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大唐狄公案陆(9)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255章 大唐狄公案陆(9)

第255章 大唐狄公案·陆(9)

“大人,那男人是谁?”她用近乎听不清的声音问。

“我并没有讲那是个男人!”狄公迅速说道。

她慢慢摇了摇她小巧的头。

“那一定是!”她肯定地说,“我常见到蓝师傅,因为他是我丈夫的朋友。他对我丈夫总是很友善,彬彬有礼。但人们仍觉得他对女人的态度是……不同的。”

“此话怎讲?”狄公问。

“嗯……”郭夫人慢慢地答道,“他似乎……意识不到她们。”她双颊露出了一抹红晕,低下了头。

狄公觉得不自在。他走到栏杆边,往下看去,立即又不情愿地退后了些。崖壁笔直往下有五十多丈,崖脚下尖利的岩石在雪中突了出来。

再朝下面的平原望去,他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什么。意识到另一人……这一念头奇怪地烦扰着他。他转过身,问道:“前两天我在你家见到的猫,是你丈夫养的?抑或是你的?”

“大人,是我们俩一起养的。”郭夫人平静地回道,“我丈夫不忍心见动物遭罪,他常把无主猫或病猫带回家,然后由我照看它们。现在我们已有大大小小七只猫了。”

狄公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他的目光转到梅树上,说道:“梅花开时那树一定很好看。”

“是的,”她热切地说道,“这些日子随时会开的。哪个诗人说过……人们能够听到花瓣落在雪上……”

狄公知道那首诗,但仅说道:“我只记得几行。”接着他又道:“郭夫人,我得回衙门去了。”

她深深地作揖,狄公开始下山。

简单用午膳时,狄公回想起他与郭大夫的对话。役卒送茶进来时,狄公命他去叫班头。

“到城隍庙附近陆氏的棉花店去,”他命令道,“把她叫来。我要问她几个问题。”

班头去后,狄公慢慢地啜着茶。他后悔地想,重提陆明之死这桩旧事可能很蠢,因为衙门正压着两件凶杀案。可郭大夫所讲的事激起了他的兴趣,使他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

他躺在榻上小睡,却怎么也无法入眠。他不停地辗转反侧,试着记起那首关于寒冬的诗。他突然想起来了,那是约两百年前一名诗人所作,题为《冬夜闺怨》:

寒冬孤雁鸣空音,

寂寞芳心泣无声。

旧事历历逝欢娱,

悔痛漠漠留长恨。

新欢可抚旧时痛,

蜡梅除夕吐新红。

推窗但见雪树摇,

耳边又闻落花声。

这首诗并不很有名,她可能只看到过某处引的最后两行。或者她熟知整首诗,故意提及它?狄公生气地蹙紧眉头,跳了起来。他一直只对有教诲性的诗篇感兴趣,而认为情诗浪费时间。然而此刻他发现在这首诗中有深刻的感情,以前他从未留意到。

他对自己很恼火,便走到茶炉边,用热毛巾擦了把脸,然后在案后坐下,开始批阅老书吏送来的公函。班头进来时,狄公正在专心地看着。

见班头一脸不高兴,狄公问:“班头,怎么回事?”

班头紧张地用手指捋捋胡子。

“禀大人实情,”他回道,“陆氏拒绝跟我来。”

“怎么回事?”狄公吃惊地问,“那妇人以为自己是谁?”

班头懊恼地继续说道:“她说因为我没有捕文,她拒绝来。”狄公正要生气地发话,班头赶紧讲下去,“她辱骂我,声音那么大,一群人围住了我们。她喊道,帝国还有王法,衙门没有正当理由无权传唤一名正派女子。我试图把她拖来,但她回打,而众人都帮她的忙。因此我想还是回来听大人示下。”

“要是她想要捕文,我给她一份!”狄公愤怒地说。他拿起毛笔,飞快地填写好一张公文,将它交与班头,说道:“带四名衙役去,把那妇人带来!”

班头迅速离去。

狄公开始在屋内踱步。那陆氏真是个泼妇!他思忖,将那泼妇和他的妻妾们相比,自己真是幸运。他的大房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是他父亲最好朋友的长女。他们夫妇间存在很好的默契,这对狄公而言是一个极大的安慰,而他们的两个儿子则是快乐之源。他的二房虽没有文化,但漂亮识礼,极有效地管理着他的大家庭,而她为他养的女儿和她有着同样的性格。他是在蓬莱首任官上娶的三房。她经过一些可怕的经历,她的家人遗弃了她,狄公将她带回家当大房的丫头。大房十分喜欢她,不久便坚持让狄公娶她为三房。起先狄公曾反对,他认为那是利用她的感恩。但当她倾吐心声,说她真的喜爱他时,他便答应了,并且从未后悔过。她是个好看且活泼的年轻女子,而且现在总可四人一起玩骨牌,那真好,因为那是他最喜爱的游戏。

他突然想到,北州的生活对他的妻妾来说一定很无聊。他打定主意,年关已近,他要去为她们挑些上好的礼物。

他走到门口,唤来役卒。

“我的随从们一个也未回来吗?”狄公问道。

“还没有,大人。”役卒回道,“他们先在文案馆与楚老爷商议了很久,然后一起走了。”

“叫马夫把马牵来。”狄公说道。他想在马荣他们搜集蓝案资料时去看看潘峰。去那儿路上要经过叶平的纸店,可问问叶泰是否已经露面。狄公无法抛掉这种不安的感觉,叶泰的失踪意味着新的麻烦正在酝酿中。

十三

狄公在纸铺前停马,对站在门口的小二说要见叶平。

老纸商慌忙出来,恭敬地请狄公入内用杯茶。但狄公并未下马,说是只想知道叶泰是否已经回来。

“没有,大人。”叶平面露担忧地说道,“他仍未露面!我已派小二到他常光顾的饭馆、赌场去找过,可没人见到过他。我真怕他出了事情!”

“要是今晚他还不回来,”狄公道,“我便命人四处张贴布告,并通报巡逻队。不过我不担心,因你兄弟给我的印象不是个会轻易遭强盗或其他恶棍戕害之人。晚饭后即来报与我听!”

他策马至潘峰居住的那条街,再次感慨城内这里是何等荒凉,即便此刻已近晚饭时刻,街上仍空无一人。

狄公在潘宅前下马,将马缰系在墙上的铜环上。他用马鞭手柄敲门,敲了许多遍,潘峰才姗姗前来。

见是狄公,潘峰十分惊讶。他带狄公进到厅内,十分歉疚地说屋里没有生火。他说道:“我马上去把作坊内的铜炉搬来!”

“不必劳动了,”狄公道,“我们就去那里说话。我总喜欢看看人们干活儿的场所。”

“可那里乱七八糟的,”潘峰叫道,“我刚开始整理!”

“无碍。”狄公爽快地说,“前面带路!”

进去后他发现那狭小的作坊看起来更像是一间堆杂物的房间。一些大大小小的瓷花瓶散放在地上,边上有两只包装箱,桌上零乱地堆着书、盒子、包裹。铜炉内的木炭闪着红光,倒使小房间十分暖和。

潘峰帮狄公脱下厚厚的毛皮外衣,请他在炉旁凳子上坐下。古董商急忙跑去厨房沏茶,狄公好奇地看着桌子上一块油腻的布上搁着的一把沉重的砍刀。显然,狄公敲门时,潘峰正忙着擦拭。狄公的目光转到桌子边上盖着一块湿布的方形对象上。他正要出于好奇揭开湿布时,潘峰进来了。

“别碰!”潘峰喊道。

狄公吃惊地看了他一眼,潘峰急忙解释道:“那是我正在修的一张小漆台,大人。未干的油漆不可光着手触摸,那会引发严重的皮肤感染的。”

狄公隐约记起曾听说过油漆中毒的痛苦后果。潘峰倒茶,狄公道:“你这把砍刀看上去十分漂亮!”

潘峰拿起刀,用拇指小心地试着刀刃。

他回道:“是的,它已有五百多年了,可刀锋依然极好!这是用来杀庙内祭祀用的牛的。”

狄公喝着茶,留意到屋内非常安静,一丝声音也听不到。

他突然道:“很遗憾我得问你一个尴尬的问题。杀害你妻子的人事先知道你要出城,你妻子一定告诉过他。你是否有数,你妻子与另一男子有染?”

潘峰脸色发白,不安地看了狄公一眼。

他不悦地答道:“我得承认,这一阵子我注意到我老婆对我的态度有些变化。我很难把这些事说清楚,不过……”

他迟疑了一下,见狄公未说话便继续道:“我不想随便责怪别人,可我忍不住认为叶泰与之有关。我出门时他常来见我老婆。大人,贱内略有些姿色,有时我怀疑叶泰试图说服她离开我,这样他便可以把她卖给有钱人做妾。贱内喜爱奢华,可我从未给过她任何昂贵的礼物……”

“除了那些镶着红宝石的金镯?”狄公淡淡地说。

“金镯子?”潘峰吃惊地叫道,“大人一定搞错了,她只有一只姑妈给的银戒指。”

狄公站起身来。

“潘峰,不要糊弄我。”他厉声道,“你跟我一样清楚你妻子有两只沉甸甸的金镯子和几只纯金的发针。”

“大人,不可能!”潘峰激动地说道,“她从没有那样的东西!”

“跟我来,”狄公冷冷地说,“我拿给你看!”

他来到卧室,潘峰紧跟在后。狄公指着衣箱命令道:“打开顶上那只,你会在里面找到珠宝的。”

潘峰打开箱盖,狄公见箱内装着一堆杂乱的衣服。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衣服是整整齐齐叠好放在里面的,搜查过后陶干又把衣服小心地放了回去。

他仔细看着潘峰将衣服取出,堆在地上。箱子撤空后,潘峰松了口气道:“大人瞧,里面没有珠宝!”

“让我来!”狄公把潘峰推开。他弯腰揭开箱底的暗格盖。里面空空如也。狄公站直身,冷冷地说道:“潘峰,你可不是个聪明人!把那些珠宝藏起来却没有说实话!”

“大人,我发誓,”潘峰诚恳地说道,“我根本不知道有那暗格!”

狄公站着想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巡视房间。他突然走到左边窗户前,拉了一下看上去弯曲的铁栅。铁栅断成两截。他发现所有的铁栅都被锯断,然后又被小心地按原位放好。

“你不在时窃贼曾来过。”他说道。

“可我从衙门回来时,我的钱分文未少!”潘峰惊讶地说。

“那些衣服呢?”狄公问,“当时我查这房间,那只箱子是满的。你能告诉我少了什么衣服吗?”

潘峰在皱巴巴的衣服堆里翻寻了一遍,说道:“是的,我找不到两件相当值钱的厚织锦带貂皮镶边的袍子,那是我老婆姑妈送她的婚嫁之物。”

狄公缓缓地点了点头。他朝四下看了看,道:“似乎还少了样什么东西。让我想想……对了,那边墙角还有张小红漆台。”

“哦,对,”潘峰道,“就是我在修的那张。”

狄公一动不动地站着,陷入沉思。他捋着长髯,脑子里渐渐出现了一个画面。未曾早些想到这个,他是多么愚蠢!珠宝的线索一直就存在,一开始罪犯就犯了个大错,而他竟未注意到!不过现在一切都被验证了。

最后狄公从沉思中恢复过来。潘峰一直在焦虑地看着他。狄公道:“潘峰,我相信你说的是实情。我们到作坊去吧。”

狄公慢慢喝着茶。潘峰戴上手套,揭开湿布。

“这是大人提及的红漆台,”他说道,“这是件相当好的老货,可我得重新上层漆。那天去五羊村前,我把它放在卧房角落里晾干。可惜之后一定有人碰了它,因我今晨察看时发现上面有一大块污迹,所以目下我正在修复那个角。”

狄公放下茶杯,问道:“会不会是你妻子碰了?”

“大人,她知道不可以碰。”潘峰微笑着回答,“我时常警告她油漆有毒,她知道那是何等痛楚!上个月棉花店的陆氏到我这里来,她遭了一回罪。她的手肿起来,手上全是疮。她问我该怎么治,我告诉她——”

“你是如何认得那妇人的?”狄公打断他的话。

潘峰说道:“她还是个孩子时,她父母住在西城我先前住宅的隔壁。她成亲后我就未再见过她。倒不是我不关心,而是我从来不在乎那家的妇人。她父亲是个正派商人,可她母亲是鞑靼后代,喜欢巫术。那女儿也有同样的怪癖,总是在厨房里调配奇异的迷药,有时会神志恍惚,然后说些可怕的话。显然她知道我的新地址,于是来问我如何治她的手。她又告诉我她丈夫已经去世。”

“那真是非常有意思。”狄公道。他同情地看了看潘峰,然后又说:“潘峰,现在我知道是谁干下此暴行了!不过罪犯是个危险的疯子,这样的人要极小心地对付。今晚待在家里,把卧房窗户用板钉上,把前门锁上。明天你便会明白是怎么回事。”

潘峰愣愣地听着。狄公未让他有间隙问问题。狄公谢过潘峰的茶,然后离去。

十四

狄公回到衙门,马荣、乔泰和陶干已在内书房等他。一看他们阴沉的脸便知他们没有好消息。

“楚大远想出了一个极佳的计划。”马荣闷闷不乐地禀报道,“但我们未能发现进一步的线索。楚大远和乔泰去拜访了所有有头脸的人,写了一份蓝师傅所有徒弟的名单,便是这份。不过看上去没什么指望。”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呈给狄公。狄公浏览着,马荣继续道:“我自己与陶干、洪亮去搜查蓝师傅家,一切都劳而无功,我们甚至未能发现蓝师傅与人有过节的任何迹象。然后我们查问了蓝师傅的主要助手——一个叫梅成的不错的小伙子。他跟我们讲了些可能要紧的事。”

在此之前,狄公并未仔细聆听,他的思绪仍萦绕在他在潘家的惊人发现上,不过听到最后,他急忙坐直身子,急切地问:“是何事?”

马荣接着道:“他说有次夜间他出其不意地来到蓝师傅家,听见他在跟一名妇人说话。”

“那妇人是谁?”狄公紧张地问。

马荣耸耸肩,道:“梅成未看见她,他只是隔着门听到几句毫无意义的话。他听不出是哪个妇人的声音,却留意到她似乎很生气。梅成乃一耿直诚实的年轻人,他根本不想偷听人说话,故而马上走开了。”

“不过那至少证明蓝师傅确实与某个妇人有关系!”陶干急切地说道。

狄公不置可否,而是问道:“洪亮在哪里?”

马荣回道:“我们在蓝家办完事后,洪亮去集市向另外两个年轻人询问那个鞑靼家伙的外貌。他说会回来用晚膳的。乔泰先送楚大远回家,然后与我们在蓝家碰头。”

衙内响起三声铜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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