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章 大唐狄公案伍(19)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214章 大唐狄公案伍(19)

第214章 大唐狄公案·伍(19)

打到第六棍时,乌尔金痛得狂呼乱叫。那衙役举棍还要打,狄公抬手制止,说道:“你须明白,此刑讯乃例行公事罢了。你之汉人同党已将你和胡人同党告知本县,并已供出你等阴谋诡计!我今日审你,不过要你证实他所供之词罢了。”

乌尔金闻言,拼力从衙役脚下抽出手来,又用手肘撑起身子,喊道:“你这狗官,莫想用谎言诓骗于我!”

狄公冷冷说道:“汉人自比你蠢笨胡人聪明十倍。他假意助你,只待时机成熟,便将你告至官府。不久朝廷将委以官职,酬以丰厚俸禄,以嘉奖其通风报信之功。你与你之同党被蒙在鼓里还不自知,却又为他受刑,岂不可怜?”

狄公早已向马荣使过眼色,此时马荣已将余基带上堂来。

余基一见乌尔金躺在地上,心知大事不妙,顿时脸色死灰,正想拔腿溜走,怎奈胳膊早被马荣死死抓住。

乌尔金一见余基,连唾带啐,骂不绝口:“狗杂种!无耻叛贼!你这两面三刀之汉人,真是卑鄙至极!我乌尔金真心为你,你却将我告官,如此恶行,必遭报应!”

余基喊道:“大人,此人疯疯癫癫,满嘴胡言。”

狄公只不理会余基之言,语气缓和地对乌尔金说道:“此人府中,还有谁是你的同党?”

乌尔金供出两个胡人武士姓名,此二人在余基宅中充当剑术教师。乌尔金又高声说道:“你还不知,城内还有汉人奸党。余基狗头设下圈套引我上钩,为要图个一官半职,然其余汉人无赖为我出力,皆是为了银子。这些无赖均是狼心狗肺之徒,我索性一并供出。”

乌尔金随即说出三名店家与四名军卒姓名。

陶干在一旁将九名从犯姓名一一录下。狄公示意乔泰到得身旁,附耳说道:“速去设于钱宅之军营,将那四名军卒拿下。回头与林队正率二十名军士去往余府擒拿两名胡人,然后再去捕那三名店主,最后去北寮将‘猎手’及两名奸党捉拿归案。”

乔泰领命,急急离去。狄公又对乌尔金说道:“乌尔金,本县秉公执法,若有汉人唆使、怂恿你犯下罪行,却又反咬你一口,以图赏赐,本县绝不助其成功。你倘若不想余基逍遥法外,须将那谋害潘县令一事从实招来!”

乌尔金闻言,眼露凶光,高声说道:“我即刻供出实情,以报此仇。县令,你须听仔细了!四年之前,余基那厮给了我十锭银子,嘱我去县衙报知新任县令,说是当夜余基欲与回纥可汗之心腹使臣在水浅河段岸边密会,请其前往捉拿余基。潘县令只带了一名随从前往。到得城外,我就将那随从给杀了,随即又杀了县令,将其拖至河岸。”

说毕,乌尔金又狠啐余基一口,愤愤说道:“你这狗人,现在领赏去吧!”

狄公朝那书吏点头,书吏会意,便将所录乌尔金之供词高声念了。乌尔金供认所录之词均属实情,并在供词之上按印画押。

狄公说道:“乌尔金,你乃界河对岸回纥郡王,你那谋反之罪,属我大唐外事范畴,若要查明你家可汗与其他部落酋长是否卷入此叛逆之罪,非本县之所能也,因此本县不便给你定罪。我命人即刻将你押往京师,刑部自会处置你之罪行。”

狄公向方班头招手。两名衙役走上前来,将乌尔金用门板抬回了大牢。

狄公命道:“将案犯余基带至案前听审!”

衙役强按余基跪在狄公案前。狄公厉声说道:“余基,你今犯下滔天大罪。对此谋反之罪,按大唐刑律,将判酷刑处死。然凭你亡父英名,本县讲情,兴许能免去酷刑,只将你处死。故本县劝你坦白招认,将你所犯之罪如实供出!”

余基并不答话,只是低垂脑袋直喘粗气。狄公示意方班头和衙役们耐心等候,先别动手用刑。

余基终于抬起头来,一反平日快嘴巧舌之态,语不成声地说道:“小人府中除了两名胡人教头外,别无同党。非到最后关头,小人不会对家人言明占城之事。那四名军卒收受了我的银两,原定明日午夜于钱府最高哨楼燃起烽火,充当信号。小人告诉四人,众泼皮看此信号便会在城内作乱闹事,乘机打劫两家金店。然哨楼烽火实为界河对岸胡人部落攻城之信号。乌尔金与其汉人同党则充当内应,将水门打开——”

狄公打断其话头,喝道:“今日供到此处,明日堂上你自有机会细细招来!本县问你,你寻得你父画轴之中所藏遗书后,又如何处置?”

余基早已面如死灰,闻听此言,又添惊骇之色,说道:“原遗书写明财产由我兄弟二人平分,故小人将其烧毁。小人在画轴内衬插入我所书写之伪件。小人以为,用此办法就可得到全部家产。”

狄公轻蔑一笑,说道:“你之恶行,本县均已知晓!来人,将此犯押往大牢!”

狄公退堂不久,乔泰便回衙至狄公私宅禀报捉捕情形,称一应案犯均已擒拿归案。在北寮捕人时,多少费了些手脚。那“猎手”拼死抵抗,然终被林队正制伏。

狄公身靠椅背,呷口热茶,说道:“乌尔金与其余几名胡人均须押往京城定罪。命林队正挑选十名粗壮士卒,明日一早便上马起程。如能在近处军营换马,七日之内便可到达京城。那收受乌尔金银两之店主与军士,我自会在此审讯。”

狄公见四名干办围了半圈在案前坐定,遂又微微一笑,说道:“常言道,擒贼先擒王。我以为,那贼首已捉拿归案,我等已将那祸患防范于未然之中!”

乔泰听了频频点头,说道:“若在战场上交手,那些胡人军士颇有手段,不可小觑。他们骑术精湛,箭法高明,但若说到攻城略地,却既无装备,又无经验,明日晚间,倘若不见哨台烽火,自然不敢贸然来犯!”

狄公点头,说道:“乔泰言之有理。然还是做些防备,小心为好。乔泰,这调遣军卒、防守城池之事,就委任给你。”

狄公又淡然一笑,说道:“诸位干办,你们该不会埋怨在兰坊无事可做了吧!”

洪亮笑道:“那日,我等一行行至兰坊之时,大人曾言道,我等在兰坊自会遇上棘手疑案,定可大显身手!如今此话果然应验!”

狄公颇有倦色,以手揉眼,说道:“算来我等到得兰坊不过七日,案子竟然如此之多,实在令人难以置信!”狄公又将双手笼于袖中,说道,“回头再看那七日光阴,我最大的心病便是钱府那神秘访客。分明是此人在那幕后出谋划策,指使钱牧行事。我深知,只要此人一日逍遥法外,便一日不得安宁!”

陶干问道:“大人何以知晓余基便是此人?卑职却丝毫不曾察觉那神秘访客究竟是何人!”

狄公点头,答道:“确实,我等对此知情不多,然有两个疑点,虽非直指此人,却也可从中窥见二一。其一,此人须通晓国家内政外务;其二,此人须居于钱府近旁。不瞒汝等,起初我怀疑吴峰,心想此人便是我等欲捕之人。吴峰恰好是那类敢作敢为之人,定有瞻略冒险作恶。况且他出身将门,耳濡目染而通晓军国大事,指点钱牧并非难事。”

洪亮插言道:“且其偏好胡番画艺,实属异常!”

狄公答道:“此言甚是!然吴峰所居之处与钱府相距甚远。以我之见,若其经常刻意乔装打扮,那永春酒店之饶舌掌柜岂能不知?再则,从马荣与‘猎手’一席话中可以窥知,吴峰被捕一事并未使反贼惊慌而更改计划。”

狄公将手从袖中取出,双肘撑在书案,面对乔泰说道:“正是乔泰向我道出破案之计!”

乔泰闻言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呆呆地望着狄公。

狄公又道:“确实如此。乔泰说起我等虚张声势,造出一支队伍之事,言道此类计谋会有正反两种结局。我突然想到,余基招募拳师训练家丁,表面看来是为防胡人来袭,然亦可看成是厉兵秣马,意欲夺占兰坊!一旦心中起疑,我便断定,余基就是钱府那暗中出谋划策之人。余基之父乃当今朝廷要人,余基自然通晓国家政务。再则,余府与钱宅相距甚近,步行片刻即可到达。钱牧欲见余基而升起皂幡之时,余基立即可见。”

“我曾思量,余基既然惧怕胡人来袭,为何却在本城西南角近水门旁,在那最不安全之地购置府第?余基原本在东门附近有一旧宅,所处之地甚是安全,一闻风吹草动,便可进山林躲避。余基将钱府两名剑师弄至自己手下,钱牧却听之任之,却又是为何?答案只有一个,余基便是钱府那暗中谋划之人。正是余基出谋,想在此边境之上建立独立王国。此外,也正是钱牧将此事告知我等。”

洪亮与马荣不约而同地问道:“大人,钱牧何时供出此事?”陶干与乔泰则愕然地看着狄公,一言不发。

狄公诡秘一笑,环视四位亲随干办,说道:“钱牧断气之前,我等都以为他开口说了个‘你’字。我本应早该明白其意,一个难以张口的濒死之人,自然不会长篇大论、拖泥带水。钱牧只想说出一人姓名,即那谋害潘县令之人。那姓名便是余基。钱牧只说得一字,我等错把‘余’听成‘你’了!”

陶干听罢,举拳击凳,意味深长地看了马荣等人一眼,点头不止。

狄公又道:“而且,也正是那鹤衣先生提醒了我。与那老翁交谈时,我以‘余’自称,然那鹤衣先生却听作‘余基’之‘余’。我本以为他年老耳聋,错听我言……现今回头细想那老翁奇谈怪论,字字意味深长,实有所指……”

狄公语气渐轻,一时沉默不语,手捋长须,若有所思。少顷,又环视四位亲随干办,说道:“明日我将审结余基一案。罪名大者莫过谋反朝廷,此罪既定,其谋杀潘县令一案也随之了结。再则,明日堂上我还要审结那谋害丁将军一案!”

此言一出,诸位干办再次惊得目瞪口呆,一起发问。狄公举起手,令其勿言,只道:“我已知晓丁将军命案之端的。那刺杀丁将军之人已将姓名写得明明白白!”

洪亮道:“如此看来那刺杀丁虎锢之人竟还是吴峰那厚颜无耻之徒!”

狄公平心静气地说道:“明日堂上你等自会明白丁将军如何丧命。”

狄公呷了口茶,又说道:“今日我等虽大获成功,然还有两个棘手难题未曾解开。难题之一既实际又紧迫,是那白兰仍下落不明。难题之二虽非迫在眉睫,然亦需我等全力以赴,也就是那余大人画轴之谜尚未解开。除非我等证实余夫人与其子余杉有权继承余大人所遗之一半家产,否则,这对孤儿寡母仍会一贫如洗。那余基被判叛国大罪,官府自然会抄没其全部家产。”

“余基已将余大人画轴之遗书烧毁,现今已无凭证。余大人临终时曾留有遗言说,画轴归余夫人及其子余杉,其余家产统归余基所有。余基供词无法更改余大人遗言,京师户部必然依据此口头遗嘱抄没余基全部家产。如此,若我等不能解开画轴之谜,余夫人同那余杉必然一无所获!”

陶干点头,慢慢捻着左颊上的三根稀毛,问道:“起初我等并不知晓余基与阴谋占城之事有关,只知其因遗产之争被继母告至县衙,大人为何一开始便对这余氏相讼之案关心之至?”

狄公微微一笑,答道:“现今既然说及此案,不妨告诉汝等我为何对此案关心备至。我向来对按察使余寿乾大人的人品德行很感兴趣。多年之前,我尚在备考乡试之时,便尽力寻觅余大人所审之案例,并将所有案例抄录一遍。其时,余大人还是个县令而已。我决心将余大人勘案之法学个透彻,故潜心研读案例,后又细细阅读他呈给圣上之奏章,深为其正直品德及爱国爱民之心所动。余大人是我心中之楷模,我一直梦寐以求有朝一日能亲晤其面,听其教诲。然彼时余大人已身居高位,而我还只是个年轻秀才。此后,余大人突然辞官而去。此举事出何因,我反复猜度,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当我在兰坊卷宗内见得余氏兄弟相讼一案之案卷时,似觉终得机缘,得以临近我年轻时崇敬之人,探知其内心所思所想。此遗书之谜好似余大人站在墓边,向我发出挑战……”

狄公稍停,双目凝视对面墙上所悬之画轴,手指画轴说道:“我决意解开画轴之谜!自那余基招认以来,余大人之心思就不仅是个挑战,余夫人及其幼子所应得之财产,则是我分内之职。此外,过不多久,其长子就要被送至刑场,因此解开此谜团更是义不容辞!”

狄公起身站在画前,四名干办亦离凳仔细瞧那神秘画作。狄公双手笼袖,缓缓说道:“‘虚空楼阁’!当年余大人得知其长子有父之才却丝毫无父之德时,定然震惊万分,失望至极!我多次揣摩此画,一笔一画都烂熟于胸,原本指望那乡间旧宅能使我探得就里,却不曾——”

狄公突然住口不语,随即俯身向前,将画从上至下细细看来,然后又慢慢地抚着长须,直起身来,目光炯炯地看了看四位干办,高声说道:“我已得知此画奥妙!明早堂上揭此谜底。”

二十一

次日上午,狄公在县衙升堂审案,数百名百姓挤在衙内听审。余基锒铛入狱的消息早已不胫而走,全城皆知。那胡人头领被捕之事,则被传得神乎其神。

狄公将那衙内看审之人缓缓环视一周,心中盘算如何盘问案犯。狄公思忖,那余基工于心计,长于谋划,惯于幕后操纵指使,因此事情一旦败露,精神便如那溃决之堤,一触即溃。

狄公在提审单上写了余基姓名交给方班头。果不其然,待余基被带至堂上时,狄公看到余基与前日已判若两人,平日那副悠闲潇洒的模样早已踪迹全无,机敏伶俐亦荡然无存,只现出失魂丧魄、半死不活的可怜模样。

狄公淡淡说道:“昨日堂上早已开审,今日免去那繁文缛节,你可速将罪行细细招来!”

余基语不成声地说道:“大人,人到了今生来世皆无望之田地,便无道理不供出全部实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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