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大唐狄公案肆(25)

4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172章 大唐狄公案肆(25)

第172章 大唐狄公案·肆(25)

温元说着乜斜乌珠瞥了狄公一眼。狄公双目微闭,不露声色。温元继续说道:“李琏匆匆用罢午膳便来到这里,求我面授妙计。我告诉他,以前这里有个官绅因被所爱的青楼女子抛弃,饮恨自杀。当时人人皆知冯岱正是那官绅的情敌,故而一时传闻正是冯岱杀了那官绅。这风声一起,大人,人人都信以为真!我发誓,就在那官绅死于红阁子的那日夜里,我亲见冯岱在事发客栈后面鬼鬼祟祟地转悠。我确信是冯岱杀了那官绅,然后又布下自杀现场。”他清了清喉咙,继续说道,“我告诉李琏,冯姑娘对她父亲的事已有耳闻,如果李琏透个消息给她,告诉她自己手中握有她父亲犯罪的真凭实据,她就一定会来求见,因为她对父亲极为孝顺。这样李琏便可对她随意摆布,因为她不敢出面告他。我发誓我全说了,大人!我不知李琏是否依计透露消息给她,也不知冯姑娘是否和李琏会过面。我只知道,李琏死的那夜,我亲见冯岱在红阁子后面的花园里转悠,但我一点也不知道红阁子里发生的事。请相信我,大人!我说的全是真的!”

说罢,他又跪倒在地并连连磕头。

狄公发话道:“你适才一番话,还待一一验证。本县希望你说的都是实话,现在你把适才的供述完整写下来,说明你曾在公堂上故意撒谎,并说明你听了秋月悄悄告知你银仙被绑在训练厅柱子上后,你便去了训练厅,因银仙拒绝你的要求,你遂用长竹笛凶狠地抽打她的臀部。起来,照我说的做。”

温元连忙站起,颤抖的手从抽屉里拿出纸铺在桌上,但是当他用毛笔蘸上墨汁后,似乎不知从何写起。

狄公厉声道:“我来口述,你写!‘余,状后署名者,供认于七月二十八日夜……’”

当温元写完后,狄公叫他在供词上按上拇指印,便将纸状推给马荣,要马荣当证人也在上面按上手印。

狄公起身,将供词放入袖中,三言两语道:“本县在此宣布,禁止你长安之行。自今日起,你不得擅离这店铺一步,静候官署传讯、发落。”

说完,狄公便走下楼梯,马荣随后。

十二

当他们走在街上时,狄公说道:“我错看了你那两位虾蟹朋友,他们倒是提供了挺有价值的情报。”

“是的,那两个说的都对。虽然我得说有一半时间不懂他们,尤其是大蟹在说什么!至于温元,大人,您相信那卑鄙无赖适才的一番话吗?”

“有几分可信。我们因出其不意而使他措手不及。我断定他所说的李琏垂涎冯玉环、温元顺水推舟向他献毒计都是真的。这符合李琏傲慢专横的样子,以及温元胆小卑鄙的习性,还解释了冯岱为什么急着将女儿嫁给贾玉波。这位年轻举子完全依靠冯岱过活,当他发现冯玉环不再是处子之身时,也绝不敢将新娘退还给她父亲。”

“所以你确信李琏确实奸污了她,大人?”

“当然了,那就是冯岱杀死李琏的原因。他伪设现场造成李琏自杀的假象,正如三十年前一样,他掩盖了杀死陶匡的劣迹。”见马荣疑惑不解,他继续快语道,“必定是冯岱,马荣!他有作案动机和时间。我现在完全同意你朋友大蟹与小虾所说的,李琏不像那种为单相思而轻易自杀之人。一定是冯岱杀了他。除了作案时间和令人不得不相信的动机外,他还有三十年前就使用过的杀人手段。我真遗憾此案找不到其他的嫌疑人,因为我对冯岱的印象甚佳。但是如果他确是杀人凶手,我还是要对他绳之以法。”

“也许冯岱可以为秋月之死提供一点线索,大人!”

“我当然需要线索!我们找到杀死陶匡和李琏之凶手并不能使我们进一步解决秋月死案。我确信秋月之死必定与前两案有关联,但我一时也无法查明这一点。”

“适才大人说相信温元所说的关于李琏与玉环之事,那其他的呢?”

“温元适才说他向李琏献计时,我注意到他已经回过神来。他当然不可能收回已经说出口的话,但是可以显见他已避重就轻。我感觉他与李琏还谈过其他他认为最好不要说的事。也好,我们会在适当时候弄清事情始末,他的事还没完呢!”马荣点点头。他们继续前行,再也没有说话。

陶番德已经站在酒楼门前等候他们。他们三人一起走到银仙居住的青楼房舍门口。

正是银仙自己开的门,她低声说道:“大人,凌姑羞于在其破旧茅舍见大人。她病得厉害,但仍坚持要我把她接来。我悄悄地把她带到了训练厅,此刻厅里没有其他人。”

银仙迅即将狄公三人带到训练厅。只见柱子旁边靠近后窗处,一个瘦小弓背的老妇坐在椅子里,她身穿一件褪色的褐色布裙,灰白而凌乱的头发披在肩上,布满皱纹的双手放在膝上。当她听得他们进来,便抬起那瞎了双眼的脸望向门口。

光线透过纸窗射在容貌毁损的脸上,深深的疽痕布满凹陷的双颊,脸上露出不健康的红斑,暗淡的眼睛奇怪地静止不动。

银仙朝她走去,附耳轻声道:“凌姑,县令狄大人来了!”

凌姑欲起身行礼,狄公迅即按住她的肩膀,缓慢说道:“请不必拘礼。凌姑,你何必大老远赶到这里?”

瞎眼凌姑说道:“老奴悉听大人吩咐。”

狄公不觉仰身大惊。他从未听过如此圆润动听、令人愉悦的嗓音。这嗓音从容貌毁损的老妇口中发出,似乎残酷而又怪异得令人无法接受。他控制住情绪,继续说道:“凌姑,当年你叫甚艺名?”

“大人,叫碧玉。当时我嗓子好,容貌……秀,受人仰慕。十九岁时染病,而且……”她声音逐渐低下去。

“那时,”狄公继续说道,“一个叫翠玉的青楼女子被选为花魁娘子,你可知道?”

“知道,但是她死了。三十年前时疫猖獗,我是第一批染上此病的。才一个来月我就听说翠玉死了,而我却捡回了这条命。她在我染病后数日内染上此病,却已命归黄泉。”

“本县猜测当时翠玉有不少追求者吧?”

“对,她有许多追求者,但其中我多半不认得。我只认得两个人,一个叫冯岱,另一个叫陶匡,都是这乐苑的。我病愈以前,陶匡与翠玉就已相继过世。”

“可曾有个叫温元的古董商也企图追求翠玉?”

“温元?对,我也认得。我等均避着他,因为他以伤害女子为乐。我记得他曾送给翠玉许多值钱的东西,但她甚至不愿瞧上一眼。这温元如今还活着吗?如果他还在的话,现在一定已经六十几岁了。都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

窗外,一群青楼女子经过时大声嚷嚷,复又传来一浪荡公子的笑声。

狄公又问道:“你以为冯岱是翠玉最中意之人,这传闻可是真的?”

“如果我还记得的话,冯岱是个美男子,而且坦率又可靠。我以为很难在他和陶匡之间做选择。陶匡也同样英俊潇洒又可靠、正直,并且也很钟情于她。”

“也有传闻说陶匡是因为翠玉更钟情于冯岱而轻生自尽的。凌姑,你认得陶匡,你认为他可能这样做吗?”

凌姑并未即刻回答。她抬起瞎了眼的脸,聆听着楼上传来的琵琶乐声。老是一个调,循环往复。她说道:“姑娘们应该把乐器弹得好些。对,陶匡深爱着翠玉,也许正是为了翠玉他才寻短见的。”忽然听见陶番德急速的吸气声,她问道:“大人,你身边还有何人?”

“本县一位随从。”

“不对,”她平静道,“我听见他喘气来着,他也一定认得陶匡。大人,他可比我告知大人更多的内情。”

凌姑突然一阵剧烈咳嗽,咳个不止。她从袖里抽出破烂的手绢,不停地擦拭嘴唇。当她放回手绢时,只见上面鲜血斑斑。

狄公意识到凌姑病得不轻。等到她感觉好些了,他连忙说道:“又有人说,陶匡并非自杀,而是死于冯岱之手。”

凌姑慢慢地摇着头:“这是恶意诽谤,大人。陶匡与冯岱是莫逆之交。我曾听得他们俩一起议论翠玉,我知道,如果翠玉选中他们其中一人,另一人一定会尊重她的选择。但是据我所知,她并没有在他们俩之间做选择。”

狄公向陶番德送去询问的眼神。陶番德摇了摇头,似乎该问的都已问了。凌姑银铃般的声音又说道:“我以为翠玉要的男人既要俊美,又要忠诚和富有。她眼界很高。除此之外,这人还要放荡不羁,肯为所爱的女人不惜挥霍一切,包括钱财、地位和名誉。要漫不经心地将这一切丢之脑后,再也不去想。”

凌姑话止,狄公眼光定格在纸窗上。琵琶的旋律令人恼怒地重复着,刺激着他的神经。他竭力控制住自己。

“凌姑,本县很感激你。你一定累了,本县这就叫人遣轿送你回去。”

“我感谢大人想得周到。多谢,大人。”

说话带有献媚之意,声调是青楼女子的嗲声,就像在礼貌地打发爱慕者。狄公一阵心悸,转身示意他人一起离开训练厅。

走出厅外,陶番德喃喃道:“她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奇怪……过去的阴影。容小人回去细细回想,大人,在下先告辞了。”

狄公点头同意,然后向马荣说道:“马荣,你去为凌姑备轿,将轿停在这后门,帮银仙扶凌姑入轿,不要惹人注意。我还要去会见一个人,一刻后,便可回转红阁子。”

十三

马荣去店铺租了等候在那儿的一顶小轿子,并预先付给他们酬金和优厚的小费。他们一路轻快小跑跟在马荣后面回到青楼后门。银仙与凌姑已在院内站着等候。

银仙助凌姑入轿,然后郁闷不乐且目不转睛地看着轿子远去,消失在街角。见她神色黯淡,马荣不自然地咧嘴道:“别愁眉苦脸的,可人儿!你不必担忧什么,放心将所有问题留给咱们大人处置。我平时总是这么做的。”

银仙怒气冲冲地说道:“你当然是的!”她自顾入内,将马荣关在门外。

马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也许她是话中有话。他朝街上走去,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当他在人群中回首,看见妓院执事厅的大门时,突然止住脚步,望着川流不息进进出出的人流,若有所思,又漫步走去。看来他正处于深思之中,试图做出重大决定。突然,他往来路走去,走向妓院执事厅,用肘部推门进去。

一群男人,汗流浃背,拥挤在长柜前,向一伙干办挥舞着红字条,并且高声叫喊。那些男子都是餐馆和茶馆的老板及拉客的,红字条上写着嫖客各自想要的青楼女子的名字。一旦有人将红字条递进去给干办,后者便当面查阅花名册。如果该女子有空,干办就会在花名册上填写时间和妓院名称,在红字条上盖印,然后将字条交给闲荡在门边供差遣的童仆。童仆将字条直接送达烟花女子的住处,该女子便按时前往指定地点。

马荣推开守门人,从长柜尽头的边门闯进去。他径自走往执事厅里间,干办头目正埋首于他那张大桌子前。这头目肥硕无比,一脸圆滑相。他用懒散、眼皮重垂下的小眼睛傲慢地望着马荣。

马荣从靴中抽出衙门的牌符,丢在桌上。肥硕男子仔细看过后,抬头露出笑容,客气地说道:“马爷,愿意为您效劳。”

“我要赎回一个叫银仙的乙等姑娘。”

肥胖男子噘起嘴,打量马荣一眼,便从抽屉中拿出厚厚一本花名册。他一页一页翻着,终于找到银仙的名字,慢慢地看着。他故意清了清嗓门,说道:“我们买下她时只用了一锭半黄金。但是这姑娘人见人爱,又善于唱曲,我们给她买贵重衣服穿,票据都在这儿。费用总计……”他伸手去拿算盘。

“少啰唆!你们在她身上花了些许银两,而她赚回了至少五十倍的钱。所以,我出原价,而且付现金。”

他从怀里掏出叔叔传给他的两锭黄金,除去包裹皮,将金锭放在桌上。

肥胖男子瞪眼瞧着这两锭黄金,双手慢慢地搓着下巴,脸上装出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内心却在想,他可不敢违抗衙门公人,冯大老板不喜欢那样。尽管很遗憾,可这恶煞般的爷们儿似乎有点迫不及待。这位马爷要是外人,他定要收他双倍的价钱加丰厚的小费。今日就算是倒霉了。他打了一个嗝,长叹一声,从花名册里扯下一份密封的文契,交给马荣,然后熟练地数出找头——二十两纹银。他留恋不舍地慢慢摸着最后一两纹银。

“好好将银子全包起来!”马荣命令道。

肥胖男子紫涨着脸抬眼朝马荣看了一眼,然后慢吞吞地用一张红纸包起纹银。马荣将包好的纹银和那些文契纳入袖中,走出门外。

他心想,适才他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是该他这个大男人过安定生活的时候了,难道还会有哪个女子比同村的银仙与他相伴终身更好?他的薪俸毫不费力就可养家,这要比先前惯于把薪俸全都用在饮宴和卖身女子身上强多了。唯一糟糕的是,同僚乔泰和陶干定将没完没了地取笑。罢了,由他们去!银仙足以让他们马上闭嘴!

他拐过街角永乐客栈时,见酒楼招牌向他招手,便决定进去喝上两盅。

他掀起门帘,却见嘈杂的酒楼里早已坐满了人,只有窗前酒桌一边还有一空位,另一边坐着一位满脸消沉的后生,对着空酒壶发呆。

马荣赶紧从酒桌间挤过去,问道:“贾相公,不介意我坐在这里吧?”

那后生脸上一亮:“请坐!”随即脸色又下沉,补充道,“抱歉,不能请你喝酒,我剩下几个铜钱全买了这最后一壶酒。冯员外答应给的借款还未到手。”

他的说话声有点含糊不清。马荣在想这最后一壶酒定是妙不可言,遂快活道:“我请你喝酒!”他叫来侍者,要了一大壶酒。他付了钱,并将两只酒盅斟满。

“祝好运!”他一饮而尽,又马上斟满酒盅。贾玉波也一饮而尽,再斟满酒盅,然后愁眉不展地说道:“谢了!我自然最需要好运气!”

“你?我的天,老兄,你,冯岱未来的东床快婿?娶赌场老板的独生女做夫人,这可是我所听到的从赌桌上赢钱的最妙一招。”

“说得不错!这恰恰是我需要运气——满满一篮子运气——来摆脱困境的原因。都是那温猪使我陷入这可怕的困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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