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大唐狄公案伍(21)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216章 大唐狄公案伍(21)

第216章 大唐狄公案·伍(21)

“正当此时,管家出得书斋,以为你父是将钥匙放回袖中,你父道谢乃因你向他叩头请安。然管家进房点燃蜡烛至退出书斋这段时间,你父为何一直手持钥匙站在门首?此段时间你又作何解释?自然,定是你父打开门锁后便将钥匙放回袖内,管家所见你父纳于袖内之物乃那染毒枣盒,是那丧尽天良的逆子之杀父凶器!”狄公双眼目光炯炯,锋利如剑,直刺丁浩双眼,吓得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双眼却又躲不过狄公那逼人的目光。

“你之毒计倒未曾将你父毒死,”狄公压低声音,又道,“你父打开枣盒之前,那已故按察使大人之手已取走他的性命。”

丁秀才咽了咽几口唾沫,然后一面哭泣,一面用极不自然的声调道:“为什么?为什么我要杀了自己的父亲?”

狄公起身,从丁将军命案卷宗内取出一卷诗函文稿,走至丁秀才面前,厉声喝道:“大胆蠢材,竟敢如此问话!你胡乱写下的艳诗不就明白道出那淫妇乃你深恨你父之缘由,也泄露你俩之间苟且之事?!”

狄公将那卷诗稿掷在丁浩脸上,说道:“你自将你那龌龊艳诗大声读来。内有‘酥胸绵软白胜雪,疵点怎掩明月光’之句。你府中一名女仆曾向本县禀报,你父之第四房夫人左乳上长一黑痣,不甚雅观,更兼你诗中有‘岂顾伦常与典章’一句,据此便可断言,你与你父之第四房夫人犯有通奸之罪!”

此时室内一片寂然。

狄公再开口时,已是神疲声倦了:“本县本可在堂上将你与那淫妇定下通奸之罪。然本县寻思,法之主旨是要修复犯罪所造成之损害。你所犯之罪,尚未造成损害,故亦无修复可言。我等所能做并须做之事,乃不许毒疮扩大蔓延。”

“倘有树枝朽烂至芯,园丁又将何为?本县谅你知晓。园丁将此朽枝砍去,树干便能存活。今你父已亡,你是丁家唯一子嗣,你又膝下无儿,你自会明白,丁门这一支脉,须像那病枝一般砍去。丁秀才,本县点到为止,你且回府自行处置去吧。”

丁秀才转过身子,恍如做梦之人,摇摇晃晃离衙而去。

此时,狄公听得有人敲门。

狄公见乔泰进来,遂脸露喜色。

狄公面带倦容,微微笑道:“乔泰,坐下说话!”

乔泰脸面紧绷,面色灰白,在小凳上坐了。乔泰语调呆板,好似宣读官样文牍,单刀直入地说道:“十年前,夏去秋来,丁虎锢将军率七千军兵在北部疆界同蛮兵相遇。蛮兵人数稍众,但丁将军若率军奋战,当有一半胜算。然他贪生怕死,与番将密议,贿番将以金银财物,望其退兵。那番将称,须取我数百军士首级以彰其勇,方能退兵。”

“丁虎锢那厮命左翼六队离开军队主力,入一山谷占据前哨阵地。那六队由梁将军统领。梁将军乃唐军一员骁将,手下有八名校尉、八百军士。那队士兵刚一入谷,二千蛮兵便居高临下,向下扑来,致使此队将士全军覆没。那胡兵尽取将士人头,挑于矛尖,纵马而去。”

“那八名校尉,七人被剁成肉泥,剩下一名,头盔遭敌枪刺而昏死坠地,其坐骑亦挨乱枪,正巧倒在主人身上。待他苏醒之时,番兵已然退去,只见遍谷尽是无头死尸,唯其一人侥幸逃脱。”

说到此处,乔泰汗如雨下,脸色死灰,语声哽咽。少停,又说道:“那校尉历尽艰险回得京师,将那丁虎锢告至兵部大堂。然那兵部言称丁虎锢已解甲归田,其案已结,命他休提此事。那校尉一怒之下,卸下戎装,发誓不砍下丁虎锢人头决不罢休。于是便更名改姓,入伙绿林,浪迹江湖多年,寻访丁虎锢下落。一日,他在途中遇一县令走马上任,此县令聪颖贤达,晓之以法。”

乔泰语不成声,泪如泉涌。

狄公听毕,怜其忠勇之心,郑重说道:“乔泰,你那宝剑不该为老贼污血所染,此乃天意。今已有人认定此贼该亡,并已取其性命,亦可略慰那冤死将士之魂。适才你所言之事仅你我二人知晓,休再向他人提起。目下你仇人已除,我亦不违你所愿强留你。我素知你心在军营,因此意欲寻个口实,送你回军旅复职,你意下如何?我当为你密修荐书一封,交给兵部尚书,他自会任你都尉之职。”

乔泰凄然一笑,平心静气地说道:“若大人还用得着乔泰,卑职愿追随大人。大人升迁长安之日,便是乔泰返京之时。”

狄公闻听此言,满脸喜色,说道:“如此甚好!乔泰,你有此意,我自是感激不尽。倘若你真离我而去,我倒会难过不已。”

二十二

狄公于私宅内训斥丁浩之时,方班头在衙役值房内与吴峰叙谈良久。吴峰只惦记白兰失踪一事,早将那身陷囹圄、堂上鞭笞之苦忘乎脑后。方班头说起那丁虎锢如何命丧黄泉,吴峰心不在焉,似听非听,最后竟不顾礼数地打断方班头话语:“那丁虎锢罪不容诛,小生无心听他之事,只想知道如何寻访令爱白兰!一旦将她找回,小生便求大媒上门求亲!”

方班头作揖,口中虽不言语,心内寻思,如此出众之后生欲与其长女永结秦晋之好,真是白兰之大幸,故喜不自胜。然方班头乃正经人家出身,凡事讲究礼数,这事在他看来,须先请出大媒说合定亲,方可与女家父亲谈及婚嫁之事,如此才是正道。故他听得吴峰当面匆忙谈及此事,心内亦觉惊诧。那洪亮命他探访李夫人消息,他正是出于礼数,才命次女黑兰外出探访。方班头寻思,如若男子四处打听李夫人下落,恐会伤及李夫人名节,故自己不愿前往。

方班头见吴峰竟以此法谈及婚事,忙匆匆岔开话题,说道:“在下以为,明日狄大人自会有良策寻访我女。在此之前,吴相公不妨将我女之像画上几幅,交与本城各处里正,以便知情者前来禀报。”

吴峰说道:“此法甚好!我即刻便回下处画来!”说罢起身要走。方班头伸手拉住吴峰,说道:“吴相公,你在离衙之前去见狄大人一面岂不更好?相公尚未正式向狄大人辞别,兴许相公应拜谢狄大人洗刷冤屈之恩。”

吴峰随口说了声:“改日再谢不迟!”便匆匆离去。

此时狄公在私宅之内同洪亮一起用膳。洪亮见狄公脸有倦色,便默默吃来,不多言语。用膳毕,狄公慢条斯理地喝了盅茶,然后说道:“洪亮,你将其余干办一起唤来,我想将丁虎锢命案细说给尔等知晓。”

待四名干办齐集案前,狄公在椅中坐定,先将他训斥丁浩一节略述一遍。

陶干听毕频频摇头,长嘘口气,说道:“大人,如此盘根错节之案,以前未曾遇见。”

狄公答道:“粗略看来,案情复杂纷繁,其实,只是本城之实际情形才使诸案纵横交错,如今乱麻已梳理清楚,虚伪真实便一目了然。我等手中实有三案:其一,丁将军命案;其二,余氏兄弟相讼案;其三,方达之女失踪案。我等制伏钱牧,揭穿余基谋反奸计,破解潘县令遇害之谜,皆须视为本地之情形也,其皆各自成案,与那三案并无关联。”

洪亮点头,少顷,说道:“卑职始终不解大人为何不对吴峰立即下手。初时,诸多迹象桩桩件件均显露那吴峰乃作案之人。”

狄公答道:“我初遇丁秀才时,便见他行止可疑。我同马荣与丁浩在街市之中相遇,听说我乃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丁浩即现惊恐之状。谅那丁浩曾经听说我有专断疑案之虚名,便一时曾想打消毒死亲父并嫁祸给吴峰之念,然又转念一想,其奸计天衣无缝,毕竟可以试上一试。想毕,便邀我去到茶馆,编造出那吴峰蓄意谋害丁将军一事。”

马荣恼道:“丁浩那厮编得头头是道,竟将我等都瞒过了。”

狄公微微一笑,又道:“后来那丁将军果然一命呜呼。对狼毫内藏有毒刃之事,丁浩并不知情。今日堂上我猛地取出那能致人死命之狼毫,将笔杆儿开口一端直指丁浩脸面,丁浩若是在余大人赠笔之后曾动过手脚,见笔定然惧怕,自会露出破绽。可丁浩见笔后并未惊惶害怕,而是恰如我等一般,对那凶杀一案困惑不解。他必定花了半个时辰,绞尽脑汁想弄个明白:他那相好有无插手其中?是否有人先知其有杀父之心,遂顺其所愿杀死其父后再来索取丰厚赏赐?我以为,丁浩发现其父身亡后曾反复思量,决意不改初衷将吴峰陷害为杀人凶犯。一旦定下吴峰有罪,丁浩便不必担心真凶上门讹诈索取钱财,故而径直来至县衙将吴峰告下。然丁浩未曾料到,他那天衣无缝之诬陷竟如此经不起推敲。”

陶干插言道:“大人,卑职甚是不明。那盒染毒蜜枣分明与那吴峰有关!”

狄公答道:“分明过头了!此罪证伪造得过了头,再则,此种奸谋与吴峰之为人秉性全然不符。实不相瞒,虽我不甚喜爱吴峰那人,然其却是聪明绝顶,快人快语。毋庸置疑,此人画艺精湛,但对那日常琐事却马虎草率、漫不经意,可做起心驰神往之事,却是全神贯注。吴峰倘若决意将人毒死,自然不会选用颜料藤黄,也绝不会在盒中盖上印记,留作把柄。”

陶干听罢点头,说道:“吴峰吃那盒内之枣,并不知我已将蜜枣调换,且吃完一枚还要再吃。故吴峰无罪,便有定论!”

狄公说道:“正是如此。我还是按先后顺序一一讲来。丁浩到县衙报案之后,我便即刻去见吴峰,要将原告、被告二人秉性赋质做一比较。我一见吴峰,便知他并非是那预谋杀人之徒。丁浩所言之吴峰杀人动机,纯属牵强附会、无稽之谈,因此我揣测,那凶案乃由别人所为。丁虎锢罪恶滔天,因此必然结怨甚多,倘若有人要取其性命,亦不足为怪!当时我断定,丁浩不过借此诬告吴峰罢了,其诬陷吴峰乃因争风吃醋之故。吴峰诸多画像均为同一女子,而那丁浩又书写艳诗情函,因此我以为,二人乃情场对手。”

“见得那染毒枣盒后,我更确信丁浩确在设计陷害吴峰。然我以为,那丁浩已想出办法令其父在食枣之前便能察觉此枣有毒。依我之见,丁浩即使要铲除情场之敌,也绝不致将亲父毒死。”

洪亮插言道:“卑职现已明白大人何以认定吴峰并非凶犯。”

狄公又道:“我既认定丁浩心术不正、阴险狡诈,待发现吴、丁二人并非为争一女子而争风吃醋时,便另有看法。丁浩诬陷吴峰,既然并非因他是情场对手,那却又是为何?唯一可能之解,便是丁浩将其父谋害,却要吴峰替他顶罪。于是我想,定是丁浩备得两件凶器,一件已用来杀死其父,然此凶器究竟如何使用,我还须仔细思量;另一凶器便是那盒毒枣,此乃备用之凶器,一旦那小刀未曾奏效,丁虎锢吃了蜜枣亦会丧命。若是如此,则须查明丁浩何以要谋害生父,此举是否与其所爱妇人有关。因此,我又遣黑兰去得丁府打探虚实。”

说到此处,狄公停下来喝了盅热茶。室内寂然无声。少顷,狄公又说道:“然此时我又为另一疑点所困。那丁浩费尽心思欲将那有毒蜜枣栽在吴峰头上,便自然会做些手脚使吴峰与那杀人狼毫脱不了干系。我绞尽脑汁、反复细观那杀人狼毫,却仍不见此笔与吴峰有何瓜葛。于是我又回头想那初始之想法,即另有一人暗中将那丁虎锢杀死。此杀人之举恰好与丁浩之毒枣计偶合。”

乔泰言道:“正如大人适才所言,那丁虎锢仇敌甚多,故才有此偶合之事。恰因那丁虎锢偷生怕死害了八百将士性命,余寿乾大人才取其狗命!”

狄公点头,说道:“可是即使我认定丁府命案乃他人所为,却仍解不开凶案之谜。不过我却可以断定,丁、吴二人皆无杀人嫌疑。待我发现丁浩杀父之心时,此凶杀之谜早已解开。”

洪亮插言道:“大人曾说一半案情已明,原来此‘一半案情’就是此意了。大人以为丁浩所作之艳诗情书与丁将军四夫人有关。据黑兰禀报,那四夫人左乳之上有颗黑痣,而丁浩诗中又有‘酥胸绵软白胜雪,疵点怎掩明月光’与‘岂顾伦常与典章’之句,故大人断定丁浩与其父四夫人有苟且之情而欲害其父!”

狄公说道:“正是如此。说起凶案之另一半谜底,实不相瞒,如余大人不将其书斋之名刻在笔杆儿上,我兴许万难查出是谁取了丁虎锢性命,而只能认定丁虎锢乃被机关暗器所伤。因书斋之门落锁上闩,凶犯无法进出。余寿乾大人聪明绝顶,我真是自叹弗如!想必诸位已然看清,待小刃出得笔管之后,那细藤便在笔内伸直,因此我即使曾向笔内窥探,欲探查管内是否隐含机关,却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直待出城访那鹤衣先生时,我才获知‘宁谧轩’乃老按察使大人书斋之名,而我才记起丁虎锢命案发生之日,其所用笔杆儿上有此字样。我又想起陶干的吹管杀人之说,这才明白,那笔中管孔亦可用来作案。再想起那日丁虎锢书案上蜡台不在原位,故而推断,烤那毛笔时,笔杆儿内之暗器便会飞将出来。如此,其余之事便不难推想。”

乔泰问道:“若那丁浩寡廉鲜耻,并不自戕,我等又当如何?”

狄公平心静气地答道:“我便将其与那淫妇拿至县衙,严刑拷打,逼其供认通奸之罪!”

狄公慢抚长须,环视四位干办,待无人言语,知其已明案情,于是说道:“我再来说说第二件案子,即余大人遗书案。”

四名干办转过身去看悬在墙上的画。

狄公说道:“画之内衬所夹带的遗书,乃余大人写来迷惑余基之用。那余大人之计已获成功。余基找到画中所夹带的遗书后,便偷梁换柱,将伪造之遗书裱糊于原处还给余夫人。须知,并非遗书,而是画轴才是真正要紧之物,那山水画中暗藏玄机,常人实难察觉!”

狄公起身,走至画轴跟前,四名干办亦忙离座,站在狄公身旁。

狄公开口言道:“我估量,此山水画轴与余大人那乡间府第之间必有关联。我去那府第亲访便是为此。”

陶干忙问:“此画与那府第有何关联?”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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