可知谁是她未出世的孩子的父亲?”
“没准儿是她遇到的任何一个男人。”小玉刻薄道,“她又懒又轻佻,常和田里的那些农夫调笑,她以为没人知道她那些无耻之行,可我在露台上全都看见了。真恶心,就像个婊子一般!是她偷走了金子,可我们本以为她带着金子跑了,既然她死了,那金子定还藏在这房里的某个角落。大人,您是对的,她不是被误杀的,是她那个相好杀死了她,带走了金子。只要我们找到金子,我们就有救了。”
狄公将两人的茶杯倒满。“可我听说,”他故作不在意地道,“翠菊是个忠心耿耿且很单纯的丫鬟,一直尽心侍奉令尊。”
小玉的脸气得通红。
“她?侍奉我父亲?我就说说她到底怎的侍奉,这个不知廉耻的婊子!她就会出卖她的身子,这便是她做的!我娘一直想把她赶出我父亲的房间,我也逮住过一回,她说她在替我父亲掖被子,可我看她倒应该系紧自己的腰带!那次,她前襟松松的,肥胸脯都露在外面了。因为这样她才得到那把钥匙的,这个不要脸的娼妇!她一天到晚不是向我的老父亲献媚,便是与田里的野汉子勾搭,那孩子定是那些个野汉子的,大人。您应该询问那些难民,那人杀死了翠菊,偷走了金子。”
“好。”狄公慢慢地说道,“我以为她是被她的相好所杀,可我倒不以为此人是个流浪汉,因为难民可没有到你房里杀死翠菊的机会。凶手是本宅中的某个人,一个随时可以走进你房间却不引起任何怀疑的人。他杀翠菊时以为没人在场,可他下楼后没见到你,便想到当时你可能站在露台上,甚至目睹了他的罪行,于是凶手决意迫使你沉默。这就是他为何又回到你的房间,替翠菊换上你的服饰。他要警告你,若你道出真相,他也会如法炮制,把你给杀了。凶手现在定是坐卧不宁。小姐,还有谁知晓这阁楼可做藏身之处?”
“没人知道。我原准备前天晚上告诉我父亲的。”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踱到了露台上,借着昏暗的光线,他望见匪帮们的四轮车业已就续,他们正纷纷将马牵出山洞。他回到室内重新坐下,说道:“并没有多少人可以怀疑,我以为地产总管严远最有嫌疑。”闵小姐正欲辩驳,狄公迅速举起手阻止了她,接着又道,“他对你的尸身漠不关心,令人起疑,且处心积虑地回避见到你的尸身,这与廖管家不同,严远不存在情感上的缘由。很显然,他不愿冒被人问及诸如‘为何辨认不出尸身不是小姐’的风险。与闵二爷以及他的老用人不同,严远熟识你同翠菊。”
她惊恐万状地看着狄公。
“严远是个正派的读书人!”她叫道,“怎会屈尊降贵与一普通乡下丫头行那等丑事?”
“关于这类事我比你更有经验,”狄公温和道,“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寡德少义的人,并非心甘情愿离开繁华市井的。我猜他父亲将其送到此地,乃因他做了不光彩的风流韵事而不得不离开州城。为此,他父亲宽恕了他。但换言之,若他诱奸了他亲戚宅子里的一个丫鬟,可能会使他父亲与其断绝关系。”
“胡扯!”她生气地叫道,“他生病了,他来此是为了呼吸点儿新鲜空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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