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大唐狄公案·伍(38)
“好吧,甚谢你这些相当有用的消息。”狄公说,“要是李掌柜没有别的事要说,我就送客了,因升堂前我还有几件紧急的公务要处理。关于小玉,等我们的勘查有了进展,会通知你的。”
李玫起身告辞。
马荣说:“这李掌柜看上去人还正派。我们应该试试……”
狄公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仿若自言自语道:“李玫再次来见我,到底有什么目的?想来想去,我只记得他提出的一个问题,归结起来也就两句话:他对小玉小姐的感情至死不渝,他会信守婚约的;还希望能够到其他地区去调查小玉的下落,这样做对破案至关重要。如此说来,并不值得专门再花费时间来见我一面。我总觉得他今天第二次来单独求见,恐怕有什么更深的用意。”
洪亮说:“我看他多半是为诬陷吴夫人来的,一来透露她过去的身世,二来诋毁她的名声。他提到吴夫人的名字,并不是不小心说漏了嘴,而是蓄意这样做的。”
狄公点头道:“对,洪亮,我也有同样的印象。好吧,诸位,让我们转到双重谋杀案上来吧。原先我打算今天一早就去紫云寺来个更彻底的搜索,谁知被这接二连三的求见耽搁了,眼看上午的升堂就要开始,只得先处理公务,一切都只能放到那以后再说了。我把有关公务处理得尽可能简捷些,不做判断,而言明凶杀发生在寺庙,调查仍在继续,阿牛关押在牢房里,等待案情清楚后再发落。马荣,你就不要跟着一块儿升堂了,利用这段时间再去北寮转转,最好能找到那个被称为丐王的乞丐头目,他虽然已失势,但对本城掌握的情况应不会少,问问他是否知道沈三这个人,再就是设法找一下替沈三文身的师傅。文身的爱好已不流行,这样的师傅也越来越少,很少有人再相信文身能保佑吉祥平安了,但那些下三烂的恶霸、无赖、痞子仍然崇尚这样的时髦。要是能找到,请他回忆一下,沈三让他在背部刺上紫云寺图案时说过些什么。我希望——”
方班头抱着两大摞卷宗文案走了进来。他把它们摊放在桌子上,语调郑重地说:“大人,高氏在控告罗氏一案中又提出了附加的证据。高氏相信,凭着这些资料,大人在上午的庭审中就能做出判决。我从文案馆中把这些卷宗送到这里来,是为了便于你参阅。”他以一种乐此不疲的仔细谨慎吹去了卷宗封皮的灰尘,卷宗里包括了涉及即将开庭的遗产争端案的全部文书资料,这案子已经拖了好几个月,关系到一大笔钱财。照惯例,赢的一方要赏给方班头和他的部下们一点儿红利,所以他对这类案件特别感兴趣。
“好吧,方班头,去看看录事房为审讯工作做好了准备没有。”
方班头刚走出去把门带上,狄公就抱怨开了:“怎么运气这样不好!我把高氏控告罗氏案整个委托给了书吏,他专门研究这个案例,对所有细节都了如指掌,偏偏他又被我派去彤岗了!洪亮,我们赶紧把这两大卷文件飞快浏览一遍,还有半个时辰就要升堂了。马荣,你也抓紧时间去办我告诉你的那些事吧。我真害怕审理会一直拖到下午才结束。”
十四
马荣换上昨天见图尔比和塔拉的那身旧布衫和裤子,来到市集街,拣了一个露天的廉价小饭铺,在那条长木板桌前坐下,这是那里的脚夫和轿夫经常来进餐的地方。他要了一大碗香味浓郁的面条,吃完后又要了一碗,因为他觉得味道实在太好了。他肚子填得饱饱的,打着嗝,就咬着一根牙签,同坐在身旁的也在吸溜吸溜吃面条的一个脚夫搭上了话:“你胳膊上刺的这条龙看上去真不赖!我的相好说,我胸脯前最好也去搞一幅刺青的图案,那样我一喘气它们就会乱颤……我那个娘儿们说,那样一来她准保更来劲!哈哈哈哈……”
邻座那个汉子打量着马荣宽阔的胸膛,眼光露出欣羡的神态。
“朋友,那可得耗去你一大笔银钱!真想花这笔钱,倒也无须走出老远,下条街上就有个好手开着个门面,专管给你这样的江湖好汉刺青绣纹。”
马荣没费任何周折就找到了那家铺子,刺青的师傅正在整理一把往皮肤上点刺各种花纹的竹针。马荣也不吱声,瞧了他半天,然后用不容置喙的肯定语气说道:“你替我朋友沈三背脊上刺的那个白虎,真他妈的不吉利!他让人给杀了!”
“兄弟,那是他自己的错。我告诉他了,白虎要配上红胡须,否则白虎不会保佑你平安无事。那也就是额外要他十个铜子儿,因为上等的红染料价钱贵。可你那位朋友舍不得十个铜子儿。瞧瞧吧,结果他落得个什么下场!”
“他对我说,他根本用不着给他的白虎添什么红胡须,因为你在他屁股上刺的神庙就威力无穷了,凭什么还得额外再花十个大铜钱?”
“他说什么?神庙?可他告诉我,那是个大宅,只求能成功地偷着进去,偷着出来,金元宝滚滚,好福气连连。但结果他一样也没得到,这可怜的浑蛋!不过你呢,兄弟,你想刺什么图案?要不要看一看图案的样本?”
“不不,我怕痛……”以此为借口,马荣离开了刺青铺子。
马荣一边走,一边嚼着牙签寻思。看来沈三这小子口风倒也挺紧,关于紫云寺的藏金几乎什么也没漏。不知不觉间,路经关帝庙。他特意踅进去,登上宽阔的石阶,从坐在小龛里打盹儿的僧人那里买了两个铜子儿的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供桌上的铜香炉里。供桌上方,是关公爷关羽大将军的金身塑像,关公手持青龙偃月大刀,相貌威武凛然,令人生畏。
“恳求关公大人保佑我今天诸事顺利!”马荣默祷道。除了祈福免灾,他还异想天开,“特别开恩,赐我一个漂亮的小丫头吧!我现在办的案子里,女人实在太少了!”
出得庙来,转上集市街,一个断腿的乞丐拉住了他的手。马荣往那肮脏的手心里布施了一个铜子儿,伺机打听丐帮团头丐王的住处。那汉子眨巴着松弛的脸庞上深陷的双眼,狡诈地扫了他一眼,便支着拐棍尽快地一跛一瘸地走开了。马荣骂了一声。他又向两个游民打听,但那两个家伙只报以他白眼。
马荣漫无目标地在那些臭气冲天、噪声喧哗的冷巷小街游逛,想找到地方能打听闭门不出的丐王的住所。他知道穷苦人忌讳自己的秘密,那源自一目了然的目的:互相抱成一团。不久,马荣就又累又渴,遂走进了一家小小的酒店。坐在肮脏油腻的柜台下,马荣想自己应该有一个让大家认同的身份。他有把握,不会有人怀疑他也是痞子莽汉,但无人认识他,这就造成了彼此的差异。店堂里正有五六个坐在那里吃酒的闲人,一个个好奇地瞪着他。马荣呆呆地注视着眼前陶土碗里的酒,闷了半日,心里又在懊恼,想同在县衙门效力的把兄弟乔泰不在场,否则两人一唱一和,假假真真,骂骂咧咧,咒神弄鬼,保管可以立即清除掉这些人的敌对态度。
马荣已闷闷地灌下第三碗酒了。正在这时候,门帘一动,进来一个衣裙邋遢的妓女,神色疲惫,表情绝望。那些酒客都是认识她的,便一迭声地哄笑嘲骂,还夹杂着下流的玩笑。更有一个酒徒,甚至上前来扯她旧得褪了色的衣裙。那女的一面推开他,一面吐出一连串脏话。
“把你的狗爪子拿回去,要不我就剁了你奶奶个腿儿!你以为我白天也同你这龟儿子睡觉?黄汤灌晕了你的头!我只在夜里才挣你们这些孙子的臭钱……你们,你们为什么不去瞅瞅我老妈?她又吐血了!怎么样,就没人去看看她吧?好了,赊我一碗水酒,我会付现钱的……”
店主没理她。马荣拍案而起,粗声粗语地说:“给这位娘子舀酒!酒钱算在我账上!”
“这又是为何?客官尊姓大名?”
“在下姓邵名霸,彤岗县人氏,是沈三的表弟!”
众人俱都愕然,不吱声地打量着他。
“你来是指望着花他的遗产吧?”有人不无讥嘲地问。
其余的人哄笑起来。
“我是来要账的,”马荣平静地说,店堂里登时静穆一片。此刻马荣又加了一句:“你们谁能助一臂之力?”
“那笔账太大了,外乡客,我们吃不消。”酒客内有个年长的,慢慢地说道,“听说衙门捕快已抓到了凶犯,是沈三的赌友阿牛,现正关在县衙大牢里等着杀头呢。其实阿牛是冤枉的,也不是我们中间的人干的,真正的凶手是外地窜来兰坊的该死流民。”
“不管是谁,只要撞在我手里,那就有他瞧的!”随后马荣换了口风,问,“那兰坊城里的乞丐团头,大名鼎鼎的丐王呢?他怎么样?”
“丐王如今败了风水了,”那妓女喃喃道,“打听一下住在那一带的姑娘们吧,十个铜子儿一回,小意思!”她喝下了那碗酒,“不管怎样,问问丐王吧。我约莫想起来了,有次我见到沈三在那一带闲逛。”
马荣站起身来,付了他和妓女两个人的酒账。
“小娘子,就有劳你亲自给我指指路,”他对那妓女说,“这里另有十枚铜钱,是给小娘子的酬谢。”
妓女婉拒道:“哪里用你付钱?什么也不用,我这就带你去那地方。沈三这小子不是东西,可他让该死的外来人给干掉了,又实在叫我们受不了。”
那些喝酒的脚夫对于小妓女透露底细,一片嘟囔不满之声。
那女子领马荣穿过了几条街,在一个曲巷的拐角处站下了。
“快到了,巷子的另一头有一个旧营盘,士兵们撤走后,姑娘们就住了进去,还带着她们的野孩子。丐王就住在旧营盘下的一个地窖里。祝你好运道!”
巷子是用不规则的鹅卵石铺的路面,两边排列着大灰砖砌成的老房子,这些房子当年曾是有地位的显赫人家住的,而今每幢房子都住进了十多户穷人家。每走上不多的几步路,马荣都得小心翼翼,避免被二楼窗户伸出的竹竿所晾的湿衣服滴到水。居民们坐在屋外的长椅上,一边喝茶,一边高声谈论着家务事,他们的妻子们从上面窗子往外探出了身子,听着谈话,高声叫喊着发表她们的意见。走得更远一点儿便稍稍安静了些。在旧营盘所在的巷子角落只见不多的几个行人,破破烂烂的房子的木头门紧闭着,关紧的窗户后悄无声息。那些过夜生活的女人还在睡觉。
马荣注意到大门边有一扇低矮、漆黑的小门开着。他走进去,四处打量着。一道手工粗糙地开凿出来的石梯相当陡峭,向下通到一个地窖。
马荣慢步走了下去,石梯下其实是一个石窟,他顿觉四壁有一种罕见的潮湿阴暗,弥漫着一种刺鼻的腐霉气息。他发现黑暗的地窖只有约莫十尺宽,却足有四丈多长,相当于营盘建筑物正面的长度。幽幽暗暗的光线来自地窖一侧顶上的铁栏杆小窗,它的高度就等于外头的街面,石窟的后端还点着半截蜡烛。四下模模糊糊,只见石窟内除了一张矮木桌和桌前的一把竹椅外,别无他物。马荣走向烛光,注意到周围四壁裸露着高低不平的岩石,并且长满了青苔,到处还滴着水珠。
“站住!”忽然从马荣头顶传来一声尖细的吆喝,马荣惊得跳了起来。他抬头仔细一看,原来对着小窗户的铁栏杆,影影绰绰有一个黑色包袱。再凑近一看,才见窗台一角里盘腿坐着一个鸡胸驼背的老侏儒。他形容枯槁,面目怪异,无法估算他的年龄。他手里拿着根长铁钩,正瞪着一对豆粒大的眼珠,恐怖地盯住了马荣。
“住手!”马荣叫道,“我是来找丐王的,为了一笔买卖向他讨教。”
“让他进来,斗鸡眼。”从石窟后部看不清的地方,传来深沉浑厚的声音,在石窟里引起了嗡嗡的回响,“向人讨教,有时候是要付出代价的!”
那个叫“斗鸡眼”的鸡胸驼背老侏儒挥动了一下铁钩,做出姿势让马荣过去。脚步声从铁栏杆小窗外的街面传进来,斗鸡眼手拿铁钩,通过铁栏杆怔怔地望着街上。突然,他以难以置信的飞快动作,挥舞铁钩刺了出去,然后又把它拽了回来,铁钩刺中了一块沾了尘土的油炸糕。斗鸡眼拉下油炸糕,心满意足地大嚼起来。马荣一边朝放着桌子的地方走去,一边暗自庆幸,刚才没让这铁钩钩住自己的脖子。他极目望过去,在黑乎乎的矮木桌背后,两根粗大的石柱底部,间隔出一个暗影幢幢的壁龛似的空间,只能看清在挂着蜘蛛网的石柱下方,有一个活物在动弹。
“坐下!”还是那个深沉的声音命令道。
马荣坐在了竹椅上,一只巨大多毛的手在黑暗中显现了,并举起了蜡烛。现在马荣对那个角落已能分辨得更清楚了:一个巨人般的身躯斜倚着柱础,无望地支撑着病体;几块碎砖头,可能是有人整理过的,填在他腰后,就算他座位的靠背了;身下一堆破毛毡,勉强隔离着地下的潮气;灰头发的头颅几近全秃,高高的布满皱纹的前额上,还带着个肮脏的锁片。这显然就是曾经名震陇西一带的丐帮头领丐王了,但如今却是一副英雄末路的境况。不过他粗黑脏乱的眉毛下那对蓝灰色的眼睛仍旧炯炯有神,正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马荣。他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布衫,颜色已褪得和尘土一样,是说不清楚的灰色。
“在下邵霸,从彤岗过来,是沈三的表兄弟。”马荣大大咧咧地开了口。
窗户处的老侏儒尖细着嗓门儿叫了起来:“他撒谎,‘和尚’!沈三从未提过他还有个表兄弟!”
马荣没有理他,接着说:“老五吃了官司,下在大牢,脱不了身,我只好亲自出马,替他除凶复仇!”
“那你自己办就是了,又为何来找我?”
“在彤岗,人都说你是此地一方的乞丐王,兰坊城里的黑道、白道和红道,没有哪桩事瞒得过你的眼线……”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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