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大唐狄公案肆(29)

9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176章 大唐狄公案肆(29)

第176章 大唐狄公案·肆(29)

大人精坚难折,勇忍无双,儿仰之弥高,然儿秃唐已久,何以承教,凡此种种,其待来世欤?所谓鸢飞戾天,终望峰息心。儿知会温某,余意抽身止步,嘱其相宜而为之。大人之命未克其功,不孝儿无以仰拜嘏慈,匆匆奉上,言不尽意。此笺儿交秋月转呈,此女雅丽绝色,足慰儿于弃世以先。

儿李琏绝笔,三叩于大人前

七月二十五日

狄公坐下,仰身往后靠去,困惑地皱了皱眉。这信文笔简而涩,常人难以理解写信人的真实本意。

信中似说退休的李纬经、其子李琏与古董商温元曾一起卷入一场阴谋,但是李琏至最后时刻发现他缺乏勇气和意志力去完成这一阴谋,所以他无法按父亲指点的去做,而将自杀作为唯一解决的办法。这就意味着那阴谋比捏造罪名指控并驱逐冯里正一事更为恶毒。天知道会是什么重大事件,或许涉及社稷危急之事!他必须再次审问那个无赖古董商,如有必要则给予严惩,然后拜访李琏之父。他想必……

屋里异常闷热,烛火冒出的烟散发着异味,他将额头上的汗珠拭去,回神镇定下来。他不必走太远,只须试着重新排列事件的顺序。李琏做出决定,将信封交给秋月后,根本没有自杀,因他在自戕前被他想强奸的玉环给杀死了。狄公一拳砸在桌上。真是一派胡言!一个决定结束生命的男子,会去强奸一个姑娘?!他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

这信不可能是伪造的。贾玉波对马荣的陈述,证实李琏确实决定放弃原定的阴谋计划。而秋月未传递李琏托付与她的信也非常符合其个性,不管她与李琏的关系如何,李琏一死,秋月即转向下一个征服者——罗县令。她未拆信就将信封仍进抽屉里,全然不将此信放在心上,直到那夜酒宴,罗县令背信弃义才使她对死去的崇拜者生出些许后悔之意。一些事合乎常理,一些事又悖于常理。狄公将两手伸进宽大的衣袖里,怀抱于胸前,深深地皱着浓眉,凝视着历任花魁娘子与其所择情人幽会嬉戏的豪华卧榻。

他默默地又将涉及红阁子三起命案的人物过了一遍。他竭力回想冯岱与其女玉环说过的每一句话,又细细思量温元的部分供词,以及马荣收集的其他消息。除了李琏不可能在自杀之夜强奸玉环外,他死时的情形倒是得到了满意的解释。冯小姐意外杀死李琏后,其父伪造了自杀现场。李琏手上和脸上的抓痕便是冯小姐所为,只是他脖颈处的肿痕仍得不到解释。至于秋月之死,她身上的抓痕乃银仙试图避开她的恶毒抽掴时所为,但同样地,秋月脖颈的青紫肿痕仍然原因不明。他有种模糊的感觉,倘若他能将这两个不解之谜联系起来,应该就能解开红阁子之谜。

随后,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的解释。他跳将起来,在地板上踱起方步。过了很久,他在大床前停住。不错,他已有了大致的想法!每一件事都已找到各自的解释,包括强奸未遂,以及手持凶器的歹徒袭击马荣的答案!红阁子秘密说不出地令人生厌,甚至比他发现红地毯上秋月细白裸体的离奇之夜还要可怕!他忽然不寒而栗。

狄公离开花魁娘子的宅邸,径自回到永乐客栈。他站在柜台前将大红名刺递给客栈掌柜,命掌柜拿着他的名刺立即去冯里正府上,捎口信说狄大人欲速见冯岱父女。

狄公返回红阁子后,走出卧室至露台上。他俯身于栏杆上,细细察看一遍露台外的草木丛。

他又步入屋内,回至客厅,将双道门关闭并闩上门闩,又将窗户遮板悉数放下并关严。等他在茶几边坐下时,才意识到门窗紧闭后屋内会异常闷热。但他绝不能再次冒险,他现在知道,他的对手是个孤注一掷又残忍的杀人凶手。

十七

马荣在一家面馆饱食了一顿,又饮了两大壶烈酒。他哼着欢快小调,走出面馆,转入青楼房舍外大街。他的情绪格外地好。

马荣在二排四号敲了门,开门虔婆愠怒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要找哪一个?”

“我要找银仙。”

虔婆将他引到楼梯间,焦急地说道:“但愿她没给我们带来什么麻烦。今日午后账房通知我她已被人赎出,可是当我告知她这个好消息时,她似乎很害怕,根本不快乐!”

“你等在这里,直到见我们离开为止!你不必上楼,我知道她的房间在哪儿。”他登上狭窄的楼梯,找到标有银仙名字的房间敲了门。

他听见银仙喊道:“我病了,不见任何人!”

马荣透过门缝叫道:“连我也不见?”

门突然打开,银仙将马荣拉入房内。

“你来我太高兴了!”她笑着,脸上挂着泪珠,急切地说道,“发生了可怕的事!你必须救我们,马荣!”

“我们?”他惊讶地问道。这才注意到贾玉波盘腿坐在床上,他看上去与往日一样垂头丧气。马荣惊得发呆,接过银仙推给他的凳子。银仙在床上紧挨着贾玉波坐下,激动地说道:“贾公子想要娶我,但他把钱都输光了,那冯小姐又逼他甚紧!他总是这样运气不佳,可怜的人儿!”她深情地看了贾玉波一眼,“但是今日午后一个傻瓜蛋竟然为我赎了身!我们俩一直期望能够找到一条出路,看来这一切都结束了!你是衙院中人,不是吗?难道你不能跟县令大人说说情,让他帮点忙?”

马荣把帽子往上一推,慢慢抓挠着脑袋,半信半疑地看了费玉波一眼,对他问道:“适才有关婚娶的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不先赴京考试做官了?”

“但愿此事未曾发生!那是我情绪低落、心血来潮的打算,非我本意。我的理想是在乡下拥有一间小屋和红颜知己,还能够写写诗。我没有做官的命,你说是不是?”

“没错!”马荣深信道。

“这正是我从狄大人的话里悟到的!你听着,我要是有钱,一早就替她赎身,找个小地方住下了。即便是每日粗茶淡饭,时有小杯薄酒酣饮,能果腹也就心满意足了。我做教书匠的话,这点钱总是能赚到的。”

“你做教书匠?!”马荣惊讶地耸肩道。

银仙自豪道:“他做塾师真是太棒了!他曾将一首很难的诗细细讲解给我听,真是耐心至极。”

马荣面对这一对男女露出了沉思的神情。

“那,”他慢语道,“假如现在我能够为你们做点事的话,贾玉波,你是否承诺带银仙回到她家乡的村子,与她白头到老呢?”

“当然!但是你这是什么意思,老兄?就在今日午后你还劝我娶冯小姐,然后——”

“哈!”马荣急急地叫道,“我那是要考验考验你,小子!我们这些当差的是重感情的人,我告诉你!我们公差比你们想的要周到一点。我一直在了解你和这个女孩,不妨这么说,也在考验她。现在我感到很快意,因为她与我是同乡,还因为她喜欢你,今日午后我决定为你将她赎出来。”他从袖中抽出文契,递给了银仙,然后又将包着纹银的红包扔给贾玉波,“这是一路的盘缠和做教书匠的本钱。不要说不,你这傻瓜,钱花掉还可以再挣!祝两位好运!”

他站起,迅疾离去。

当他下到厅里时,银仙追了出来。

“马荣!”她气喘吁吁道,“你真好!我能喊你哥哥吗?”

“一直都是!”他愉快地说道。接着他又皱了皱眉,说:“顺便说一句,我们大人有事找贾玉波。我以为没什么严重的事,但是你们不到明日正午不要离开乐苑。如果在那之前我不找你们,你们就可以启程上路了。”

马荣打开门,银仙马上疾步靠近他,说道:“适才你进来时,我有一点担心,哥哥。因为当你……在王寡妇家考验我时,我曾一度以为你喜欢上我了,你可知道?”马荣一阵狂笑。

“休要想得那么多,小妹妹!事实是,我做事就非要做好不可,因而使用一点花招儿而已!”

“你这淘气鬼!”银仙噘嘴道。

马荣将她关于门后,迅速离开。

在街上闲逛时,马荣惊奇地发现自己真的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他抖了抖衣袖,感觉袖子很轻,一手伸入袖中,只找到几个铜板,还不够在乐苑消遣的。他想在园林里好好散散步,但又觉得脑袋好沉,心想最好还是早点上床睡觉。他抬眼见一家小客栈便走了进去,几个铜板用作一夜住宿开销。

他脱下靴子,松了腰带,仰天伸手伸脚地躺在普通的木板铺上,夹在两个流浪汉中间。他两手枕着头,双眼朝上望着布满裂缝和蜘蛛网的天花板。

他以为,在快乐的乐苑度过的两夜的确有些不堪。第一夜睡在阁楼地板上,第二夜是用五个铜板睡在木板铺上。他喃喃道:“一定是那该死的易魂桥作祟!”然后他毅然闭上双眼,对自己严厉地说道:“睡吧……老兄!”

十八

狄公饮过几杯茶后,一老仆役进来通报冯里正的轿子已到前院。狄公站起,出走廊迎接冯岱和玉环。

“深夜打扰你们父女,本县深表歉意!”他语调轻快地说道,“又发生一些新的情况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们此番议论,定当廓清疑点,解析悬难。”

他将父女俩引到客厅里,一再请玉环于桌边坐下。冯岱与往常一样一脸令人费解的表情,但他女儿的一双大眼则露出焦虑的神色。狄公亲自为父女俩沏茶,然后问冯岱:“冯公想来已经知道,今日午后你手下两员干将吃一帮歹徒截击?”

“在下已闻报告。那是河对岸那伙山贼干的。他们是来复仇的,先前我手下干办在最近一次狙击中杀死那帮家伙中的三个。大人的手下马荣也遭遇了截杀,在下甚感惭愧。”

“他并不介意,他已习惯这种打斗场面,甚至可以说喜欢搏斗。”狄公转向玉环问道:“为了将事情经过理一遍,你能否告诉我,那夜你是如何进入这红阁子的?”

她迅速瞧了一眼通往露台的门,那里关得甚严。

她站起身,说道:“我走给您看。”

当她朝露台门走去时,狄公起身拉住她的臂膀,说道:“别费心了!既然你穿过花园而来,想必你是从中间台阶走上这露台的?”

“正是。”她见父亲忽然面无人色,赶紧咬住嘴唇。

“正如我所料!”狄公严厉道,“停止这出闹剧吧。你根本从未进过这红阁子,因为露台台阶只在左右两端。今日午后,当我盘问你父亲时,你从我关于李琏想要得到你的开场白中得到暗示,而你父亲又在李琏死去之夜被人看见出现在这红阁子附近。你很聪明,又机智,当场编造说李琏企图在红阁子奸淫你,而你失手杀了他,你以为这样可以救你的父亲。”见玉环满脸涨红,差点要哭出来,狄公改用较为柔和的嗓音继续说道,“自然,你的故事中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李琏确实想要强奸你,但那不是在三日前,也不在这红阁子客厅,而是发生在十日前的船上。你执意显露的那些青肿伤痕已经褪去不少,三日前的伤不该是那样的。另外,你所言及挣扎杀死李琏的情节也无法令人信服。倘若一健壮男子见他所攻击的姑娘手持匕首,他自然会从她手中竭力夺取凶器,绝不会继续去拥抱手持匕首的姑娘而待毙。你还忘了一点,即李琏割破的是右侧脖颈,那说明是自杀,而不是他杀。但是,我得说,除了以上疏忽,你编派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玉环呜咽起来。冯岱担心地看了她一眼,接着以疲倦的嗓音说道:“大人,这都是我的错,她只是想要帮我罢了。当您似乎相信她编造的故事时,我没有勇气对您说实话。我没有杀那倒霉的李琏,但是我意识到我会因他被谋杀而受审,因为那夜我确实到过这红阁子。我——”

狄公打断道:“不,你不会因谋杀李琏而受审。本县有李琏确实自杀的证据,你移动了尸身更可证实他自杀的事实。至于那夜,你来这红阁子是为了要他对与温元一起密谋暗算你的事做出解释,本县的猜测可对?”

“正是,大人。我的人报告我说,温元欲将内藏一笔巨款的箱子偷偷藏匿于舍下,然后由李琏至县衙告我私吞税款。一旦我否认,他们就可以在我家查到那钱箱。因此,依我看来——”

狄公怒道:“你为何不将这密谋即刻禀告我?”

冯岱露出尴尬的神色,犹豫片刻,他答道:“我们乐苑内的人往往抱成一团,大人。我们习惯于自己解决纠纷,从不让外人来调解我们地方上的争执。这也许不对,但是我们——”

“当然错了!”狄公生气打断道,“说下去!”

“当我的人将温元想要陷害我的阴谋告知我时,大人,我决定去见李琏。我想要坦率地问他为何要参与这肮脏的阴谋。我很了解他父亲,他可是个杰出人物。同时我也要责问他为何在船上对我女儿非礼。然而,在到这红阁子的路上,我在花园里遇见了温元。真奇怪,不知怎的,这次相遇使我想起三十年前那夜我来此见陶匡时也是在这花园里遇见他的。我告诉温元,我已知道他那个奸诈的阴谋,并说我正要去见李琏问清这事。温元一再道歉,承认他曾与李琏商量将我赶下台一事。由于李琏需钱应急,起初同意和温元一起干这事,但是由于某些原因,他改了主意,遂告诉温元中断计划。温元恳求我去找李琏,跟他谈谈,以证明他没撒谎。”

“当我走进这间屋子时,便明了我先前模糊的预感是对的。李琏坐在这儿,倒在椅子上,已经死了。难道温元知道这一切,存心要我身陷死尸现场,然后告我谋杀之罪?三十年前,我也曾怀疑温元居心叵测,即让人控告我谋杀陶匡。接着我想起昔日那次谋杀是如何被伪装成自杀的,遂决定如法炮制。以后的事便与今日午后我告知大人的那样,在下不敢撒谎。当李琏被判断因为单相思而自杀时,我才把这一切告知女儿。那使她决意要掩饰我移动尸身伪造现场的过错。”他清了清喉咙,愁眉不展地继续说道,“大人,我一生中从未对自己感到如此羞愧,那是因为大人错误解释李琏临死前的涂鸦时,我明知您错但还是附和着说。我真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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