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大唐狄公案肆(41)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188章 大唐狄公案肆(41)

第188章 大唐狄公案·肆(41)

“正是如此。迫使她离开四川的缘由被她严严实实地隐瞒了。那个有牵连的姑娘是刺史的千金,因此那里不会有任何能毁掉她的证据传过来。不过,若是一个职业舞女在公堂上坦陈骇人听闻的细节,控告她在一间与朝廷官员晚宴大厅仅一墙之隔的屋里所犯下的罪行,事情就不会那么简单了。那将使玉兰低头服罪,永世不得翻案!女诗人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他用粗短的手抹抹汗涔涔的脸,“不过我现在比她还狼狈!作为县令,我有权扣留一名被押解过境的被告,可是我肯定要把她交给都头看管。有我签章的公文白纸黑字明写着,只要她在我的辖境内,我就负全责。如今这个女人在此地犯了案,还是跟前一起案子同样性质的!无耻至极!她指望我来为这案子诡辩,把它当成不知名的外来者所犯的,这样一来,我和她就都解脱了。可是她看错了人!”

罗县令叹了口气,神情忧郁地接着说:“背运透了,狄兄!我只要报告这起丢人的案子,朝廷就会以玩忽职守罪停我的职,将我发配到边疆去服劳役。这还是幸运的!我把这个女人邀来,是想让她赢得京城里那些不可一世的老爷的赞语,那对身处困境的知名女诗人来说,是个友善的姿态!”他从袖子里抽出一大块绸帕擦擦脸。

狄公靠在椅背上,浓眉拧成两个疙瘩。他的好友的确处境维艰。当然,邵学士可以暗中帮忙,使这起案子在京城审理时不为人知。再说,公开宣扬这起案子也会有损邵学士在京城的威望。另一方面……不行,想得太远了。他回过神来,小声问:“玉兰说了些什么?”

“她?她说,她走进休息室时,看见那跳舞的躺在那里,血直往外淌,她便扑上去,想把那姑娘扶起来,看看是怎么回事!一发现那姑娘已经死了,她就赶快来找我们。这会儿她正躺在我大太太的房里哼哼啊啊的,还给她敷着冷毛巾呢。”

“她没说谁有可能作案吗?”

“噢,她说了。跟城里那个笛子手告诉你的话一样,只有一点不同之处,她坚持说小凤是个纯洁的姑娘,许多卑鄙下流的男人因此怀恨在心!她说是一个曾被小凤拒绝过的男人溜进府中把她杀死了。这样的说法对我来说倒是很简单!我什么话也没对她多说,只要求她对外暂时说小凤只出了点意外。”

“仵作的尸格怎么说?”

“没有新的发现,都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狄兄。确认被害时间就在我们见到她之前一小会儿,最多一刻时。并说她是处女。对于这个,我丝毫不觉惊奇,只要想想她那呆板的脸蛋、扁平的胸部!好吧,最后见到她还活着的是两个舞女,她们收拾好行装准备回蓝宝阁前曾给小凤送过茶点,那时她还安然无恙。”

“仆役们怎么说的?还有乐师?”

“还在想什么闯进来的人吗,嗯?没这么简单!我把每个人都审过了,跟高放一起审的。乐师们在侧厅里看烟火,没有人离开过那间屋子。主楼梯和露台两头的楼梯一直都有仆役来回走动,不可能有陌生人上了二楼还没被发觉。我还盘问了所有的人,看他们是否与小凤有什么干系,但什么也没有。记住,她是个纯洁的女孩!再说,那把剪刀是典型的妇人用的凶器。行了,可以结案了,就是这么简单。”他一拳击在桌上,“苍天啊,审判会是什么样子!震惊全国的案子!我将上衙门大堂被审!光明的仕途就这样以蒙羞结束了!”

狄公沉思地抚着腮边的胡须,半晌没作声。最后他疑虑地摇摇头。

“罗兄,还有一种结论,只怕你不喜欢听。”

“老兄,尽管你不是个说话让人听了舒服的家伙,但还是说出来听听吧。像我这样走投无路的人,见了稻草也要捞的!”

狄公把胳膊肘撑在桌上:“罗兄,涉嫌者不下三人,就是你请的三位赴宴贵宾。”

罗县令惊跳起来:“狄兄,你喝多了!”

“有可能,要不然,我也许会早些想到这三个人。罗兄,咱们再回到在露台上看烟火的时候。你能再描述一下咱们站在栏杆边上的情景吗?玉兰在我左边,你站在她的边上,再过去是你的幕僚和管家。尽管你的烟火绚丽多彩,我还是不时朝周围看,咱们这几个人都没离开过站立的地方。但是我不知道邵学士、张兰波和如意法师怎么样,以及他们在咱们后面什么地方。刚开始放烟火时,我瞥到过邵学士,结束时也看到了他,那时他正和张兰波、如意法师一起走过来。但是在放烟火的过程中你见过他们三人吗?”

罗县令一直在屋里踱步,听到这里突然停住,坐回到椅子上去。

“狄兄,烟火开始时,张兰波在我后面紧挨着。我请他站到我的位置上来,可他说在我后面看得很清楚。我看到如意法师站在张兰波边上。烟火放到一半时,我想对如意法师道声歉意,因为烟火花样中没有佛教的图案,可是我回过头去,一个人也没看到,宴会厅漆黑一片,我的眼睛也被烟火照得什么都看不见。”

“这正是我所担忧的。你刚才告诉过我,诗人都知道王妃梯的故事,还知道大厅后面的小屋,门就在大绸幔后面。这就是说,你的三位客人都有极好的机会谋杀休息室里的小凤。他们事先都知道小凤在那个屋里,因为你宣布过,等烟火一结束,她就出来表演。他们有充足的时间来考虑这个既简便又有效的计划。仆役们把灯火全灭掉以后,大家都在盯着园子里的烟火,凶手便可回到大厅,溜到绸幔后面的小屋里,佯装说几句奉承的话,然后拿起剪刀把她杀死,再从容不迫地从原路回到露台。全部过程只要一小会儿即可。”

“那要是房门锁着会怎样,狄兄?”

“在那种情况下,他可以敲门,因为烟火的响声很大。如果他发现小凤那儿有丫鬟,他可以说烟火没什么好看的,想进去跟小凤聊聊,然后把谋杀计划往后推。这是个谋杀的最佳方案,罗兄。”

“那当然咯,只要你有心做的话。”罗县令拽着短胡须,若有所思,“可是,老天,这三位大人物会……岂不荒唐?”

“你对他们了解多少,罗兄?”

“嗯……你知道跟名人打交道是怎么回事,狄兄。我跟他们三人见过几次面,都是与别人在一起,我们无非谈论些诗文和琴棋书画,我对他们的个性知之甚少。不过,老兄,你要知道,他们的言行举止皆是众所周知的!要是谁有什么出格的倾向,人们早就……当然,如意法师是个例外,他对什么都无所顾忌,绝对无所顾忌!他过去并不像现在这么超俗。他以前曾在湖滨区域管理过大块的寺院土地,把佃户的血汗都榨干了。后来他悔悟了,不过……”他无力地微笑一下,“说实话,狄兄,我还没有搞明白这案情的新进展呢!”

“罗兄,我理解你。当你不得不把那三位显赫人物当成谋杀案嫌疑人来考虑时,确实有些无法接受。至于如意法师,他在餐桌上为你写了一幅漂亮的字,我已经叫人把它挂在绸幔上了。好吧,咱们现在先把什么才华和官位都放在一边,把这三个人都作为谋杀案里的一般嫌疑人看待。我们知道,这三个人都有作案机会,下一步则是要看有没有动机。先要去蓝宝阁询问小二的情况。你的三位客人好像都已在金华逗留了一二天。也就是说,在今天下午见到小凤之前,他们有可能已经见过她了。顺便问你一句,他们是如何见小凤的?”

“噢,我带着邵学士和张兰波正要上楼去看宴会厅,小凤恰巧下楼,我便把她介绍给他们二人。后来,我从露台上看到小凤在我家的狐祠前遇到了如意法师。你知道的,他就住在狐祠前的小屋里。”

“我明白了。这样吧,等你从蓝宝阁回来,咱们必须设法找出宋依文在文案馆里查阅的卷宗,因为——”

“我的老天!那个被害的书生!两起谋杀案!且慢,我的管家是如何告诉我关于宋依文的房东的?噢,对了,他派人在那里四下探听,可是茶铺掌柜在那一带人缘很好,没有什么招人议论之处或者与什么不明不白的买卖交往。我想,他急于把流窜作案的结论推给我们,不过是想显示自己的聪明。大多数人都喜欢自作聪明!”

“是的,咱们可以把孟员外排除在外。原先我总有个想法,认为宋依文也许跟孟家的小姐有私情。她年轻貌美,丫鬟说,有时在夜里能听到她房内有宋依文吹笛子的声音,调子哀婉动人。要是孟员外得知这私情……不过,现在咱们知道宋依文爱的是红花,还打算给她买银发簪。宋依文对红花提起过房东,并没有说他怀疑是房东害了他父亲,所以咱们对孟员外是无可怀疑的。”他捋了捋又长又黑的胡子,“罗兄,咱们订一下明天的计划。首先,你去蓝宝阁走访一趟。第二件事,把你的旧文档查一下,找出宋依文感兴趣的十八年前的卷宗。第三——”

“狄兄,蓝宝阁的事只能拜托你了!我答应过妻儿,明早带客人去月坛,那是他们在第四进院里搭的,我一定得到场,而且如果家母起床后觉得精神不错的话,也是要去的。”

“那好吧,早饭后我就去蓝宝阁。请给那里的老鸨写封便笺,送到我住的院里。回来后我就到月坛找你们,之后咱们两人马上到文案馆去查卷宗。至于第三件事,我自己来处理,那就是到黑狐祠去,说服红花离开那个吓人的地方。我想,你这里有地方让她住吧。找个与外界隔绝的隐蔽处。”罗县令点点头,狄公缓缓地接着说,“要让她离开那些狐狸和她那可怕的情人,不是件容易事,希望能说服她。说起红花,罗兄,我必须告诉你,如意法师前几天就住在那块荒地附近的寺庙里。他有一种奇谈怪论,说人狐之间有一种特殊的联系。”他捋了捋胡子,“可惜我没问红花她父亲是瘦是胖。”

“胡说,狄兄!”罗县令有些不耐烦了,“红花告诉过你,照小凤的说法,那男人长相英俊!”

狄公赞同地点点头。尽管罗县令表面上心不在焉的,听人说话倒是很仔细。

“罗兄,她是说过。可是小凤这样说也许只是为了取悦那可怜的姑娘。午饭后我就去破庙找红花,把她带出来,这样我就可以用整个下午跟她细细聊聊。当然,如果刺史要召我去,那就不行了。”

“天老爷,可千万别这样!”罗县令吃惊地叫道,“狄兄,我不知如何感谢你!你给了我一线希望!”

“只能说是一线微弱的希望。你打算什么时候开始在翡翠崖的晚宴?我猜想,那地方在城外吧?”

“是的,那是此地最出名的景点,老兄!就在离城最近的山上,从西门出去坐轿约一刻时就能到。你知道的,中秋节时兴登高!那上面有一片百年老松林,林子边上有个亭子。你一定会喜欢的,狄兄!仆役们下午就上去准备,咱们大约酉正时动身,这样正好上山看日落。”他站起身来,“已经过半夜了,我已精疲力竭,狄兄,还是去睡吧。我上楼打个盹儿,看看如意法师为我写的字。”

狄公也站了起来。

“你会发现字写得极漂亮,”他说,“不过看内容他好像知道小凤已经死了。”

十三

狄公早早就醒了。他推开门,穿着睡袍站在走廊上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园子里的石山影影绰绰,竹叶上蒙着露珠。

后面的大院里悄无声息,好像人们都还未起床。前一晚的宴会散席后,仆役们肯定收拾到后半夜才歇息。然而前面的衙门大院里传来了口令声和武器碰撞声。园丁们正在做晨操。

狄公慢条斯理地梳洗完毕,穿上一件蓝缎宽袍,头戴黑纱方帽,然后击掌唤来仆役。那个眼皮又涩又重的仆役送来一壶茶、一碗米粥加点酱菜。不一会儿,那仆役又端着满满一托盘吃的回来了,有热气腾腾的米饭、各色酱菜、鸡肉冷盘、蟹黄饼、熬豆腐,一个竹盒里盛着煎饼,还有一盘削成片的新鲜水果。显然,如此奢侈的早餐是这府中的规矩。狄公让仆役把桌子移到门外,放在走廊的屋檐下。

他刚开始用早餐,罗县令便差人送来了一个封口的信封。信是这样写的:

狄兄:

弟命人暂殓小凤,拟送蓝宝阁,且嘱管家亲往,婉告老鸨辨识大体,明日前毋加宣扬。届时弟于县衙受理此案。尊兄嘱蓝宝阁介绍笺附上。

愚弟罗宽松

狄公把信揣进袖子,唤来人将其带至衙门的边门处,说是为了散散步。他在街角租了顶小轿,让轿夫把他抬到蓝宝阁。小轿穿过街道,行走在熙熙攘攘赶早市的人群中。狄公心中纳闷儿,罗县令是如何封锁小凤已死的消息,不让这一大群仆役知道的。也许是那个足智多谋的老管家做的安排。小轿在一扇简朴的黑漆门前停下,这是一条僻静的街巷,两边都是住宅。狄公刚想对轿夫说可能走错地方了,突然看见门楣上的小铜匾镌有“蓝宝阁”字样。

凶神恶煞的看门人放他进了院子。院里收拾得一干二净,铺着地砖,雕花的大理石花盆里栽着开花的草木。院子后墙的红漆双扇大门上有一块白色的匾,上写蓝色大字“春在人间”。匾上没有落款,但是那笔迹酷似罗县令的。

一个宽肩膀的家伙接过狄公手中罗县令所写的便笺,那人满脸痘痕,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可是当他看到信封背后大红的衙门印章时,赶紧巴结地行了个礼。他引着狄公走过一段带雕花红漆栏杆的露天走道,绕过一座景色秀丽的花园,来到一间小厅。狄公在檀香木茶几边坐下。脚下是松软的蓝色地毯,四周墙上挂着蓝色的锦缎,雕花的花梨木壁龛里摆着白瓷香炉,泛出龙涎香的袅袅青烟。从开着的房门望出去,他能看见一栋对着花园的两层楼房的一角。楼房的露台挡着涂金的屏风,里面传出琴弦声,显然是在教习音乐。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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