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 大唐狄公案·陆(42)
三个睡眼惺忪的伙计在舱门口闲聊着。他从他们面前擦过,进入前面黑暗的过道,而他们随便看了他一眼后又接着聊天。过道边排列着一些寒酸的小门,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劣质炸油的气味。看看四下无人,他赶快放下篮子,走上后甲板。一个只穿了条脏裙子的相貌平平的姑娘正盘腿坐在板凳上剪脚趾甲,她漠然地瞥了他一眼,连裙子都懒得拉下来。周围这一切看来颇枯燥无味,但乔泰到达船身中部时,情绪却好转起来。在另一边擦洗得很整洁的甲板上,他看到一扇涂着朱红色油漆的双扇门,一个穿着昂贵锦缎袍服的肥胖男子正站在栏杆边大声地漱口,有个身穿皱巴巴白袍的年轻女子绷着脸为他端着茶碗。突然那男子一阵恶心,呕吐起来,一部分吐到了栏杆上,一部分吐到了女子的衣服上。
“高兴点儿,美人儿!”乔泰走过去时对她说道,“想想你昨晚酒账上所得到的提成吧!”
他没有理会她怒冲冲的还嘴,便溜了进去。飞檐上悬着的白色绸灯笼,朦胧地照着过道,乔泰仔细地看着刻在朱漆门上的名字:“春梦”“柳枝”“玉花”……都是些妓女的名字,但没有一个会是“朱姆茹德”这名字的汉译文。过道尽头最后一个门上没刻名字,却华丽地装饰着一些精致的花鸟绘图。他试了试门把,发现门没锁,便推开门赶紧走了进去。
半明半暗的房间比一般的船舱要大得多,而且陈设豪华,闷热的空气里飘着浓浓的麝香气味。
“既然已经来了,干吗不走近些呢?”是那舞女的声音。
此刻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里面的光线。他看出房间后部有个高高的床架,红色的床帘半开着,朱姆茹德就在那儿,一丝不挂地斜靠在缎子枕头上。她没化妆,唯一的首饰是一条用金丝穿的蓝色珠子项链。
乔泰走到她面前,被她惊人的美丽弄得不知所措。最后,他冒出一句:“那绿宝石呢?”
“我只是跳舞时才戴,你这傻瓜!我才洗过澡,你最好也去洗一下,全身都是汗。去那边蓝色帘子后面洗!”
他小心地穿过摆在厚绒毛地毯上的桌椅。蓝色帘子后面是个小而雅的浴室,用漆得很漂亮的细纹木装饰着。他赶紧脱光身子,蹲在装着热水的浴盆边用小木桶冲洗。在用袍子的衬里擦干身子时,他发现梳妆台上有个装着甘草条的盒子,便拿了一支,把一端嚼成需要的形状,用它仔细地刷了牙。然后,他把袍子和背心挂在竹衣架上,又回到房间里。他只穿着肥大的裤子,光着他那健壮的、有疤的身躯,然后拉过一把椅子到床架边,粗声说道:“你瞧,我应你昨晚的邀请来了。”
“你当然赶紧过来了!”她冷冷地说,“总之,你倒是聪明地选了大清早,因为只有这个时间我才能接待客人。”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普通的妓女,我的朋友。不管曼苏尔那个鼠辈怎么骂我,我可不是卖的,因为我有一位永久的庇护者,一位贵人。你应该也能从这一切看出来。”她用浑圆的胳膊做了个大幅度的动作来表示周围的一切,然后加了句,“他对情敌可不是那么友善的。”
“我是为公事而来的,”乔泰生硬地说道,“谁说我是个情敌?”
“我说的。”她把手放到脑后,伸展开身子,打了个哈欠,然后用那双大眼睛快速地扫了他一眼,生气地说,“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你也是那种讨厌的男人,总要先翻翻日历,看日子和时辰吉不吉利呀?”
他站起来,把她柔软的身子紧紧搂在怀里。在他漫长而多样的性爱生活中,他曾经历过许多不同种类的爱,但现在他首次体验到一种不同的、最终的爱。朱姆茹德满足了他内心深处那种难以名状的需求,激起了某种他一直不曾发现的、而今突然意识到是他生命之源的东西。他知道,没有这个女人他就没法活下去,他甚至对这一发现并不惊讶。
事后,两人双双快速地洗了个澡。她披上一件蓝色薄纱长袍,然后帮乔泰穿衣服。当看到那件铁甲背心时,她歪着头想说什么,却又把话咽了回去。回到卧室内,她示意他坐在一张雕花红木小茶几旁,然后随口说道:“现在事干完了,你最好再说点儿你自己的事吧。时间不多了,因为我的丫鬟随时都可能进来,她是我那位贵人花钱雇的探子之一。”
“我倒宁可多听听你的事!我几乎一点儿都不了解你们阿拉伯人。你是——”
“我可不属于阿拉伯民族,”她不客气地打断道,“我爹是个阿拉伯人,但我娘是个低贱的疍民妓女。这让你吃惊了?”
“才不会呢!在妓院做事不过是另一种营生罢了,管他是什么人!反正所有人迟早都要成为大唐子民的。他们是棕色、蓝色或黑色皮肤又怎样?!男人只要能打仗,女人只要床上功夫好,这就行了,我是这么看的!”
“好了,至少这还算是个安慰!我爹是一名阿拉伯水手,他回国后便丢下怀着孩子的女人,那孩子就是我。”她为他倒了杯茶,接着说,“我十五岁就开始干这行了。我很有希望,所以我母亲把我卖到一条大花船上去。我不得不接待客人,空闲时还要伺候那些汉人妓女。虐待我是那帮恶婊子的一大乐趣!”
“不过,她们也没对你太坏吧,”乔泰哑着嗓子说道,“你可爱的身体上一处疤痕也没有!”
“她们可不用鞭子抽或棍子打这种粗劣的办法,”她恨恨地说,“老鸨不许她们在我身上留下痕迹,因为她还指望我将来能赚大钱。于是那些婊子就用我的头发把我吊在屋檐上,用烧烫的针扎我,只是为了打发一个无聊的夜晚。她们实在烦透了的时候,就把我绑起来,然后在我裤子里放条大蜈蚣。蜈蚣咬人也不会留下痕迹,只是你一定在猜它会咬我什么地方!所有这些我都经受过了。”她耸耸肩膀,“没关系,那都过去了。我为自己找了个庇护人,他把我赎出来,又租了这么好的住处给我。我干的唯一工作就是在宴会上跳跳舞,赚来的钱他让我自己留着。曼苏尔提出要带我回他的国家,让我当他的大老婆,但我不喜欢他,而且根据我听来的一些情况,我也不喜欢我父亲的那个国家。想想看,要我坐在炎热沙子上的帐篷里,与骆驼和骡子为伴?行行好吧!”
“你很喜欢你的庇护人吗?”
“喜欢他?老天,不!可他很富有,也很大方,尽管说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她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挠了挠耳垂,“我只喜欢一个人,他也深深地爱着我,可我那时就跟他妈的傻瓜一样,把一切都给毁了。”她那双大眼睛充满忧郁,目光越过他而凝视着前方。
乔泰搂住她的腰。“可你刚才对我很好呀!”他充满希望地说道。
她一把推开他,不耐烦地厉声道:“放手!你已经得到你想得到的一切,不是吗?我该呻吟的时候呻吟,该喘气的时候喘气,像鳗鱼一样扭动着身子,你已玩尽了各种花样,所以别再指望我继续和你卿卿我我的!再说,你根本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男人。我喜欢优雅的绅士,而不是像你这样普通的彪形大汉。”
“不过,”乔泰犹豫地说道,“我也许看上去只是个彪形大汉,可我——”
“省省吧!我已经学会了怎样看男人,他像什么就当他是什么,才不管他认为自己是什么呢!我们还是来谈正事吧。我请你来,是因为你恰好是禁军校尉,而且据曼苏尔说,你还是大理寺卿的得力助手。这就是说,你可以让我取得大唐公民的身份。从法律上说我是个贱民,你明白吗?一个疍民女子是不能和汉人结婚,甚至不被允许住在大唐土地上的,你明白吗?”
“所以,你的庇护人就把你安置在这条船上?”
“你的头脑很机警!”她讥讽地说,“他自然不能在岸上给我弄间房子。他财源滚滚,却没有官位,可你是从京城来的,而且你的上司又是大唐的大臣。把我带到京城去,设法让我成为大唐子民,然后把我介绍给一位真正的贵人,剩下的事我就可以自己去办了。”她眯起双眼,微笑着慢慢继续道,“作为一位真正的大唐贵妇,身穿绫罗绸缎,有自己的中国丫鬟,有自己的花园……”突然,她用冷静的声音补充道,“当然,我会尽力好好服侍你以为回报。刚才我们在帘子后面的那番颠鸾倒凤,我相信,你一定承认我精通自己的行当。怎样,做个交易吧?”
她冷漠而又坦白的话刺痛了乔泰的心。不过,他设法用镇定的声音回答说:“成交!”
他对自己说,他要成功地让这女人爱上他。他必须成功。
“很好。我们很快会再次见面,再商定细节问题。我的庇护人有座小房子,他太忙不能来船上时,就在那儿和我待一个下午。那房子在城西光孝寺南边。等平安无事了,我会马上捎口信给你。你要知道,现在你还不能接近我的庇护人,他不会让我走的,而且他把我控制得死死的。他还可以毁了我,如果他想这么做的话。不过,只要你偷偷把我带到京城,我就会告诉你他是谁,这样,你可以让他拿回为我付出的钱,如果你良心不安的话!”
“你没有犯过罪吧?”乔泰急切地问道。
“我犯过一次很大的错误。”她站起来,用薄袍裹紧她那诱人的身体,接着道,“现在你真的得走了,不然就会有麻烦。我到哪儿能找到你?”
他告诉她自己住的客栈名,然后亲了亲她,便离开了船舱。
在甲板上,他看见下一排船中最大的那艘的船尾就在能跳到的距离内,他跳了上去,然后踏上返回码头的路。
他从归德门再次进城,溜达到了五仙客栈。客栈门前停着一顶小轿,他问轿夫们是不是倪船主派来的。他们站起来,齐声嚷道是的,他便踏进轿子,很快被抬走了。
十
狄公一夜没睡好。他辗转许久,稍稍打了个盹儿。因为刚从断断续续的睡眠中醒来,他觉得脑袋隐隐作痛。此刻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但他知道已无法再睡了,就起身下了大床。他身上仅披着睡袍,在拱形窗户前站了一会儿,向外望去,灰色晨空的背景下显出都督府屋顶的轮廓。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遂决定在早膳前去散散步。
他穿上一件灰色棉袍,戴上便帽,便走下楼去。总管正在前厅向五六个睡眼惺忪的仆役交代一天的活计,狄公于是吩咐他领路去花园。
他们穿过夜灯方熄的昏暗走廊,来到很大的都督府后院。沿着主楼后墙是宽阔的大理石台阶,石阶下是一个布置得甚为优雅美丽的庭院,一条条铺出的小路蜿蜒在花丛间。
“你不用等了,”他对总管说道,“我能找到回去的路。”
他走下沾满晨露的石阶,沿着小路来到一个大荷花池。透过寂静水面上薄薄的晨雾,他看到池塘对面有个小凉亭,于是决定散步过去。他一边绕着池塘缓缓而行,一边观赏刚刚绽开的或粉或红的荷花。
走近凉亭,透过窗子他看到俯身于桌上的一个男子的背影,并已认出了那滚圆的肩头。他走上台阶,注意到那人正目不转睛地朝面前的一只绿色小瓷罐里张望。显然,那人听到了狄公的脚步声,因为他一面仍盯着瓷罐,一面说:“你总算来了!快看这个大家伙!”
“早安。”狄公说道。
都督吃惊地皱了皱眉,抬起头来。当看清来者是谁后,他马上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大人!在下……在下真的不知——”
“大清早不必拘礼!”狄公疲惫地打断了他的话,“我昨晚睡得不太好,早晨出来散散步。”
他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补充道:“请坐吧!你那罐里装的是什么?”
“我最好的斗虫,大人!您瞧那两条强壮有力的腿,是不是很漂亮?”
狄公探身去看,只觉这只大蟋蟀就像特别可恶的黑蜘蛛。
“真是上品!”他一面坐回去,一面评价道,“不过,我得承认,我是个外行人。数十日前来广州的刘大人,他可是个真正热衷此道之人!”
“在下有幸向他展示了所养的蟋蟀。”都督得意地说,可随即脸色又阴沉下来,怯怯地看了狄公一眼,接着说道,“您知道,他微服返回羊城,在下向朝廷汇报有人看见他在此地,不久便奉命与他取得联系。但我刚派手下四处寻找,命令却突然取消了。”他犹豫了片刻,不安地捋着胡须,“当然,在下不敢斗胆干涉朝廷之事,可广州毕竟是在下的辖地,是不是该有所解释……”他没有说完,而是期待地看了狄公一眼。
“不错!”狄公急切地回答说,“所言极是!离开京城前,我在政事堂议事时也未曾见到刘大人。既然你已奉命停止寻找,想必刘大人应是返回京城复职了吧。”他又靠回椅子上,慢慢地捋着胡须。都督拿过一个竹编的圆盖,小心地盖在绿罐子上,随后说道:“在下的大夫说,大人昨日发现了第二起命案,而且受害者竟是大人您的属下!我真希望刺史不至于老得不称职了。羊城很大,而且——”
“不必多虑,”狄公和颜悦色道,“两起案件的根子都在京城,而我的下属又办事不力,应该致歉的是我!”
“您真是体恤下情,大人。您对海外贸易情况的巡查还满意吧?”
“哦,是的。可这事很复杂。我们必须想出一个更好的制度来管理所有那些不同种类的外国人。到时候我草拟一个方案给你,用来把他们分别限制在一些特定的区域内。我刚刚开始调查阿拉伯人的事,接着我要着手解决别的事,臂如波斯人,还有——”
“那大可不必!”都督突然打断道。接着,他咬了咬嘴唇,急急地补充说:“大人,卑职的意思是说,那些波斯人……哦,他们不过几十个人而已,而且都是些正经、有教养的人。”
狄公觉得都督的脸变得煞白,不过,这也许是光线暗淡所造成的。狄公缓缓地说:“不过,你知道,我想了解一下详情。”
“让卑职助您一臂之力吧,大人!”都督急切地说,“哈,鲍刺史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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