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大唐狄公案·肆(19)
“完全正确。”小虾同意地答道,“这样,我们这里就有了冯、陶、温三大家。我们的冯老爷是个正直诚实的人,因此被官府任命为乐苑的里正,这给了他参与任何事务的机会,也使他成为三大家中的首富,但他也必须为乐苑的繁荣效力,你说是吗?如果里正是个诚实可靠的人,这里的每个人都会获得丰厚的利润,客人也会心满意足,因为除了傻子,没人愿意被欺诈。如果里正是个不诚实、不可靠的人,利润再高,却是中饱私与,这样乐苑很快就会毁了。幸好冯老爷是个正直的人,可惜他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故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的话,职务就要交给其他人了。陶番德像个文人学士,不喜欢管闲事,因而不可能要做里正。现时,你该了解三大家中的冯老爷和陶员外了吧。我没有提到温元,是吗,大蟹?”
“没有!”大蟹声音粗哑地答道。
“你告诉我这些是何用意?”马荣生气又不解地问。
“他这是让你明了大致的情况。”大蟹答道。
“是的!”小虾满意地说道,“据我观察而略述,因为你看上去是个好人,马爷,我再告诉你一些我听到的有关情况。三十年前,陶番德的先父,名叫陶匡,也是在红阁子里自杀的,当时的情形也是窗户上钉有铁条,房门从里面反锁着。就在那天夜里,有人看见温元在客栈附近出现,和这次的状况一样,这正是巧合。”
“太好了!”马荣兴奋地叫了起来,“我去告诉我们大人,今夜他将在他的房间里对付两个鬼。好了,现在公务已处理完毕,我想再拜托二位一件私事。”
大蟹叹了口气,不耐烦地朝小虾说道:“他要找一个女人。”他朝马荣道:“老兄,你可以去前面那条街上的任何一家,那里有各种各样的,环肥燕瘦、各式技艺的皆有,你自己去找吧!”
“正因为你们这里有各式各样的,”马荣解释道,“我想找个特别点的。本人系泗洲临淮郡人氏,今晚想找个同乡姑娘。”
大蟹厌恶地朝小虾翻了翻他的圆眼珠:“饶了我吧,我都快要涕泗横流了,一个同乡妹!”
“是的,”马荣有些不自然地答道,“我已有好几年没有与家乡姑娘亲热了。”
“他有说梦话的坏习惯。”大蟹对小虾评论道,而后又继续对马荣说:“可以,你去南角上的青楼,告诉那里的老鸨,就说我们要她给你找银仙。她也是临淮人,是个上等妓女,而且温柔善良,歌也唱得好,拜师于此地以往的名妓凌姑。但我猜想你对音乐不感兴趣。时下她正在白鹤楼侍宴,午夜时候再去青楼施展你的花言巧语。还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
“没有!不管怎么说,要谢谢你们的消息。不过,听上去你们俩对女人不太感兴趣。”
“是的,一个糕饼师会要吃他自己做的糕点吗?”小虾道。
“对的,可能不是每天吃,”马荣认同道,“但我猜想时不时也要吃上一点,看看他的存货是否变味了。我说,没有女人的生活会有些枯燥。”
“可是我们有南瓜。”大蟹声音粗哑地说道。
“南瓜?”马荣疑惑不解。
大蟹重重地点了点头,并从长袍的翻领里拿出一根牙签,剔起牙来。
“我们种植的。”小虾解释道,“大蟹和我在乐苑西边的河旁拥有一座小屋,屋后有一块肥田,我们在那儿种了南瓜。每天黎明时我们从这儿回家,先去南瓜地浇水,再去睡觉。下午醒来时便先去地里除草、浇水,再回到这里。”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兴趣和爱好,不过这对我来说有些单调。”
“你错了,”大蟹认真地说,“你应该看着它们成长!从来没有两个完全相同的南瓜。”
“告诉他十天前我们浇水时的情景,”小虾漫不经心道,“那天早晨我们发现了南瓜叶子上的毛毛虫。”
大蟹点点头,琢磨着手上的牙签,然后道:“就是那天早晨我们看见李公子的船到达岸边,因为码头正对着我们的南瓜地。当时古董商温元和李公子站在树后,像是密谈了很久。李公子的父亲曾向温元买过很多古董,所以李公子认识他。但从他们的样子看来,我不认为他们是在谈古董生意。你瞧,马爷,我们从没忘记自己的职责,即使是休憩时间,即使毛毛虫正在侵害我们的南瓜,也是如此。”
“我们对冯老爷忠心耿耿,”小虾道,“我们吃他的饭已经十年了。”
大蟹扔掉手中的牙签,站起身来。
“时候尚早,还可以去玩一圈,”他朝马荣问道,“你准备下多少赌注,马爷?”
五
马荣与三个一脸严肃的米商玩了几圈牌。他运气不错,拿了几副好牌,但心里不喜欢这玩牌游戏,而想找更刺激、更摄人心魄的赌局。起初他赢了几把,接着又都输了。看来是该走了。
他与大蟹小虾道了别,一路闲逛回到白鹤楼。
那领头的仆役告知他,冯里正的宴席已近尾声,其中两位已先离开了。他请马荣在柜台边长凳上坐下来喝茶。不久,狄公与冯岱、陶番德一起从酒楼上下来。冯、陶二人送狄公上轿时,狄公对冯岱说道:“明日早膳后,我径自去你官署正式办案。你务必为我准备好有关李琏自杀案的所有文书。我要仵作也到场。”
马荣扶狄公上轿。
一路上,狄公告知马荣一些有关李琏自杀案的见闻。他故意隐去罗县令与秋月的风流韵事,所言仅涉同僚所称的这件公务。
“大人,冯岱手下的差役并不这么看。”马荣不慌不忙道。他复述了大蟹与小虾告知他的那些细节。话未说完,狄公不耐烦地说:“你那两个‘水族’朋友错了。难道你忘了我曾告知你的,房门是从里面锁上的?你也看见窗户上装有铁栅,没有人能从那里进去。”
“但这不是个奇怪的巧合吗,大人?三十年前陶番德父亲陶匡也是在这红阁子里自杀的,而那古董商温元恰恰也到过那里。”
“我看你那两个‘水族’朋友因为对冯岱的敌手温元心怀不满,而故意胡乱地加罪于他。他们俩显然是存心要找那古董商的麻烦。今夜我见过温元,他确实是个卑鄙的老东西,因此他与冯岱的钩心斗角倒不出我的意料,但我无从想象由他来取代乐苑里正。而谋杀完全是另一回事!他为何要杀李琏?他不是正需要他的帮助以便取代冯岱吗?不,马荣,你那两位内线这不是自相矛盾吗?我们不必介入这些是是非非。”他拉扯着胡须沉思片刻,继续说道,“冯岱的两个手下告知你有关李琏在乐苑逗留期间的行踪,这倒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我见到过李琏为之自杀的那个女子。真倒霉,我已碰到她两次了。”
狄公联想到在红阁子露台之事,说道:“李琏虽然才识渊博,但在判断女人方面还不是高手。尽管花魁娘子美貌动人,勾魂摄魄,可她性情冷酷,喜怒无常。幸好今夜宴席她只待了一半。那菜肴确实不错,而且我与陶番德及那后生贾玉波谈得很投机。”
“贾玉波真是不幸。他的所有钱财都输在赌桌上了,而且是一场赌局便输光了!”马荣议论道。
狄公竖起眉毛。
“那就怪了!冯岱告知我贾玉波很快就要娶他独生女儿了!”
“这好!那岂非男子夺回所失钱财的妙法?!”马荣大笑道。
他们俩在永乐客栈门前停轿,马荣在柜台上拿了蜡烛,他们俩穿过院子和后花园,回到红阁子。
狄公推开客厅的雕花大门,忽然停住脚步,指着左侧红阁子卧房门缝中透出的一束亮光,低声对马荣道:“真奇怪!我明明记得出去前曾熄灭蜡烛。”他俯身又道,“我留在门锁上的钥匙也不见了。”
马荣将耳朵贴在门上。
“里面没有动静!我敲门如何?”
“我们先透过窗户看看。”
他们俩经过客厅进入露台,踮起脚往窗内望去。马荣不禁叫出声来。
卧房内床架前的红地毯上,躺着个裸身女子。她仰卧着,大腿和手臂上均有抓痕,头背对着他们。
“死了吗?”马荣低声问。
狄公将脸贴近铁栅说道:“胸部已没有起伏了。瞧!钥匙还插在门锁里。”
“这是该死的红阁子里发生的第三起自杀案了。”马荣沮丧地说。
狄公喃喃说道:“我不能肯定这一定是自杀。我见她脖颈儿上处有青紫伤痕。马上去官府,请冯岱来!不过,别说我们这里所发现的任何事。”
马荣冲了出去。狄公又朝卧室内望去,红色床帘正如他出去时那样拉开着,枕边放着一件叠好的白色衣服,床边椅子上也堆放着折叠整齐的像是女人的服饰,床前放着一双小巧的绣鞋。
“一个可怜又自负的女人!”他低声自语道,“她曾那么自信,可如今却死了。”
狄公转身离开窗户,在露台栏杆边坐下。花园那头的酒楼里宴席正趋高潮,不时传来阵阵欢声笑语。仅仅数个时辰前,她还站在那栏杆处,卖弄她妖娆的体态。狄公曾想,她是个爱慕虚荣又矫揉造作的女人。不过,这话对她来说又太苛刻了,因为错误并非全在她一人身上。青楼中过于追求美貌、性爱与金钱的时尚,必将使一女子堕落,使她多少有些变态吧。这乐苑花魁娘子就是个极其可悲的牺牲品。
冯岱的到来打断了狄公的沉思。冯岱与马荣、客栈掌柜以及另外两个汉子一起进了露台。
“大人,出了什么事?”冯岱急切问道。
狄公指指窗户,冯岱与掌柜上前去,探头一望,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狄公站起身来,对里正命令道:“叫你的人打开房门!”
客厅里,冯岱手下两个汉子用身体撞门,未见撞开,马荣上前帮了一把,门档霎时裂成碎片。
“站在原地,别动!”狄公命令道。他跨过门槛,开始检查倒卧在地的尸身。秋月白皙的身体上未留下一处外伤与血迹,但她死前一定非常痛苦,因为其面容可怕得变了形,眼睛呆滞地凸出在外。
狄公向房里走了几步,在死者身边蹲下,将手放在其左胸,身体还略有热气,想必刚死不久。他为她合上眼睑,又检查了她的脖颈儿,发现两侧有青紫肿痕,似被掐过,却又未留下指甲印。他又仔细检查一遍尸体,并未显出任何暴力痕迹,仅在其前臂留有几条长长的抓痕,似乎是新留下的,因为适才在露台里,看到她几乎裸露的身体时,并未发现这些抓痕。他将尸身翻转过去,但见其匀称的背部也未出现任何伤痕。最后,他又检视了死者的手,那精心修饰的长指甲完好无损,仅在尸身下的红地毯上发现少许毛发。
狄公站起身环视整个卧房,未见任何搏斗的迹象。他示意其他人进入卧房,对冯岱说道:“秋月在宴席之后即来此处,动机已甚明显,显然她移情于我,希望来这里与我共度今宵。她曾经误以为罗县令会为她赎身,等发现自己误解之后,便一厢情愿地认为本县也会这么做。当她在这红阁子卧房等我回来时,肯定忽然出了什么事。我们暂时称之为意外死亡吧。因为本县认为没有人能够进入这间卧室。叫你手下人将尸体移至你的官署,做一番检视。明日午前,我将去你官署处理这起案子。也传温元、陶番德与贾玉波到场。”
冯岱走后,狄公对客栈掌柜问道:“你们有人看见她进这客栈?”
“大人,没有人见过。不过从她宅邸到这露台有一条捷径。”
狄公走近床架,抬头向天蓬张望,发现它比通常的要高许多。他又轻轻拍打背面墙板,未听到空洞声。他转身对两眼死死盯着雪白尸体的掌柜厉声道:“别站在那里干瞪眼!大声说,这个床架上有没有什么窥孔或可疑机栝?”
“当然没有,大人!”他又看了看死者,结结巴巴道,“先是李琏公子,现在又是花魁娘子,我……我不明白是什么……”
“我也不明白!”狄公朝他喝道,“这卧房隔壁是哪里?”
“大人,没有!也就是说,没有其他房间,仅仅是外墙和外边花园。”
“过去这红阁子里是否出过怪事?老实说!”
“大人,从来没有!”掌柜哀诉道,“我接管这客栈已有十五年光景,有几百位客官在此住过,从未听说有人抱怨。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你去拿住宿登记册给我。”
客栈掌柜匆匆跑开。冯岱手下的人拿了担架过来,用毯子将尸体裹住抬了出去。
与此同时,狄公将秋月那件紫色长袍搜索一遍,除了内有盥洗袋一个、梳子一把、手巾一条之外,未发现什么东西。这时,客栈掌柜拿了登记册回来。“放在桌上。”狄公朝他大声命令道。
狄公走至桌前坐下,疲惫地叹了口气。
身材高大的随从马荣打桌上竹篮里拿起茶壶,为狄公倒了一杯茶。马荣指着杯口有粉红色唇印的杯子,不经意道:“秋月猝死之前一定独自用过这茶,因为适才我倒茶的那只杯子是干的。”
狄公突然放下茶杯,对马荣道:“将这茶倒回茶壶里。叫掌柜找一只病猫或狗,让它喝喝看。”
马荣走后,狄公将登记册摊开,一页页翻看起来。
没多久,马荣就回来了。他摇着头道:“大人,这茶没有问题。”
“这就麻烦了!我原以为有人曾与她在一起,此人离开之前将毒药放入茶中,然后她将自己锁在屋里,喝了茶。这是她死因的唯一合理解释。”
他靠在椅背上,郁郁不乐地拉扯着胡须。
“那么她脖颈儿两侧的青紫肿痕又该如何解释呢,大人?”
“那只是表面上的肿痕,皮肤上并未留下指甲印,仅仅是有点青紫而已。那可能是由于某种不知名的毒药所引发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并非有人企图对她施暴。”
马荣忧郁地摇着硕大的脑袋,心神不安道:“大人,那她究竟出了什么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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