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 大唐狄公案·伍(25)
狄公手捋长须,慢慢念道:“刑部已悉丁虎锢命案各节。丁虎锢为笔管中暗器所伤,笔管之上镌有一书斋之名。然由此断定画斋之主为杀丁将军而将此笔改为杀人凶器,本部以为证据不足,故丁虎锢将军溘逝以意外死亡论定。”
狄公将公文卷起,洪亮附耳说道:“此真乃判案之上好范例!”
狄公微微点头,低声答道:“上台分明有意略去余寿乾大人姓名!”说罢,狄公提起朱笔,批出一纸手令,传令交给牢头。
少顷,二衙卒将李夫人押至大堂。
李夫人在牢中等候刑部批复期间,死到临头之恐惧令其失魂丧魄,日前在堂上招供罪行时那得意神色早已荡然无存。她面容憔悴,睁大双眼张望狄公肩上之猩红缎带与公案一旁之彪形大汉。那大汉面无表情,肩扛寒光四射之砍刀,身后两名副手则手持利刃、手锯及绳索。李夫人心内明白,此乃行刑之刀斧手,便吓得两腿发软,浑身哆嗦。两名衙卒扶其跪在案前。
狄公将公文展开,读道:“查案犯李黄氏拐骗民女,图谋不轨,后又杀人灭口,罪大恶极,故判处极刑,先予鞭笞,再予斩首。案犯之全部家产划归苦主,以做抚恤之用,朝廷不予没收。案犯首级悬挂城门之上三日,以儆效尤。”
李夫人听罢,大声尖叫。一衙役上前,用一张油纸膏药将其嘴封死,另两名衙卒将其双手反剪,绑于身后,又将法标插在后背之上。法标之上写明其姓氏、罪行及刑罚。
李夫人被押下堂去后,听审之人正欲离堂而去,狄公惊堂木一击,喝令众人肃静,随后又说道:“本县当堂宣读本县衙临时衙员姓名!”于是将方班头及到任第二日录用之衙役姓名一一念了。众衙员皆面对狄公,恭敬肃立,侧耳细听。
念毕,狄公身靠椅背,手抚长须,将众人环视一遍。这些天来,衙员们不辞辛劳,不畏艰险,忠心相随,狄公早已为其做好安排。狄公说道:“方班头,你等众人与本县相逢于危难之际,尔等对县务恪尽职守,忠心耿耿。现今难关已过,诸事顺畅,本县不再强留汝等在衙内当差。然汝等中有意愿留下长久当差者,本县自当录用。”
方班头恭敬答道:“我等众人对大人感恩不尽,小人我对大人恩典更是刻骨铭心。在此城中我家曾遭大劫,小女黑兰日夜心神不宁,欲离此城而去。还有,已有媒人上门向小女黑兰求亲,说是吴峰会试得中之后,便来迎娶小女。”
马荣听得此言,愤然地对乔泰小声说道:“那小女子真是忘恩负义!我可是救了她的性命!此外,我还像其夫君那般见了她的身子!”
乔泰低声说道:“闭嘴!你已见到那姑娘的身子,竟还不知足!”
方班头又道:“小人请大人恩准小人及犬子方景行留在兰坊,因似大人这等贤达县主天下难寻。虽说小儿驽钝,小人仍恳请大人收下小儿在衙中长期当差。”
狄公仔细听罢方班头之言,喜道:“方班头,本县依你所请,留你及你子在县衙当差。上苍慈悲为怀,令一起罪案引来两家喜庆。待黑兰完婚之夜,红烛高照,吉祥喜气定会治愈其父心中伤痛,为此本县不胜欣喜。”
方班头父子二人双双跪下,叩头不止。
另有三名衙卒愿离衙重操旧业,其余众人则请求长期在公门当差,狄公一一依允,随即传令退堂。
县衙之外,人山人海。余基与李夫人早被锁入槛车之内,法标之上写清二人罪行、刑罚,百姓一看便知。
少顷,衙门大开,狄公官轿抬入街内,众衙役前呼后拥,随轿而行。马荣、洪亮二人骑马行在轿左,乔泰、陶干二人行在轿右,四名衙卒手举县令仪仗,在轿前开路,另有数名衙卒鸣锣开道。囚犯槛车由官军团团围住,走在队伍之后,围观百姓则尾随大队,向南缓缓行来。
狄公官轿过得石桥之时,晨曦已映照在莲池白塔之上。
法场位于南门之外。官轿过了栅栏大门,待狄公下轿之时,驻军长官前来拜揖,引狄公到夜间搭起的案后坐定,驻军兵卒则在案前列一方阵。刀斧手将砍刀插在地面,脱下上衣,露出满臂筋肉。两名行刑副手爬上槛车,将两名死囚拖至法场中央。
二人松开余基身上绳索,将其拖至一柱子跟前,柱子之上有两根横杆。一人将余基脖子拴在柱子上,另一人将其手脚捆于横杆上。
待二人捆绑停当,刀斧手选一又长又薄的尖刀站在余基面前,目视狄公,待其令下。
狄公发出行刑号令。刀斧手将尖刀直捅余基心窝,余基不吭一声便一命呜呼。
刀斧手随即将余基尸体剁成肉泥。李夫人见此情景吓得昏死过去,场外一些看热闹的人亦用袖掩面,不忍看此惨景。
最后,刀斧手提了余基人头呈于狄公案前,狄公提起朱笔在人头上打了个记号,人头随即与尸身碎块一起被扔入筐内。
两名副手燃浓香将李黄氏熏醒,拖至狄公案前,用力一摔,令其跪在地上。李黄氏见得刀斧手手持钢鞭走近身旁,吓得狂呼饶命。
那刀斧手与两名副手则是司空见惯,对其求饶哀告之声根本不予理会。一名副手将其发髻打散,揪长缕于手中,将头拉向前倾。另一副手将其上衫剥去,又反绑其双手。
那刀斧手将钢鞭在李夫人背上比量一番,看如何下手最是恰当。那钢鞭模样甚是吓人,上有铁刺,刺上更有铁钩,只有在法场之上方能见得。凶犯任凭何等壮实,都无法经此鞭打而保住性命。
狄公一声令下,那刀斧手举鞭便打。那鞭“啪”的一声落在李夫人背上,从颈至腰打得皮开肉绽,如不是那副手紧抓其头发不放,李夫人经此一击,必然跌个嘴啃黄泥。
半晌李夫人喘过气来,怪叫不止。那刀斧手又连连抽打,抽至第六鞭时,李夫人背上已白骨尽露,丝丝残肉中血如泉涌。李夫人昏厥倒地,不省人事。
狄公举手,示意停鞭。二副手复燃香熏之,李黄氏半晌方醒。二人又将其拖起跪在地上,刀斧手则举刀待狄公示下。
狄公一声斩字,刀斧手手起刀落,只一下便将人头剁落在地。
狄公又用朱笔在人头上画上记号。刀斧手将人头掷于筐内,狄公命人将此人头带至城门悬挂三日。
狄公下得案台,入得轿内。轿夫抬轿起身之时,初升旭日照得军校头盔熠熠发光。
狄公官轿先至城隍庙前停下,驻军长官坐轿椅随后赶到。狄公将城中罪案与凶犯正法一节禀告城隍菩萨,随后又与驻军长官一同焚香膜拜,祈求菩萨惩恶扬善。过后,二人各回公廨。
回得县衙,狄公径直前往私宅。喝毕一盅浓茶,狄公对洪亮言道:“你且去自用早瞎。日间我等还须备文将行刑细末禀报上台。”
洪亮出得狄公私宅,见马荣、乔泰、陶干三人正聚在大院一角说长论短。洪亮走近跟前,听得马荣还在埋怨黑兰忘恩负义。
马荣心中颇不是滋味,说道:“我一直以为娶黑兰的理应是我马荣。那日在山中袭击我等,她险些将我刺死,也正是小弟我在李宅救了她的性命……”
“马荣兄,”乔泰说道,“这倒是你的造化!须知那黑兰生就一张利嘴,若是嫁给你,定会终日聒噪不止!”
马荣听得此言,以手加额,高声说道:“你之所言倒是提醒了我。我且告诉汝等我意欲何为。我想将图尔比那女子买下。那可是个年轻壮实的女子,且不会一句汉语,将其娶回家来岂不美妙安宁!?”
陶干脸色比往常更阴沉,他摇了摇头,冷冷说道:“兄弟,别再一厢情愿、痴心妄想了!不出十天半月,那女子定会絮絮叨叨,使你不得安宁,而且不用胡话,却用汉语唠叨!”
马荣不肯罢休,说道:“今晚我就去北寮寻她。你们谁愿意与我同往?那里不乏美妙女子,且个个从容大方!”
乔泰紧了紧腰带,好不耐烦地喊道:“除了女子,竟无其他要紧之事可谈不成?我等不如离了此地,好好用顿早膳!腹中饥馁,再无比暖酒更妙之物了!”
三人皆点头称是,便与乔泰一同往县衙大门走去。
此时,狄公已将官服换成猎装,又命书吏将其心爱之马自马厩牵来。
狄公飞身上马,用披肩遮住口鼻,纵马往大街而去。
大街之上,百姓三五成群,正对两名案犯正法之事议论纷纷,无心关注此单身骑马之人。
狄公到得南门,抡鞭策马而过。法场上众衙卒忙着撤去临时案台。此时衙卒已撒上洁净黄沙,将斑斑血迹遮盖得不见踪影。
到得郊外田间,狄公勒马缓行,周围空气清新,安静宁谧。可即便身处如此佳境,狄公依然心绪不宁。
那法场惨象终令狄公震惊不已。勘案之时,他必定穷追猛打,一查到底,然一旦勘破案情,案犯招供,却又欲将案情全然忘却。法场上血腥恐怖的场景令人惨不忍睹,狄公实在不愿任那督刑之职。
狄公与鹤衣先生一席谈话之后,便萌生隐退之念,再经今晨法场督刑,此念竟愈加强烈。狄公思忖,自己年纪刚过四十,退至故乡那小小田庄之上,躬耕务农,修身养性,为时尚未晚矣。
退居田园,清静平和,整日读书撰文,扶养教育子孙后辈,岂不美哉!天下何事能胜于此?人间美事甚多,整日耗力劳神,揣摩罪犯奸谋,又有何益?
朝中能臣甚多,如若自己隐退,自然有人补缺。若能按己夙愿撰写文章,以方便易懂之言阐述四书五经之义,使平民百姓皆能读而明其意,岂不也能报效国家?然狄公又踌躇不定。若是满朝官员皆如此洁身自好,天下又将如何?给予子孙机会,将来入仕为官,岂非己之职责?
狄公一边催马前行,一边摇头不止,心想,欲解此难题,还须明白鹤衣先生草堂中那副对联:
苍龙腾空入仙境,
地螾掘土得正途。
自那日去山中拜见鹤衣先生后,狄公日日思量此副对联。直至今日,狄公依然犹豫未定。他长叹一声,心想还是由鹤衣先生指点其何去何从为好。
到得山脚,狄公从马上跃下,将一田间耕作之农唤至跟前,请其照看坐骑。狄公转过身来,正欲上山,只见两名砍柴之人沿小道下得山来。两人乃一对夫妇,皆面如树皮,手若干柴,分明已年纪高迈。老汉停住脚步,放下柴捆,擦去额上汗珠,抬头望着狄公问道:“敢问先生欲往何处?”
狄公答道:“在下欲往山中探望鹤衣先生。”
那老汉慢慢摇头,说道:“先生,怕是寻不见鹤衣先生了。四日前我等见他屋内空无一人,屋门在风中摇晃不停,园中百花已被大雨摧折。现今小老儿与老伴儿将那茅屋用来存放柴薪。”
狄公闻听此言,顿觉孤寂之感袭上心头。
农夫说道:“先生,你也可免去登山之苦了!”说罢,将缰绳交回狄公。
狄公心不在焉地接过缰绳,又问樵夫道:“那鹤衣先生情形究竟如何?你可曾见得其尸身?”
老汉面现诡秘笑容,摇头道:“先生,似鹤衣先生这等隐逸之士,你我凡俗之人怎可相比?他们生来就不属此尘世,临了之时犹如插翅神龙飞升天界,走时只留下一片虚空!”
说罢,老汉背起干柴,自顾自地离去。
狄公听罢,顿然大悟,那对联之意即在于此!遂对农夫微微一笑,说道:“我本乃尘世之人,自当学那地螾,掘土不止!”
狄公跃身上得鞍座,扬鞭策马,疾驰回城。
姜汉森、姜汉椿 译
紫云寺奇案
一
时已深夜。陇西古刹紫云寺的寺庙园子里,一楼昏黄的灯光刺破了沉沉夜色,映照出幽灵般的一男一女两人身影。那女子一言不发,只怔怔地打量着井栏上的一样东西。炎夏的夜半,空气依然湿热沉闷,没有半丝风吹动,几朵海棠花却从头顶伸展的枝丫上兀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灯笼的光晕一照,显得特别洁白。它们落在饱经风霜而黑黝黝的石头上,染上并粘住了殷红的血痕,红白一对比,显得它们格外惨白。
那女子把宽大的衣裙向上提了提,对站在她身旁的男子说道:“把它也扔到井里去吧!这口老井多年废弃不用了,保证不会有事。我想没有人还会知道有这么一口井。”她的视线所及,是一颗血肉模糊的人头。
男子焦躁地向她扫了一眼,见女的面容暗淡,漠无表情,他忙忙乱乱地将灯笼放在井边的石子和碎砖堆上,不耐烦地松开了脖子上的围巾。
他表白说:“我是想来个双保险,把它包起来再……”深更半夜,加上寺园荒寂,只听得自己的声音格外响亮刺耳,这男子又压低了嗓子,继续说道,“再埋在寺庙后的林子里。那个笨蛋酒鬼正在做他的美梦,夜半已过,不会有任何人在那里的。”
女子冷漠地看着他把割下的头颅用围巾包好。男的手指发颤得厉害,好不容易才系了个结。
他咕哝着替自己辩解说:“没办法!这事……这事带给我的麻烦够多了。你是怎么弄的?两次了,都这等灵巧……”
女子耸了耸肩,一副轻蔑的模样。
“亏你,事情的关键在哪里都不知道!”她冷冷地答道,然后弯腰倚身在井栏上。厚厚的常春藤纠结着,密密生长,掩住了破裂腐烂的木头井盖子,长长的、过分繁茂的茎枝垂入黑暗的深处,依附在半朽烂的绳索上,绳索原是系水桶用的。不知什么东西在高大老树的稠密叶片里动弹了一下,又一阵薄薄的白花洒落下来,有几片掉在她手中,感觉是冷的,就像雪花。她抽回手,把它们抖落在地,接着慢声说:“去年冬天,这个花园一片雪白。全白了……”她的话音变轻、变弱了。
“对对!”男的急切地说,“整个市镇都那么漂亮。荷花池的宝塔檐上挂满了冰柱,像许多小铃铛。”他擦了一下湿乎乎的、热热的脸,又添了一句,“霜冻的空气有多清爽,我记得早晨时候——”
“别记着!”女的冷冰冰地打断他,“要忘记!只想着将来,因为我们能够得到它了,全部。现在走吧,把它从那里弄出来!”
“现在?”他惊呆了,大叫起来,“刚刚才——”但看到她不高兴的表情,马上又克制住,“我累得要死。告诉你,真的累得不行了!”
“累?你老自吹自夸你有多强壮!”
(本章完)
Copyright 2024 乐阅读www.22i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