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大唐狄公案·伍(1)
迷宫奇案
一
时逢明朝永乐年间,国泰民安,五谷丰登,天无旱涝之灾,百姓富有丰足,能有此番好光景,全仗皇上天威。值此太平盛世,自然少有罪案,但我因一心研究犯罪和破案学说,手头却无充足案卷,故常须回顾以往岁月,寻觅疑案,探讨古时贤明官员破案之法。
我钟爱犯罪破案之术,亦有足够闲暇进行研究,翻阅旧时记载及尘封卷册,查寻古时著名案例,常孜孜以求,不知疲倦。每逢朋友集聚茶馆谈论数百年来著名官员审断疑案之时,我总要细心聆听,用心揣摩,久而久之,竟成习惯。
一日,西园之内荷花盛开,傍晚时分,我漫步前往观赏。通向荷塘中心小岛乃一雕花大理石拱桥,我穿过拱桥,到得饭庄露天平台,于一隅角择个空桌坐定。
我边呷茶,边嗑瓜子,边观赏湖面荷花美景。一如往昔,我细细观察各色人众,意欲观其外表而推断其个性、家境,以此自寻乐趣。
此时,只见两位绝色女子携手行来。两人相貌相似,一眼便知乃同胞姐妹。但显而易见,两人个性迥然不同。小的那位快乐活泼,喋喋而言,只顾说个不停;年长的那位姑娘却寡言少语,腼腆害羞,脸上哀色重重,必定历经坎坷创伤。
两位女子即将消失于人群中时,我却见到一年长妇人跟于两人身后。她手拄拐杖,走路微跛,似乎一心要赶上前面两位女子。我心内思量,这妇人定是那两位女子之年长女伴。然而待她路过平台之时,却见她凶狠地向旁斜睨一眼。我旋即顺其眼神,将目光转到一双走上前来的美貌青年男女身上。
那青年男子头戴秀才帽,而女子则服饰庄重,一副主妇打扮。两人并不并肩而行,然时时互相顾盼,眉目传情,分明是结伴前来游园赏花。两人神态诡秘,表明有不正当爱恋之情。正当两人于我面前走过之时,那女子伸手欲拉青年男子之手,可那男子急急将手缩回。
我又将目光扫过平台,见众人之中有位男子,他体态微胖而衣冠楚楚。他同我一样,一人独坐独饮。他生就一张圆脸,相貌和蔼可亲。我认出他是位乡绅,其家颇有田产,他看上去便是位健谈之人,故而我急忙移开目光,生怕他走过来与我攀谈。我更喜一人独坐思索,不喜受人打扰。此外,此人眼中有一丝神色令我不安。我以为,他眼神冰冷,更兼神态精于算计,与其友善相貌极不配称,若说他会做出隐秘而深思熟虑之邪恶勾当,我定然深信不疑。
稍过片刻,一位老者身前飘拂白髯,缓步走上平台台阶。他身穿褐色长袍,袍袖宽大,以黑色丝绒镶缝。老者头戴黑色纱罗高帽,身上并无身份标志,模样十分独特。他身倚弯把儿拐杖站立片刻,目光锐利的双眼在浓眉之下审视平台上众人。
我心内寻思,不能让此年高望重的老者站立等候,便赶紧起身将老者往我的桌边让座。老者客套一番,作揖就座。我们照例寒暄几句,便同品香茗。经交谈得知,老者姓狄,是位告老退隐之地方官员。我那客人学识渊博,趣味高雅,两人一同谈论诗文,甚是投机,间或也看一眼在湖边来回转悠的人群,浑然不觉时光流逝而去。
我听老者说话带有山西口音,便于谈话间隙问他,是否凑巧与山西省太原府之狄氏家族同宗。数百年前,狄家于唐朝出了个大官狄仁杰。
听得此言,老者双眼突然放光,气恼地捋了捋长须。
“哼!”老者愤然说道,“我家确是狄仁杰家族一个分支。我等有这样一位祖先,脸上甚是光彩,可这也一直令我恼火不已。每每在饭馆用餐或于茶肆品茗之际,我多半会听到其他客人谈起我家那位杰出先人。这些客人常说狄仁杰于大唐朝廷劳苦功高。此言不差,因其功绩有据可查,只需查阅唐朝钦定史志便可证实。然而这些无知之人也常胡编乱造些狄仁杰早年故事,可这类故事又无可考证。彼时,我那家祖于某些州县当父母官,因为审结了许多奇案,而以‘狄青天’之名名扬四海。这些奇案之真情,在我狄氏门中一代又一代默默无闻的子孙中留传下来,故而在茶肆酒楼中听到那些胡编乱造的故事,我常气恼万分,往往不等饭毕就起身离去。”
老者说罢摇头,气恼地用拐杖敲打石板地面。
听说老者真是名扬四海之“狄公”后裔,我高兴至极,遂起身向他深作一揖,以表对狄氏宗族之景仰之情。我揖罢起身,说道:“老丈,晚生钟爱犯罪破案之术,极喜研究历代名臣断案之法。晚生与那些无知之徒不同,绝非无聊饶舌,而是细析古代案录而乐在其中。狄公断案案例距今年代久远,然这些案例正可充实宝鉴,照出当今之瑕疵与不足,从而警示世人。狄公案例有利改进风化习俗,也可大大威慑奸佞狡诈之徒。狄公断案如神,所断之案乃雄辩证据,正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那法之天网犹如迷宫,罪恶之徒都难以逃脱。”
“依晚生之见,古时无有断案者可与狄公同日而语。当年狄公费心劳神,断决桩桩疑案,今晚生孜孜不倦地搜集狄公断案之记录,只为潜心研究之用。今日天赐良机让我得见老丈,而老丈又是这些案子的真正知情者,在下求老丈赐惠,亲口讲述几则鲜为人知之案例,不知是否冒昧?”
老者见我诚心相求,遂欣然应允,我便邀他共享晚膳。
暮色降临,众人先后离开平台进得餐馆。店小二已将蜡烛与彩纸灯笼点燃,餐馆之内,一派辉煌景象。
餐馆大厅之内,众人边吃边聊。我避开大厅,携客人进入一侧厢房,此厢房俯瞰湖塘,在落日余晖之中映得一片通红。
我点了两份菜,每份各四盘,又要了一壶热酒。
我俩相对而坐,慢慢品尝菜肴佳味,酒过数巡,老者手捋长须说道:“老夫将三桩案子说给你听。我那先祖断此三案之时,情形非同一般。彼时,他于兰坊充任县令之职。兰坊乃大唐帝国西北边陲之偏远县城。”
老者随后便讲那断案经过。那三案真可谓错综复杂,案中有案。
老者讲述得饶有兴味,却喜东拉西扯,偏离案情,且其语音含糊、单调,犹如蜜蜂嗡嗡作响。不大一会儿工夫,我便觉头脑昏沉,无法集中精神。我连干三盅,意欲清醒头脑,不料那黄汤却使我更加昏昏欲睡。那老者也不在意,照旧声调低沉地侃侃而谈,好似睡眠之神于近处空中发出瑟瑟声响。
我醒来之时,发现自己头枕双臂,独坐于阴冷的厢房中。
店小二低头看着我,恶声恶气地言道,已过了一更天,我是否错将餐馆当作旅店,可以随意留下来过夜。我醉得迷迷糊糊,一时间没有合适的话语回敬他,却向他打听那老者的去向,还将老者的模样细细说给他听。
店小二答道,今晚早些时候,他于饭店的另一端伺候客人,说罢,旋即取出账单,上记两份菜,每份四盘,另加八壶黄酒。我只得掏出银子结账,别无他法。此时,我依旧酒意甚浓,心内疑惑与那老者同桌共饮是否南柯一梦,那店小二是否趁我糊涂之时,耍弄诡计多收银两。
我一边思量,一边起身出得餐馆。大街之上寂寥无人,亦无车马,我便徒步回家。到得家中,只见书童蜷缩于书斋一角呼呼大睡。我没将其唤醒,而是踮起脚尖走至书架跟前,取下《大唐编年录》《大唐地名录》及《狄公记》。我将这些卷帙仔细读来,见那老者所言与史实大致相符,只是西北边陲并无县城名唤兰坊。我寻思,兴许是我误听了地名,遂拿定主意于次日前往拜访那位老者,请他讲个明白。老者所述之三桩疑案,我记得一清二楚,然而,我即便竭力回忆,也记不得老者之姓名、府址,真令人沮丧至极。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又担忧会忘却某些细节,便润湿狼毫,当夜便将老者所述三案录下,直至鸡鸣方才搁笔。
翌日,我遍访亲朋,四处打听,可无人听说城内有位告老归隐之狄姓官员。以后我又多方询问,也没能访到老者下落。我寻思,兴许那老者只是路过,兴许他住于城外某个僻静之处,然久访未果,只得作罢。
我斗胆将所录三案奉之于众,让有识之士鉴别我与老者相会于荷花湖畔是否南柯一梦。倘若这三案真能警示世人,或使读者于劳务之余用于消闲,也不枉我被店小二多索去的铜钱。那店小二毕竟是位刻薄小人,谁会相信两个高雅君子只坐得片刻工夫便饮下八大壶酒?
兰坊城东,四辆马车缓缓绕山而行。
第一辆马车之上坐着兰坊新任县令狄仁杰。只因旅途劳顿,狄公尽力要使自己坐得舒服。他背靠大捆书籍,坐在铺盖之上,而对面布包之上则坐着一名年长汉子。此人姓洪名亮,常年辅佐狄公,现任参军之职。因道路高低不平,二人即使坐于铺盖、布包之上,也只能略略减轻长途颠簸之苦。
狄公车后跟着一辆罗帷篷车,车上挂有丝绸帘子。篷车内,狄公三房夫人、子女及侍婢们蜷着身子挤在枕头和被褥中间,抓紧时间睡上一觉。
后面两辆马车拉着行李包袱,几名下人盘腿坐于箱包之上,随车摇晃不止,另有几名下人在汗透的马匹身边徒步行走。狄公一行人已连续赶了几天路程,大伙儿皆深感疲惫。车队离开上一个村庄之时,天色尚未破晓。众人一路行来,过得一片荒山野岭,路上只偶尔遇见几位樵夫。午后因坏了一个车轮耽误了一个时辰,此时暮色降临,天色昏黑,山峦重叠,四周越发显得险恶。
两名大汉在车队前面骑马而行。二人身背大刀,鞍挂弓箭,箭于囊中发出咔咔碰撞之声。这二人便是马荣、乔泰,均为狄公得力干办,现充任带刀县尉,护着车队前行。狄公另一名干办身材瘦小,身子微驼,名唤陶干,正和老管家一起殿后。上得山梁,马荣勒住坐骑。眼前,山道往下通到林木茂密的山谷之中;再往前看,又是一座陡峭山峰。
马荣坐于马鞍之上,转过身来向车夫喊道:“你这呆子!半个时辰之前,你就说即刻便到兰坊。如今到得这里,我等却还须再翻一座大山!”
车夫嘟囔道,城里人总是那么心急火燎,然后忍气吞声地答道:“差爷甭急,到了下个山梁,你自会看见兰坊就在山脚之下。”
“又是‘再过一个山梁’!”马荣向乔泰说道,“我等抵达兰坊如此之晚,情形定然狼狈不堪。那卸任县令必定从午时起就翘首以待我等,地方上其他僚属及接风宴席又该如何处置?想必他们现时与我等一样饥肠辘辘了!”
“更何况嗓子干渴至极!”乔泰说道。说罢便掉转马头,来到狄公车旁。
乔泰禀道:“还要翻一山梁,之后便到兰坊。”
洪亮竭力忍耐方没叹出声来。他说道:“大人调离浦阳竟如此之快,委实可惜。虽说大人一到浦阳便审断两桩大案,然浦阳毕竟是个舒适之处。”
狄公淡然一笑,将后背在书捆之上重新靠好,以使自己更觉舒适,然后说道:“似乎京城之内佛门残党与广帮商界之狐朋狗友串通一气,让我在浦阳县任期届满之前就调离任所。然兰坊地处偏远,调任此处定大有裨益。无疑,我等将在兰坊遇上疑案,兰坊绝非内地通都大邑所能比拟。”
洪亮点头称是,然心中依旧郁郁不乐。洪亮已年过花甲,一路长途跋涉弄得他疲惫不堪。他从青年时便一直追随狄家,狄公从政以来始终委其参军之职。
车夫将鞭子甩得啪啪直响。一行人翻过山梁,沿一条蜿蜒窄道下到谷中。
不过片刻,车队就入得谷内,只见山道两边榛莽丛生;头上柏树参天,将山道遮蔽得阴暗不明。
狄公正思忖让下人点燃火把,突然听得含含混混的喊声在车前车后响成一片。好几名黑纱蒙面的汉子猛然从林子里蹿了出来。
马荣尚不及抽出刀来,就有两个汉子拽住他的右腿将其拉下马来。另一强人从后面跃上乔泰马背,扼住他的脖子,方法怪异地将乔泰拖至地面。车队后部,有两名强人正向陶干和管家袭来。
众车夫见此情景,吓得逃下马车,撒腿跑入林子内躲藏起来。狄公之下人们也纷纷弃车,四散逃遁。
两张蒙着黑纱的脸面到得狄公车窗之前。洪亮头上挨一重击,遂昏晕过去。突然又见一根长枪刺入车内,狄公闪身躲过,迅即用双手牢牢抓住枪杆。车外强人欲将长枪拔走,狄公先是抓牢枪杆不放,然后猛地将枪向外推去,那拔枪强人不曾料到狄公此举,遂跌跌撞撞地倒了回去。狄公跳出车窗,从强人手中夺过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两名强人因此无法靠近。击昏洪亮之强人手持棍棒,丢却长枪之强人则拔出长剑,二人一起向狄公袭来。狄公心内思忖,面对这两名亡命之徒,自己一人难以久战,须得智取,不可力敌。
另外一边,两名强人将马荣拉下马来,正欲用剑将其刺死,没想马荣却奋力爬了起来。也合该那二人倒霉,不知对手武艺高强,难以对付。几年之前,马荣还因拦路抢劫而声名远播,在遇见狄公而改弦易辙之前,马荣与乔泰都是“绿林中人”,故马荣对路边打劫之术几乎样样熟谙。他没有站起身来,却是拧转身子,抓住一名强人脚腕,使其站立不稳,同时又狠踹另一名强人的膝盖。这连续两个招式使马荣得空站立起来。只见他一跃而起,重重一拳打在那站立不稳之强人脸上,将其击倒在地,随即又闪电般地转过身来,一脚踢在那膝盖受伤之强人脸上,踢得那强人脑袋猛地向后仰去,险些折断脖子。
马荣拔出大刀,跑至乔泰身边。乔泰此时正倒在地上,同一抓其后背之强人拼死搏斗。另有两名强人正站在一旁,只待机会用长刃刺杀乔泰。马荣用刀向其中一名强人刺去,将其胸膛刺个正着。刺杀强人之后,马荣并不将刀拔出,而是冲向第二名强人,猛踢其脚跟,痛得那厮弯腰倒地。马荣捡起强人长刀,猛地刺入与乔泰厮杀之贼人左肩。
马荣正欲扶起乔泰之时,听得狄公喊道:“马荣小心!”
(本章完)
Copyright 2024 乐阅读www.22i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