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大唐狄公案陆(20)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266章 大唐狄公案陆(20)

第266章 大唐狄公案·陆(20)

“我和他哪有什么交情?只是,你可曾听说这样一首童谣,说京城里梅、叶、胡三个世家大族都要遭天灾人祸,灭绝殆尽?如今,只剩下胡家尚未出事。前朝的世家大族尚且没落得如此之快,怎不叫人嗟叹啊!”

狄公端坐在太师椅上,仔细打量眼前这个身材修长、苗条的妇人。只见她静立一旁,纤纤玉手半掩在袖筒中,双眸低垂。她一身缟素,腰系一根拖曳到地的细麻阔腰带,显然重孝在身。云鬓高耸,耳边垂着一副镶蓝宝石的金耳环,衬得脸蛋儿白皙、俏丽。狄公估计她三十上下。正应了那句俗语道:“若要俏,三分孝。”何况梅夫人本是绝色女子。狄公向陶干递了一个眼色,示意他为梅夫人奉上一杯香茗,然后说道:“梅夫人,你大可不必亲自到府中来,有何为难之处,只需让下人通报一声,本官自会为夫人效力。夫人家遭此变故,连日劳顿,还让你走了这许多路,攀了这许多台阶,着实让本官过意不去。”

“大人说哪里话来,小妇人本该来府衙向大人叩谢。”梅夫人的嗓音极优雅、悦耳,只听她娓娓道来,“大人每日公务繁忙,还为小妇人排忧解难,小妇人不胜感激之至。家门不幸,遭此变故,京城里的叶魁麟侯爷、定远将军胡老爷原本也会相帮小妇人一把,只因他们两家和亡夫是世交。然而,如今非常之际,他们也都自顾不暇,所以,此番多亏大人慨然相助……”梅夫人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是啊,夫人,本官心里明白。陶干,你去唤手下的录事前来,再让他召集四名衙役,跟随梅夫人回府,听候差遣,相帮处理丧葬事宜。”狄公嘱咐完陶干,又转身对梅夫人道:“夫人不必焦虑,我派手下的录事帮你起草关于梅员外噩耗的诏告、祭文,另有四名衙役随你差遣。不知梅员外生前对后事有何安排?”

“大人,亡夫生前笃信佛教,所以小妇人欲请几名高僧来家中做几场法事,超度亡灵。卢郎中已去寺院打点此事了,寺院住持查了佛历,说明晚酉时最宜封棺入土。”

“夫人,明晚本官定去府中拜祭。梅员外的品行、操守着实令人敬佩,世家大族中也只有他肯为朝廷效力,鞍前马后,不辞劳苦。此番京城遭灾,多亏他仗义疏财、赈济灾民。虽说,他谢世而去对你的打击最大,可那些受他恩惠的平民百姓恐怕也会唏嘘感叹不已,但愿他们能为你分担一些痛苦。来,梅夫人,本官在此敬你一杯淡茶。”

梅夫人浅浅道了万福,双手接过茶碗。此时,狄公注意到她左手无名指上戴了一枚镶蓝宝石的金戒指,和她的耳环正好相配。狄公暗忖,此女言语举止高雅、娴静,便如这蓝宝石一般,可惜遭此变故,不禁更同情、关心起她来。

“夫人,你早该离开这瘟疫遍布的都城。鼠疫刚传播时,大多数富贵人家女子早已离开,躲避他处,这才是明智、谨慎之举啊!”狄公说着,将案几上盛着糕点的青花瓷盘往梅夫人那儿推了一下,示意她用一些茶点。

梅夫人出于礼数,正待伸手取一块糕点,忽然停顿下来,一双丹凤眼直愣愣地盯着那盘糕点。她只怔了一会儿,随即恢复常态,摇头轻叹道:“大人,我怎能将夫君一人抛在京城呢?我深知他为安顿城中饥民之事殚精竭虑,只怕我一离开,更无人好好照料他,他岂不要病倒了?他就是不听我的劝告,结果,唉……”

她说着,不禁双袖掩面而泣。狄公也不言语,待她平静下来,才说道:“夫人,是否需要我帮忙,给梅员外避居山中别墅的亲朋好友传递消息?”

“多谢大人考虑周全。亡夫确有一远房侄儿避居他所,此刻,正需他尽快赶回料理丧事。说来不幸得很,亡夫前妻所出二子皆年幼夭折,梅家就此断了香火……”正叙话间,陶干带来一名皂袍皂靴的男子,那男子举止沉稳,乃府中录事,专事起草文书、诏告。

陶干禀告道:“四名衙役已在大门口等候,他们为梅夫人备了一乘便轿。”狄公起身道:“梅夫人,多有得罪,本官实在无法找到一乘像样的暖轿。你也知道,城里的轿子、脚夫都被征集招募起来,忙于搬运遭瘟而殁的百姓,所以只能委屈夫人将就一下了。”

梅夫人深施一礼,便向台阶走去,录事跟在她身后。

“好一个贤淑、标致的女子。”陶干赞道。

狄公并没有理会陶干,他拿起案几上盛糕点的青花瓷盘,逐个看了过去。

“这些糕点有何蹊跷?”陶干惊奇地问道。

“我也甚感不解,”狄公紧锁双眉,道:“适才我请梅夫人用一些糕点,她只看了一眼,就被吓着了。这不就是一些普普通通的茶点吗?”

陶干盯着盘子看了一会儿,随后,他指着盘子中间白底蓝彩的图案道:“许是盘子上的图案令梅夫人不安吧?但这也是一些司空见惯的图案啊,各式各样的器皿上随处可见,人们称之为‘柳园图’。”

狄公听了,便侧转盘子,盘中的糕点都掉到案几上了,狄公却只顾端详这幅“柳园图”。但见乡间河边有一幢精致的别墅,亭台楼阁,飞檐画梁。河岸上杨柳依依,右边有一顶窄窄的拱桥,伸向水阁。三个极小的人物站在桥上,细细分辨之下,可见两人依偎在一处,另一人似在追赶他们,手中还挥舞着拐杖。空中两只燕子扇动长羽,穿花拂柳而来。

“哦,这‘柳园图’说的是怎样一个故事?”狄公问道。

“可谓众说纷纭,不过江湖艺人常在街头巷尾演唱的是这么一个故事。相传几百年前,有个富有的王公大臣在河畔修建了一所庭院,并在河岸上遍植柳树。这个大臣家中只有一个美貌女儿,大臣将其视若掌上明珠,把她许配给朝中另一大臣为妻,那准夫婿虽年岁已高,却亦富可敌国。不想,女儿早已和家中一名年轻的幕僚情丝暗结,那幕僚出身寒苦,自是穷愁潦倒,才投靠到她父亲手下。两人的私情被大臣看破,意欲私奔,大臣紧追不舍。追至一座桥边,有人说两个有情人双双从桥上跃下,殉情而死,死后化作一双燕子;也有人说他们变成一对双宿双栖的鸳鸯。还有一种说法是,他们事先在桥下水阁边备下一艘小船,顺利逃奔他乡,从此隐姓埋名,永结秦晋之好。”

狄公听罢,道:“好一个浪漫的传说,但这种故事怎可能吓到一个豪门大家的夫人呢?或者,她因为丈夫的猝死而神思恍惚,易于激动,亦未可知。”

正说到此,忽见马荣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地登上露台,狄公道:“马荣,你慌张什么?”

“叶侯爷被人谋杀了,就在叶宅里,”马荣高声道,“乔泰现在那儿勘查。”

“就是运河对岸的叶侯爷不成?”

“正是,大人。乔泰和我正去老城厢巡视,撞见叶家的守门小厮,才得知情况。”狄公当机立断道:“陶干,更衣,我们马上去叶府。马荣,你留守府中等候乔泰,随后你们两人继续去老城厢察看下水道,此事亦十分紧要。陶干,快给我去拿那件薄丝锦袍。”

四名士兵将狄公的官轿停在塔阙形的门楼前,黑影幢幢的叶府看似一座堡垒。狄公下轿和陶干二人沿青石板甬道一路行去,四周万籁俱寂。青石台阶尽头伫立着两扇大门,门上布满凸起的铁铸饰钉,右边嵌有一扇小门,其宽度仅容一人通过。

狄公对陶干道:“每当路过此地我都深感纳闷,为何处于京城闹市的叶府,却造得跟一座堡垒相仿。”

“大人有所不知,大约一百多年前,此处正是扼守城池的要塞。叶氏祖先统领周围地区,自称一方,向运河中往来通过新月桥的船只收取舟船费,从前这运河正有护城河的作用。”

正说着话,那扇小门吱呀一声打开,乔泰走了出来,身后紧跟着叶府看门小厮。

乔泰禀告道:“大人,这确实是一桩谋杀命案。叶侯爷被击毙在长廊里,长廊环绕后半个院落,依运河而建,沿着长廊可以俯瞰运河。这小兄弟的母亲是叶府的老用人,她在长廊里发现了死者。我搜查了整个叶府,并未发现凶手的踪迹。凶手进出叶府,这扇小门是必经之路,此外并无其他出口。”乔泰指着他们四周赫然耸立的高大院墙道,“这幢大宅东、西、南三面皆有高墙,北面更有运河相护。”

说话间,乔泰已将他们领进宽敞的庭院,院中铺着青石板。看门人栖宿的小屋就在院子一角,门口孤零零地悬挂着一盏灯笼。

乔泰继续道:“大门平时紧闭,边上的小门有一把特制的锁,若要进门,需从外面用相配的钥匙打开,进来后关上门,小门上的机栝就会自动落下,锁住小门;若要出去,只需扭一下特制的机栝,并不需要钥匙。”

狄公因此揣测道:“可见,那凶手是府中的人放进来的,他杀人后便可自行离去。”狄公随即问看门小厮道:“今晚可有人来拜访你家主人?”

“小的并未放任何人进来啊!不过,小的今晚大多数时间都在厨房伺候,莫非是我家老爷自己将人带进来的?”

“这扇小门有几把钥匙?”

“回大人话,只一把钥匙,小的随身带着。”

“本官知道了。”狄公道。由于庭院中光线暗弱,狄公看不清那小厮的面貌,只觉得那小厮心神不定,因此打算过后再细细盘问他。狄公对乔泰道:“前头带路,我们去凶杀之处看看。”

乔泰迟疑片刻道:“大人,据属下愚见,咱们先去探视一下叶老夫人。叶夫人的贴身丫鬟告诉我说,叶夫人遭此打击,神情沮丧,迫切想见大人一面,和大人叙谈一番。”

“好吧,就让看门的小兄弟带我们前去。乔泰,你即刻回府,马荣正在府中等你。”

看门小厮从门房取了一盏油灯出来,领狄公、陶干进入黑暗阴森的大厅。油灯发出的微弱火光,飘忽不定地照在厅堂左右两边的兵器架上,红漆斑驳的兵器架上陈列着刀枪剑戟,厅角竖着一块黑底金漆木牌,木牌上写有肃静、回避等字样,显然是叶府爵爷出门时,派作鸣锣开道之用。

“这些官府所用之物早该处理掉了,”狄公略显愠怒地对陶干道,“一百多年前他们叶家声势显赫,时至今朝,尚想作威作福,岂不痴心妄想?”

“那不过是以往的陈迹,如今也派不上用场。”陶干道。

“本该如此。”狄公咕哝着。

他们穿过一带曲曲折折的回廊,回廊上有拱形的覆顶,只听得三人的脚步声在空空荡荡的回廊间回响。

“以前,叶府上下有七八十个童仆奴婢,”看门小厮神情沮丧道,“瘟疫刚传播时,许多用人就吵闹着要出外躲避,但我家老爷不许。大约十多个用人得了瘟疫病殁后,老爷这才着急起来,将所有用人都遣散至山间别墅,只剩下我和我娘。”说话间,来到一个四面围墙的小小庭院,其间花木扶疏,湿热静谧的空气中夹杂着桂花甜腻腻的香气。只见看门小厮举起油灯,走近一扇精雕细刻的镂花金漆格栅门,轻轻叩响门环,叫道:“娘,开门啊,狄大人来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个高高瘦瘦、神情憔悴的老妇人,五十岁上下,穿一身黑褐色衫裙,一头灰白的乱蓬蓬的头发绾了一个髻,用粗蓝布条扎着。老妇人佝偻着背,向狄公道了万福。狄公问她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你家老爷被人杀死的?”

“约莫半个时辰以前,那时我端着茶盘去长廊。”老妇人哆哆嗦嗦地说道,嗓音沙哑。

“你可有动过长廊里的东西?”

此时,老妇人沉稳地看了狄公一眼,只见她眼眶深陷,眼睛却闪闪发光。“我只碰了一下老爷的手腕,他已经死了,可身子还是温热的。大人,请跟我往这边走。”

狄公、陶干等人跟着老丫鬟穿过一条狭窄的走道,临近花园,来到叶老夫人的住处。男仆人一般不许入内,跟在他们身后的看门小厮就守在花园门口。

老丫鬟将狄公、陶干领进一座有拱顶的厅堂,厅堂后部有一架巨型的镏银枝形烛台,烛台上幽幽地点着几支蜡烛。厅堂中间设一个巨大的铜火盆,火盆内噼噼啪啪地燃着炭块,火盆上支起一个铁三脚架,架子上搁着药罐,正热气腾腾地煎着药,因而湿热的空气中充满辛辣、刺鼻的草药味。

镏银枝形烛台边有一极大的乌木镂刻台座,台座上放一张宽敞的坐榻,坐榻由整块紫檀木雕刻而成,并饰着金粉,坐榻上铺设着猩红丝绒坐垫,极尽奢华。一个形如槁木的老妇人直挺挺地坐在榻上,纹丝不动,就如泥塑木雕一般。狄公惊讶地打量着她,仔细看去,只见她鸡爪般惨白的双手放置膝上,拨弄着一串琥珀念珠,身着华丽的黄缎锦袍,袍子上绣着大红大绿的百鸟朝凤、攒芯牡丹图案。她灰白的头发精心绾成一个朝天髻,两鬓插满镶嵌珠宝翠钿的玉簪金钗。坐榻之后,挂有一幅几尺宽的幛幔,但见五彩幛幔上祥云缭绕,鸾凤和鸣,乌木台座两边的立桩上分设两柄龙凤呈祥宫扇。

狄公意味深长地看了陶干一眼。须知,这凤凰图案只有皇后才能使用,正如祥龙图案专为皇帝所属一般,龙凤呈祥宫扇更是皇家摆设,叶府竟然无视朝廷礼仪规矩,在服饰、摆设上以帝王贵胄自居,陶干见了也是撇嘴咋舌。

此时,老丫鬟在大理石地板上急行几步,匆匆走到叶老夫人面前,向她耳语几句。只听一粗哑、呆滞的声音道:“你们走近一些。”

狄公走近台座,审视叶老夫人,但见她双目直勾勾的,似凝视着远方某处。狄公估计她不到五十岁,却因疾病、痛苦的折磨,过早地衰老了,岁月侵蚀了她曾经俏丽的容颜,只留下满脸皱纹。细看之下,她身上的凤袍已然褪色,布满大大小小的裂口,只是粗略地补缀起来了,她身后的五彩幛幔更是污浊不堪、霉点斑斑,而紫檀木坐榻上的油漆、金粉也剥落得斑斑驳驳。

叶老夫人呆滞地说道:“枉驾屈尊,劳动特使大人亲临寒舍,调查爵爷的命案,老妇人这厢有礼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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