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大唐狄公案肆(45)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192章 大唐狄公案肆(45)

第192章 大唐狄公案·肆(45)

“你们走吧!”法师道,“我步行去。”

“不行的,法师!”罗县令不赞成,“山路很陡,再说……”

“贫僧熟悉这路,比这陡的山也爬过,”法师高声说道,“贫僧喜欢这山上的景色,这也是练练筋骨嘛。贫僧来就是告诉你们,不必为贫僧安排车轿。”说完,他扛着弯棍子,迈开大步走了。

“这样的话,我希望你跟我坐一顶轿,狄兄。”罗县令说道,“玉兰坐第三顶轿,我大太太的贴身老妈子伺候她。”他转而对邵学士说:“请您坐第一顶轿好吗,大人?”

罗县令和邵学士、张兰波走下柱廊,三十个团丁举起手中的戟。罗县令和狄公刚要上轿,忽地瞥见玉兰出现在柱廊下。姣好的身段,着一身白绸薄袍,袍子下摆微微展开,上身是一件长袖的蓝锦缎小袄,带有银白的花案。一头青丝梳成一个盘花的发髻,高高的盘在头顶上,发髻上插着银簪,两端垂着金丝坠饰,上面镶着的宝石熠熠发光。她的身后跟着一个上了岁数的女仆,身着简朴的蓝衫。

罗县令在轿椅的靠垫上靠妥后问道:“狄兄,你看见玉兰的衣袍和发饰了吗?那都是我大太太借给她的!唉,诗会没开多久。邵学士和张兰波好像都不肯开诚布公评论我的诗,如意法师甚至毫不掩饰他的厌烦!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家伙!我得说,玉兰倒讲了几句恰如其分的话。那女人的诗才极高。”他翘起了胡须,“狄兄,关于他们在莫将军出事时在什么地方,我是得来全不费功夫。我一提起这起案子,邵学士马上就发表了长篇大论,说监察御史召他去商量当时金华的局势。至于张兰波嘛,当时也在这里,他的任务是安抚愤愤不平的佃农们。莫家的地占此地可耕用地的一半左右。张兰波还旁听了衙门的堂审,为的是观察人心险恶,至少他是那么说的。如意法师当时住在此地一座古老的寺院里传讲佛经。还没有机会问他们两个月前玉兰出事时他们在不在湖滨地区。狄兄,你把黑狐祠的那姑娘带到哪里去了?”

“她死了,罗兄,是狂犬病。肯定是从狐狸那儿传来的。你知道的,她总是摸着或抱着那些东西,甚至还让它们舔她的脸。这样——”

“哎呀,这下糟了,狄兄!”

“糟透了,咱们没人可以——”外面传来敲锣声,狄公没有往下说。

轿子从罗府抬到衙署,这会儿已经到了衙门的正门口。十二名衙役在队列前站住,其中四人敲起了铜锣,其余的举着红漆金字的牌子,上面写着“金华县衙”“回避”的字样。队列里的其他人都提着相同字样的灯笼,等到晚上回城时,灯笼都要点亮的。

沉重的包着铁皮的大门打开了,队列出门到了大街上。走在最前面的是衙役,后面跟着三顶大轿,两边各有十个团丁护卫,最后是十个全副武装的团丁压阵。街上穿着节日盛装的人群忙不迭地给这队人马让路,还不时听到有“县太爷安康!”的喊声。狄公再次满意地看到罗县令在金华受拥戴的情景。

队列经过商业街,转入较为僻静的地方后,狄公继续说道:“我原指望红花把咱们的目标认出来。她的死是个重大损失,罗兄。我现在一点证据也没有。不过,我有证据表明凶犯肯定是你的三位客人之一。其中一定有一个人是红花的父亲,就是此人杀害了红花的异父兄长宋书生,那是我到红花的姨家去之后回来说过的。现在我还可以对你说,杀掉舞女小凤的还是那个人。”

“我的天!”罗县令喊道,“那就是说,我——”

狄公举起手:“可惜的是,咱们如果无法确定他是三人中的哪一个,我的发现对你就没多大帮助。我来把事情理一理。昨天杀害小凤的案子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切入点。接下来是前天宋书生的案子,这要把十八年前莫将军一案的背景考虑在内。最后咱们一起来对付白鹭观的案子。这样一来,咱们就能按照正确的时间顺序来看此难题了。”

“好吧,先说小凤的案子。关键点是小凤在红花的父亲去看望女儿返回的路上撞见过他。当时也算不得什么事,因为小凤以前从未见过这个人。昨天下午,小凤要看一下她晚上准备表演的大厅,玉兰喜欢小凤,便把她带到你的府中。她曾对玉兰说她准备表演最拿手的《凤舞紫霞》。接着是见到了你的三位客人。罗兄,就是那短暂的会面使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她熟悉《凤舞紫霞》,每次演出总能征服观众,可是她放弃了,换上了《黑狐曲》,一个她从未在观众面前表演过的节目,而且连一个像样的乐谱都没有!”

“我懂了!”罗县令喊道,“那姑娘认出了她在荒地上撞见的那个人!”

“对极了!她认出了那个人,可是那个人毫无认她的意思。她想唤起那人的记忆,来支黑狐舞就能提醒他!按惯例,跳完舞她会坐下来陪每一位客人喝一杯,那时她就要对那个人说,她知道他是红花的父亲,还会提出一些要求。由于那姑娘雄心勃勃,一心扑在舞艺上,我猜想,如果那个人是邵学士或张兰波,她会要求他们把她介绍给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园子,很可能还会提出一笔颇为可观的金额。要是她认出来的是如意法师,那她就会缠着他当她的人,譬如说认她当女儿等等,以法师的名声来支撑她的艺术生涯。彻头彻尾的敲诈。”

狄公捋着胡须,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她是个聪明人,可是低估了自己的对手。那个人一认出她,就开始盘算如何除掉她。你对客人宣布她准备表演黑狐舞,无疑给了那个人明显的信号,就是她已经认出那个在荒地上遇到的黑狐祠访客,而且她是当真的。这就使那个人下决心一有机会便杀掉她。烟火的间歇是个好机会,他抓住了这个机会。就是我昨晚讲给你听的那种情景。根据这样的推理,我认为我有确凿的证据说明凶手就是你的三位客人之一。”

“这事儿与玉兰无关,我太高兴了!”罗县令欢呼起来,“不错,咱们现在还无法确定究竟是三人中的哪一个干的,但是你挽救了我的前程,老兄!现在我可以呈报小凤的凶杀案了,这完全是一起地方案子,与玉兰没有关系!我如何能报答得了你的恩情,我——”

罗县令的话被一阵口令声和武器碰撞声给打断了。这一行人马正经过西门。狄公很快开口道:“接下来说宋书生一案。他父亲受审时他才五岁,很快就被一个舅父带到京城去了。咱们只能猜测他是什么时候、如何得到有关资料,从而确信他父亲是冤枉的。我估计,他了解母亲的私情,一定是在他长大成人后由他的舅父或其他亲戚口中得知的,因为他的姨母说宋依文从未到金华看过她。他似乎发现红花与他母亲的私情有关,这就是他在此地与他的异父妹妹联系的原因。同时,他在你的文案馆里查阅了有关他父亲一案的详细资料。红花没有告诉他,自己还有个父亲时常来看望她,但是她肯定跟她父亲说过宋依文的事,譬如告诉他宋书生的名字,说他来金华是要报杀父之仇,说他住在茶铺掌柜孟员外家中等。于是那凶手便潜入孟府,杀掉了宋依文。”

罗县令听了连连点头。

“然后他在宋书生的住处四下搜寻,狄兄,唯恐有什么会暴露他身份的文字,也许发现了莫将军的信,或者他母亲的信。当时朝廷没收了莫家所有的财产,不过家里可以留下几件衣服。多年之后,宋依文也许发现了缝在衣服边缝中的密件,或者别的天知道什么东西!”

“那个,罗兄,只有等我们找出凶手,收集到充分的证据审问他时才能得知。可是眼下我看还是一筹莫展!在琢磨那个问题之前,我还是先要与你讨论一下第三点,玉兰的悬案,也就是指控她在白鹭观打死婢女之事。告诉我,我给你的两封匿名信研究得怎样了?”

“没什么结果,狄兄,两封信都是有学问的人写的。你知道咱们现今文体的规矩严且烦琐,对人的生活、想法、行为诸方面想象得到的事情和偶然出现的情况,皆有固定的表达方式,文人学者都会恰到好处地使用正确的词语。如果这些信是没受什么教育的人写的,那当然就不一样了,也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挑出相应的格调,或者类似的错误。事实上,我只能说有些词的用法雷同,也许表明两封信出自一人之手。很抱歉,狄兄!”

“我要是能看到信的原件就好了!”狄公叹道,“我对笔迹做过仔细的研究,要是看到信,我肯定能分出来!不过,那就需要到京城走一趟。我还不知道京都的衙门是否允许我查阅信件!”他烦恼地拽着胡须。

“狄兄,你为何非要看信不可呢?凭你的眼力,老兄,一定有其他办法可以判断三人中谁是凶手!唉,那个家伙想必扮演着两种角色,你从他们的谈吐中总能逮到一些什么,或者从他们的——”

狄公断然摇头否认:“绝对不可能,罗兄!咱们面临的最大问题是,这三个人都非等闲之辈,他们的举止和反应是无法用普通的标准来衡量的。罗兄,咱们不能否认,即使撇开在朝廷内外的名声和地位,他们三人的学识、才干和经验都在我们俩之上!直接讯问,对你我来说都是惹祸上身。用咱们这一行惯用的手段套取他们的话也是行不通的。朋友,他们都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处变不惊、老于世故的,就说邵学士吧,他干断案这一行的时间比咱俩都长!要想诈他们,或者把他们吓出只言片语来,都是徒劳的!”

罗县令摇摇头,不悦地说道:“实话对你说,狄兄,我至今仍无法接受你说的这三个大文豪中一个是杀人嫌犯之事。这样身份的人竟会如此残忍,你如何解释得清呢?”

狄公不以为然地耸耸肩:“咱们只能做大致的猜想。譬如,我估计邵学士由于阅历过多而烦恼,日复一日死水一潭的生活令他厌倦,因此想寻求耸人听闻的刺激。张兰波呢,正相反,他显然认为自己从未有过第一手的感觉,因此诗写不好。失意落魄的心境往往会酿成最意想不到的行为。再说如意法师,你告诉过我,在他皈依新教派之前,他曾残酷地压榨他那个寺院的佃农。如今他是超脱善与恶的,可这种态度是很危险的。我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罗兄,事实要比我说的复杂得多!”

罗县令点点头。他打开一个提篮,掏出一把糕点,放进嘴里大嚼起来。狄公想从座位底下取出茶壶为自己倒上一杯茶,可是轿子突然急剧往后斜去。他拉开轿帘,只见轿子正在往一条陡峭的山路上去,路两旁皆是高高的松树。

罗县令用帕子轻轻擦擦手,接着说道:“常规调查也是徒劳,狄兄。至少对邵学士和张兰波来说是如此。他们俩都说,前天晚上,也就是宋依文出事的那天,他们很早就睡下了。须知,他们下榻的那个客寓是个繁忙的大客寓,各方的官员来往不断,所以根本无法查证他们的举动。再说,他们两人谁要是在夜里溜出去,一定会小心翼翼地不让人看见!那和尚怎么样呢?”

“同样糟糕。我去看过了,谁都可以进出那个寺庙。从那儿到东门,就是茶铺掌柜的住处,有一条近道。现在红花不在了,我真担心咱们从此没了方向,罗兄。”两人都陷于沉默。

狄公用手指慢慢地捋着腮边的胡须。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说道:“刚才我又回忆了一遍昨晚的宴会。罗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你的几位客人对彼此都谨慎有加?四个人都如此,包括玉兰在内。礼貌不失节制,友好不失矜持,嬉笑恰到文人小聚的分寸,每个人都发挥得淋漓尽致。然而这四个人相识多年,有时有见面的机会,谁知道他们之间究竟如何,是共同的爱抑或是恨把他们连在一起?那三位男子自然绝不会泄漏半点真情实感。玉兰倒是另当别论。她生性易动感情,狱中的一个半月和那些堂审使她感到压力极大。昨晚她稍稍表现了一下,只有一次,可是我觉得气氛太紧张了——有那么一小会儿。”

“你是指她吟诗之后?”

“对极。她很喜欢你,罗兄,我肯定,她要不是当时情绪极为激动,绝对写不出那样的诗。当时她都忘记你也在场了。后来我们到露台上观看烟火时,她已平静下来,多少向你表示了歉意。那诗是针对你的三位客人之一来的,罗兄。”

“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罗县令冷淡地说道,“她那么言辞激烈地指责,我真的很震惊。尤其是她的诗写得甚佳,且即兴吟诵。”

“你说什么?对不起,罗兄,刚才我又在考虑那两封匿名信。如果那两封信出自一人之手,那就表明你的客人中有一人恨玉兰,而且恨之入骨,巴不得送她上刑场。还是回到这个关键的问题上来:究竟是三人中的哪一个?我答应过你要跟玉兰探讨一下白鹭观的案子,希望今晚能有机会。我还要提匿名信的事,然后不动声色地观察他们的反应,尤其是玉兰。不过,我得坦率地告诉你,我并不指望从中得到太多!”

“主意倒不错!”罗县令喃喃自语。他往靠垫上一靠,无可奈何地把交叉的双手搁在肚皮上。

过了一会儿,他们又到了平坦的路面上。大轿在一片嘈杂的人声中停下了。这是山上松树林中的一片开阔地,翡翠崖就因松林的青翠欲滴而得名。崖边有一座亭子,粗大的柱子撑着沉重的亭顶。悬崖向外突出,崖下是深深的山谷,崖的对面有两座山,一座跟这边的亭子差不多高,另一座山峰直插布满晚霞的天空。崖的另一头有一座小庙,尖屋顶半掩在高高的松林中。庙前有一片卖食物的摊子,因为县太爷的到来全部收摊了。罗县令的厨师们在那里摆开了露天厨房,提着大盖篮和大酒壶的仆役们在树底下支起的桌子间穿梭来往。罗县令要在这里款待衙门上下的大小官员和差役,轿夫和奴仆们则另有酒菜。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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