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 大唐狄公案·伍(15)
陶干边听边捻那左颊上的三根稀毛,此刻忧心忡忡地说道:“此计甚好。不过,我等还须速速行动,不然明日早晨这搜查东城之事定会传遍全城。在下即刻前往南寮打探,与那些鸨母聊上几句。在下对此行虽不寄厚望,然不去试上一试却于心不安!”
方班头执意与马荣同往,说道:“北寮乃兰坊藏污纳垢之处,盗贼、匪徒、流氓出入其间,你若只身前往,无异自寻绝路。”
马荣道:“班头不必担忧,在下自有办法对付那些泼皮无赖!”说罢,摘下皂帽交与陶干,再拿一条脏破布缠了头发,卷起衣袖,又将袍角塞于腰带之中。方班头反复相劝,马荣只是不听,迈开大步入街而去。
大街之上,依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众人见马荣凶神恶煞般大步流星走来,便急急闪过一旁,为其让路。
马荣穿过鼓楼街市,到得穷人所居之地。此处街道狭窄,危房排列两旁,偶见小贩点个油灯沿街叫卖,所售之物,无非廉价米糕与水酒而已。
行近北寮时,景象却又不同。但见酒肆之内,异邦之人身着胡服,口操番语,大声交谈,见马荣走过,也只是瞥上一眼而已,并不以为怪。在北寮街内,似马荣这副打扮之人,倒是司空见惯。
马荣穿过街道,眼见一排房舍门首均挂有油纸灯笼,映得街道明白如画。马荣听得胡笳番笛之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此时,一人身穿破衣烂衫,从暗处走来,用汉语结结巴巴说道:“客官可要位胡人美女相伴?”
马荣站定,将此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番,只见他谄媚而笑,露出一嘴残缺黄牙。
马荣骂道:“瞧你这副模样,还要找揍不成?!如我动手,你必定变得更加不堪入目。还不快快在前带路,领我到个好去处?不过,价钱还须公道。”不等此人答话,马荣随即将他拨转身去,还踢上一脚,说道,“前边带路。”
“是,是。”那人答道,随即将马荣引入一偏僻小巷。
小巷两旁皆为平房。这平房昔日也曾装点得光彩夺目,然经风吹雨淋,色彩剥落,因无人修缮而破旧颓败,就连遮门之帘也补丁重叠,油腻不堪。诸多娼妓浓扮艳抹,依帘而立,见二人走近,忙上前搭话,邀其入内,所讲之话汉胡参半。
那黄牙男子引马荣到得一栋房子跟前。房前高挑着两盏灯笼,门面略比别家好看些。
那男子道:“客官,此处便是,内里全是胡番美娘!”说罢,又说些不堪入耳之语,伸出脏手向马荣要钱。
马荣伸手掐住男子颈脖,将其脑袋往门上直撞:“这便是你将老子引来此处之酬劳!你引客人至此,妓院自会付你赏银,甭想再打老子主意,得那双份赏钱!”
此时,屋门开启,一秃头大汉光着膀子走了出来。此人一眼凶光毕露,盯着马荣打量了一番,另一瞎眼上有条红色肉疤,丑陋异常。
马荣说道:“此狗头欺生,欲从我身上骗取银两。”
那大汉闻言,转身面对黄牙男子,厉声喝道:“还不快快离去!过些时候再回来取你的赏钱!”又对马荣闷声说道:“客官请进!”
屋内又闷又热,满是羊油膻味。土质地面中央支了个铁火盆,盆内炭火通红,盆边矮凳之上坐了六个男女,一个个手持铜针烧烤羊肉。三名男子光着上身,一盏红纸灯笼照着他们汗涔涔的脸。男子身旁有三名女子,身穿宽大红绿细布褶裙,上着无袖背心,袒胸露乳,头发梳成大卷,上系红色毛线。
那守门之人疑惑地看了马荣一眼,说道:“一饭一女,现钱五十,照例先付后用。”
马荣嘟囔一声,摸索着从袖内取出一贯铜钱,松开扣结,缓缓向柜台上数出五十枚铜子儿。那人伸出手来,意欲取钱,马荣却一把将其手腕抓住,压在柜台上说道:“可有酒水伴饭?”
马荣将手掌收紧,那人龇牙咧嘴道:“无有酒水。”
马荣松开他的手,把他向后一推,边捡铜钱边说道:“那可不成。此处妓院并非独此一家!”
那人双眼贪婪地盯着那堆铜钱,忙道:“好吧!就添加美酒一壶。”
马荣道:“这还差不多。”说罢,转过身来,想坐到盆边那伙人中间,故学起此地做派,双臂抽出长袍,将空袖系于腰间,在矮凳上坐下。
凳上之人见他双臂粗壮且布满伤痕,不免心生狐疑。
马荣从火盆中取出一串羊肉。马荣乃好吃好喝之人,但闻得那腥膻之味,却不禁反胃,只得咬紧牙根儿,扯下一片羊肉,咬了起来。
三名胡人之中,一人已有八分醉意,一只胳膊搂住身旁的女子,满头满肩布满汗珠,左摇右晃地哼着异国小调。
另二人则清醒如常,用番语交谈。这两人身材虽瘦削,然肌肉紧绷,马荣心知,不可小觑此二人。
店主在马荣身旁地上放了个土制酒壶。一名女子起身,走至柜台,从架上取下一把琵琶,然后背靠土墙,开始自弹自唱起来。此女虽嗓音沙哑,然所唱之曲倒还听得。马荣见那些女子所着之裙皆薄如蝉翼,难以蔽体。
此时,后门又走进一名女子。那女子粗俗中却带有几分姿色,所着丝裙已褶松色褪,光着的上身还算匀称,然双臂及胸前均沾有煤灰,一眼便知,此女曾在帮厨。她走到马荣身旁坐下,圆脸之上微露笑容。
马荣举起酒壶,喝了一大口烈酒,向炭火之中吐了口唾沫,问道:“美娘芳名?”
那女子微笑摇头,原来不懂汉语。
马荣向对面两位汉子说道:“还好,我与此女之事不用多费唇舌。”
身高的那位汉子闻言大笑,用蹩脚的汉语问道:“朋友,你尊姓大名?”
马荣答道,“在下姓雍名豹。不知您姓甚名谁?”
那男子答道:“此间之人均唤我‘猎手’。你今日相陪之女子诨名图尔比。不知朋友到此有何贵干?”
马荣看了那人一眼,眼神意味深长,却不言语,只把手搁在身旁女子的大腿之上。
“猎手”哼了一声,言道:“若只为此事,何须专程前来?”
马荣闻言,怒目而视,立起身来。那女子欲拉马荣坐下,马荣却猛地将其推开。他绕过火盆,抓起“猎手”胳膊一拧,便将其翻转过来,怒声说道:“你这肮脏狗头,盘问大爷是何道理?”
那“猎手”瞧瞧众人。另一胡人自顾自地啃吃羊肉,店主则身靠柜台剔牙,两人皆无意前来相助。“猎手”见状,哀求道:“雍豹切莫见怪,只因汉人极少来到此地,故在下才询问你。”
马荣松手,回到自己凳上坐下。那女子将胳膊围住马荣,马荣抚摸片刻,举起酒壶一饮而尽。然后以手背擦唇,说道:“我等既然在此相会,就好似旧人故友相聚,你要盘问在下,在下就如实相告,又有何妨?一月之前,我在离此地三日路程的哨卡与一同伴斗了几句嘴,我只是轻拍其头,不意他却颅脑迸裂。虽说我乃失手伤其性命,然上峰往往不晓内情,定会查办。在下以为三十六计走为上策,故而到得此地。如今在下盘缠将尽,如能给个差事,使在下挣些银钱,在下定然听命!”
另一胡人身材矮胖,头顶尖削,不懂汉语。“猎手”权作通事,将马荣之言用番语说了。说罢,两人定睛细细打量马荣。
那“猎手”心存戒心,说道:“兄弟,现时此处无事繁忙!”
马荣道:“何不掳个姑娘?将年轻女子出手换钱最是容易!”
胡人答道:“在此城中却不然。须知,青楼妓院皆粉头充裕,而上门之客却是不足。若是数年之前,官道驿路皆由此城而过,弄个姑娘换取大把银子却是不难。目下则是今非昔比,好景不再!”
马荣又问:“此处可有汉家女子?”
“猎手”摇头,答道:“汉家女子却是一个也没有。你身旁之女难道不称你意?”
马荣拽了拽那女子裙裾,说道:“此女甚好,在下也非挑三拣四之人。”
那胡人不无好气地说道:“你们汉人傲慢无礼,往往小觑我胡人女子。须知,胡人女子却胜过汉人女子十倍。”
马荣心想,此非争执之时,故而说道:“在下并无小瞧番女之意,况且这番女之模样长相,在下甚是喜爱。”马荣见身旁之女并无穿衣之意,又道,“且胡人女子亦不忸怩作态。”
那“猎手”说道:“我胡人远比汉人健壮强悍,迟早要从西北而来,平定中华!”
马荣笑道:“可惜,在在下有生之年却不会前来!”
那“猎手”又狠狠地看了马荣一眼,与另一胡人说了许久。那胡人先是拼命摇头,而后又似乎应允了“猎手”。
那“猎手”站起身来,走到马荣身旁,将图尔比推开,紧挨着马荣坐下,然后附耳说道:“听着,朋友,兴许有一件美差,但不知你是否熟稔汉军常用兵刃?”
马荣心想,这番问话好生蹊跷,倒是要探个明白,忙答道:“在下在行伍之内混了多年,不是在下夸口,在下十八般兵器样样精通!”
“猎手”听了点头说道:“此处不久即有战事,行家自然大有银钱可得!”
马荣伸手索钱。
“不,”“猎手”言道,“并无现钱。待数日之内我等动起手来,那金银财宝尽你收取!”
马荣喜道:“在下愿干此差事!但不知在何处动手?”
“猎手”又与那胡人计议一番,起身说道:“朋友,随我同去见我家头领!”
马荣跳将起来,将衣袍穿好,轻拍图尔比,说道:“改天还会再来!”
两人出得屋来。“猎手”在前引路,马荣紧随其后。两人穿过两条漆黑胡同,到得一座破旧庭院,在一间小屋前停了下来。
“猎手”举手敲门,见无人应答,遂推门而入,招呼马荣随其入内。两人在两张盖有羊皮的矮凳上坐下。屋内除木质矮榻外,别无他物。
“猎手”说道:“请稍候,头领转眼便回。”
马荣点头,准备久候。可大门突然被撞开,一宽肩大汉闯了进来,冲着“猎手”直嚷嚷。
马荣问道:“这厮为何叫嚷?”
“猎手”脸现惧色,说道:“他说适才众多衙役在东城挨家挨户搜查!”
马荣闻言,一跃而起,惊呼道:“如此,我该速速离去!如衙役们到得此处,我命可玩儿完了!在下明日再来。只是还须告知在下,如何寻得此处。”
“只需打听奥洛拉其便可。”那胡人答道。
“我这就走,只是请留住那个女子。”
马荣跑将出来,到得县衙,只见狄公一人独坐私宅,沉思默想。
狄公见是马荣,颦眉道:“适才陶干和方班头来此禀报,说是搜查东城并无结果。陶干已去过南寮,然各院鸨母均称,半年以来从未买过任何女子。你在北寮可曾查得白兰姑娘的下落?”
马荣答道:“并无半点儿被掳女子的消息,可我却听得一段怪事。”说罢,遂将“猎手”之事原原本本地禀报狄公。
狄公听了不以为意,说道:“这些泼皮流氓兴许拉你同去袭击另一部落之人。倘若我遇此事,我可不愿冒险去到界河那边的草原与人争斗。”
马荣听了,将信将疑,摇头不止。然狄公自顾自说道:“明晨你随我和洪亮同去按察使余大人之乡间田庄访上一访。明日晚间,可再去北寮打探胡人泼皮头领之虚实。”
十七
狄公原打算一早便去余大人乡间府第,然刚用毕早茶,洪亮前来禀道,余夫人及其子余杉已应狄公之命到得县衙。狄公命人将其引入。
余杉年少,然个子不矮,五官端正,秀外慧中,狄公见之甚喜。
狄公命人给余夫人及余杉案前赐座。寒暄毕,狄公道:“本县本想对夫人的诉案多下功夫,然因其他公务缠身,故未抽得时间,至今尚未解开余大人画轴之谜。然本县以为,如果能对余大人生前家事知之稍详,对于解谜自然有益。故本县今有几问。”
余夫人点头称诺。
狄公问道:“其一,余大人生前对其长子余基如何看待?据夫人所言,余基乃蛇蝎心肠,那余大人是否知晓其子心术不正?”
余夫人答道:“先夫在世之时,余基循规蹈矩,行止无亏,因此妾身万没想到余基后来变得如此歹毒。先夫在时,常夸余基勤勉上进,助他治家理财甚是得力。余基称得上孝顺,凡事揣摩其父心思,对其父百依百顺。”
狄公又道:“夫人,余大人生前在兰坊可有至交密友?可否告诉本县其中几人姓名?”
余夫人踌躇片刻,而后答道:“大人,先夫生前不喜交游,每日上午均去田间查看农务,下午则去那迷宫之内待上个把时辰。”
狄公问道:“夫人可曾进得迷宫之内?”
余夫人听罢摇头:“妾身未曾进得其内。先夫总说,迷宫之内阴暗潮湿,进去无益。先夫出得迷宫,便去宅后花园小亭内饮茶,或读书,或作画,可谓乐在其中。妾知有一妇人,先夫称之为李夫人。此人虽非靠作画谋生,然画艺甚精,先夫常邀李夫人与妾身同去亭中论画。”
狄公问道:“那李夫人可还健在?”
“妾身想来,此人应还健在。她往昔所居之处离我家城中府第不远,常来舍下看望我。此人心地甚善,然命运不济,出嫁不久便丧却夫婿。一日,她在妾身娘家田庄不远处行走,与妾相遇,遂常与妾交游。妾身嫁至余家之后,李夫人仍与妾往来,先夫对我二人时常交往亦不阻拦。大人,先夫对妾身甚是体贴!他深知妾身从小户人家新到一人丁众多的偌大府第,有时会有孤独之感。正是为此,先夫尽管不喜有人来访,却常邀李夫人前来做客。”
狄公问道:“余大人身故之后,李夫人还与你交往依旧?”
余夫人见问,双颊泛起红云,说道:“自先夫亡故之后,妾再未见过李夫人一面。此皆妾之缘故。自余基将妾身赶出余府之后,妾身自感羞愧,便回娘家度日,自此便不曾见得那李夫人。”
狄公见她伤心,便忙问道:“如此说来,余大人在兰坊并无挚友亲朋?”
余夫人忍住悲痛,点头道:“是的,先夫喜爱独处。不过,他有一次对妾言道,离城不远的山中有位挚友,然此人年事已高。”
狄公听得此言,忙俯身向前问道:“夫人,此人姓甚名谁?”
“先夫从未提起此人姓名。然妾感觉先夫对此人十分敬仰,将其视为至交密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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