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大唐狄公案·肆(2)
狄公捋了一把山羊胡子。作为一个途经此地的县令,他不得不做一番官场应酬——穿上官服,戴上有翅的官帽。但这些玩意儿都置放在关庙村的行囊中。当然,他可以借一套官服,借一抬官轿,可这正是他几天来竭力避免做的事……苏统领看出他在犹豫,遂很快说道:“狄大人,我来为您安排一切,您大可休息数日。阁下在浦阳破的那起寺庙案我都听说了。狄大人,真是破案如神哪!现在,我来瞧瞧。对了,在京城我认识一位不再行医的郎中,名叫梁谋,高个儿,长须,专诊肺、肝疑难杂症。”他拿起一张纸,蘸了蘸毛笔,匆匆写下几行字,“大人,我猜您学过一点医术,是吧?好!我可以用一下大人的身份公文吗?”
狄公从马靴中拿出一卷纸,放在桌上。“我认为不——”他想道出意见,但苏统领正埋头于公文中,随后猛地抬头,大声道:“再好不过了,大人!出生日期大致相同!”他用手指关节敲着桌子,大声叫道:“刘校尉!”
刘校尉立刻走了进来,显然他就守在门外。苏统领把他写的字条连同狄公的身份公文一并递给他:“刘校尉,复制一份新的公文,用这个名字,瞧上去别太新。”
刘校尉礼毕而去。苏统领把两肘支在桌上。
“直说吧,狄大人,我遇到了一些小麻烦!”他认真道,“您微服出行到此,真是天助我也,当益于此事。在下不会占据大人太多的时间,唯请大人帮我一个忙,虽说您官品比我高许多,但我等日常事务亦有相似之处……大人若肯相助,在下不胜感激!开诚布公地说——”
狄公打断他道:“你得告诉我你遇上了什么麻烦。”
苏统领站起来,走到悬挂于墙上的大地图前。狄公坐在那儿也可清楚看到那图上画的是大河南岸,那是一张详细的河川全镇平面图。东边标出的空旷四边形,以大字注明“碧水宫”。苏统领一挥手,道:“整个狩苑皆由朝廷直辖。大人,您当然知道,四年来碧水宫成了三公主的避暑之地。”
“不,这我倒不知。”话虽如此,但狄公也知道一些关于三公主的事。她是皇上非常宠爱的女儿,听说长得异常美丽,皇上对她真可谓有求必应,百依百顺。但她并非人们所想象的那样,是一位被宠坏的公主,相反,她是个机敏睿智、冷静果敢的年轻女子,精通六艺,博学多识。许多才华横溢的求婚者想方设法提亲,欲圆驸马之梦,但皇上迟迟未曾定夺。狄公暗地里寻思,公主现在大概快二十五岁了。
但见苏统领继续道:“此处有三位大员掌管一切,两位是吏部的,一位是兵部的。宦官总管只对三公主及其他宫女负责,碧水宫总管则对余下的千余人负责。我的上司康将军是御林军的指挥官,负责碧水宫及整个狩苑的安全。他的府衙设于碧水宫,那边事务繁杂,无法分身,因此他把两百名御林军兵卒交给我,让我负责河川镇及附近乡村的治安。此地民风淳朴,宵小地痞俱无,且为防止宫中得传染病,此地不准开设妓院,无妓女,亦无戏院,更无乞丐。如此一来,自然也鲜有犯罪之徒,因稍有冒犯,即被视为大不敬,当凌迟处死,而被人慢慢割肉致死,一般的刀斧手只需半个或一个时辰即可完事。因此,即使是顽固不化之徒也不敢冒险。但宫中之人若犯了罪,则可多活几日。”苏统领思索着摸摸鼻子,然后又说道,“当然,此辈乃这里最为上等之人。但无论如何,拦路抢劫者、鸡鸣狗盗之徒、地痞流氓一应人等,则竭力避开此地,如避瘟疫!”
“苏统领,那样一来,事倒好办了,只是些日常公务。”
苏统领坐了下来。
“不,大人,”他忧郁地说道,“那您就错了。鸡鸣狗盗之徒不敢来犯,但此处成了江洋大盗的天堂。假如你靠诈骗发了财,有许多仇敌,或者假定你是个有势力的违法贩卖团伙头目,或者是某一黑道首领,还有哪儿能比这儿更能让你逍遥自在?在这里不用担心被谋杀,但在你自己的地盘,你就得日夜提心吊胆地防范对手派来的刺客。但在此地,你可以自由行走,不用担心什么。大人,您可看出我的麻烦?”
“不十分清楚。所有来此地的人均得登记,为何不把那些有嫌疑的人发回原处?”
苏统领摇摇头。
“首先,造访此地的皆是些体面人物,且大多数商人来此地合法经商。我们不可能对每位来访者都核查身世。其次,本地人的大部分收入来自过往客商,假若我等对每一位客人都严加盘查,他们就会避开此地,而宫里严令我等必须与过往客商保持友好关系。大人,您也很清楚,皇上‘仁政’之誉远播四海。此地事务确为难办,难免会有某个惯匪恶首于此逍遥,惹是生非。可在下仍要对河川镇的安全负责。”
“确实如此。但我看不出能帮阁下什么忙。”
“大人,您可从另外一个角度对此地摸摸底。大人办案经验丰富,功绩斐然——”
狄公抬手示意免此客套。
“也罢,我亦须对狩苑有一准确印象,我——”
门敲了一下,校尉走了进来。他把两张纸放在苏统领的面前,一张是狄公自己的身份公文,而苏统领关注的是另外一张纸,那是一张边缘有点磨损卷曲的纸。
“很好!”他大笑起来,“真不错,刘校尉!大人,请您看一看这个!”他把第二张公文递给狄公。那是四年前京城官府签发的一份名为“梁谋”的行医身份公文,出生日期是狄公自己的,但住址是京城一个广为人知的地方。
“看到日期了吗,大人?”苏统领搓搓手,问道,“那正是京城官府向全城百姓签发新身份公文的日子!干得好,刘校尉!”他从袖服里拿出一个印章,在纸的一角盖了一个印,然后在印章旁写了几个字:“此人正于返京途中,准其停留三日。”他又用毛笔写上日期。
“给,大人!一切俱妥!大人自己的那份公文我给您锁在此地。若您被发现带有两张身份公文,那就麻烦了。我劝大人住翠鸟客栈,那儿很安静,多数达官贵人都住那儿。”他站起来,愉快道,“当然,在下随时听候大人差遣!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任何时候都行。”
狄公也站了起来:“说实话,苏统领,刚才你提到遇上麻烦,我以为你指的是翠鸟客栈被谋害的账房,即你在码头上看到的那具尸体。”
“可怕的凶杀!但此人是在我管辖范围之外被杀的,大人。对此案我迅速做过调查,巡夜之人看到他午夜过后约一刻时出镇东行。我的巡丁未发现任何遭抢劫的痕迹,狩苑和附近地区也未见拦路抢劫之徒。他是在通往山区的路上被谋杀的,尸体在河流上游几里路的地方被扔下水,于渡口棚屋的对面水草中被人发现。我要把此案移交给您的同僚,让河川镇邻近地区的县衙来办此案,同时也要把在他袖里找到的那些东西交给他们。”
他把狄公带到一张小桌旁,桌上有一张折叠起来的地图、一把算盘、一本来客名册和一包银锭。狄公随意打开地图看了一会儿。
“这是一张本州的详细地图,”他说道,“由东部山脊那面起,从河川镇到十里村的那条路被标为红色。”
“对了!那正是这家伙想去的地方,带着他掌柜的二十个银锭逃之夭夭。那个客栈掌柜是个有名的小气鬼,他还有脸要我赔偿他的损失呢!请把这算盘还给那个瘦鬼,大人,不要让他说我偷了他的算盘。”
狄公把算盘纳入袖中。
“乐意效劳,但阁下最好在给我同僚的报告中提及此事,也许它跟此案有关联。比如,也许这位账房正打算到他去的那个村子核对复杂的流水账目。”
苏统领耸耸肩。
“大人,一个账房带着一把算盘,我会在案呈中提及此事的。”
狄公一边把剑背起来,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那账房想偷银子?”
“魏掌柜说是那年轻人从钱柜里拿走银子的,大人。他对钱柜里有多少银子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虽把翠鸟客栈管理得井井有条,但他是个迂腐不堪的怪人。他妻子在半个月前与人私奔了,虽说人们道他妻子不对,但大家并不怎么责怪她。好了,大人,能听到您对此事的意见,在下万分感激,但切勿让此事影响您的判断。您不妨到河上去钓钓鱼,这里有美味的鳊鱼和鳟鱼。”
他有礼有节地引狄公下楼,身材魁梧的刘校尉为他们开门,但见大雨正倾盆而下。
“瞧这鬼天气,大人!还好翠鸟客栈就在前面不远处,就在右侧。明天见!”
三
狄公快步走着,把油布遮在头上挡雨。大街上空荡荡的,因此时正是吃晚饭之际。他若有所思地笑了,苏统领真是个能说善道之辈。他所谓的过往客商引起的麻烦看来全是假的,他对那账房谋杀案也无甚兴趣,苏统领要他不露身份地留在河川镇,定是另有隐情。这是唯一令人信服的理由,否则,苏统领不会做如此周密的安排。他是个聪明机警的人,在码头上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他身着便服。
蓦地,狄公停住脚步,完全忘了眼前的雨。在码头上,那统领显得很瘦长,而苏统领却是个壮实的人。在那儿,他只匆匆看了一眼那统领的脸,其脸部一半被围领遮住了。狄公皱起了浓眉。那个校尉轻手轻脚地从边门带他上楼,没有人看到他从统领的府衙进出。现在,他独自一人在这陌生的小镇,带着一纸假公文。有那么一会儿,他预感事情有些不妙,但最终仍泰然处之,假若个中有诈,不久便会明了。
一盏大油灯挂在屋匾下,带柱子的门廊上镌着“翠鸟客栈”几个大字。在街对面他看到一个更大的门廊,刻着“九云客栈”几个字。略为迟疑了一下,他向第一个门廊走去。抖掉满是雨水的油布后,他走进空荡荡的大厅。厅内点着一支高高的蜡烛,奇怪的阴影投在石灰墙上。
“客官,所有大房都已客满,”柜台后面的小伙计告诉他,“但二楼尚有一间小的后房,也很不错。”
“那也成。”狄公说道。他一边登记自己新的姓名和职业,一边说道:“上楼前我得洗个澡,换身衣服。你先领我去洗澡房,然后派个人到码头边的铁匠铺把我的行囊取来。”他把填好的登记册放回柜台时,忽然感觉到袖里的分量,他取出算盘,“我在御林军衙门登记时,他们要我把这算盘还给你们。这是从河中捞起来的那位账房身上找到的。”
小伙计谢过狄公,把算盘放入抽屉。他语带讥刺道:“咱掌柜的在码头上瞅见泰明的尸身时,以为这玩意儿和他那二十锭银子在一块儿。活该这吝啬鬼!”他随即迅速地朝格子屏风那儿瞥了一眼。在屏风后面,一个男人正趴在桌上写什么东西。
“我领您去洗澡,郎中。”
洗澡房在客栈的后侧。更衣室内空无一人,只有些衣服放在那儿,可移动的竹门后传出一些刺耳的声音,说明有客人在澡池内洗澡。狄公脱去马靴,把剑及被雨淋湿的帽子、葫芦等放在架子上。他自袖中拿出织锦钱袋,把它放在帽子下面,钱袋里有钱和那份身份公文,然后他脱去衣服,打开那扇移动门。
在澡池前两个人正光着身子对练拳术,那叫喊声正是这两人发出的。他们彼此讲着粗话,向对方挑战。两人均身材壮实,脸上粗糙,显出经常打斗的痕迹。狄公进来时,两人都不作声,单向他狠狠地看了一眼。
“打你们的拳,可得把臭嘴闭起来!”一人冷冷说道。说话者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坐在澡池边一张矮凳上,两名伙计站在他身旁,正使劲地帮他搓揉肉鼓鼓的肩膀。狄公蹲在铺着黑砖的地上用一桶热水冲洗,然后他在凳上坐下,等着伙计来搓背。
“客官,您打哪儿来?”坐在他旁边的这个胖子问道。
“打京城来。我姓梁,是个行医郎中。”对一同洗澡的人提出的问题不作答,那可是无礼之举。澡堂是客栈房客聚会的唯一场所。
那人看着狄公肌肉突起的双臂和宽阔的胸脯。
“郎中,看您本人就知道您医术高明。我叫郎刘,从南方来,那两个土包子是我的助手。我是——啊!”他停了下来,因为伙计正在给他搓背,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一个丝绸商,来此消闲数日,没想到碰上这可恶的天气。”
他们谈了一会儿南方的天气,伙计则开始帮狄公搓背。接着,狄公跨入澡池,在热水中伸展四肢。
那胖子让伙计替他擦干身子后,便对两个打拳的简短地说道:“走!”他们很快地擦干身子,乖乖地跟着那肥胖男子向更衣室走去。
狄公心想,这位姓郎的倒不像苏统领提起的那类富有的恶棍。他的外貌甚至有点与众不同,有着一张匀称而略带傲气的脸,以及纤细的山羊胡子。富商经常带着贴身保镖出门。热水令狄公僵硬的四肢松弛开来,现在他觉得有点饿了。他从池中出来,让伙计替他擦干身子。
他的两个行囊袋已经取来,放在更衣室的一角。他打开第一只袋子准备拿取干净的衣服,但却突然停住了。他的袋子通常是由他的随从马荣准备的,马荣是个爱整洁的人,但眼下这些衣服叠得马马虎虎的。他马上打开第二只袋子。他的睡衣、棉布鞋和备用帽都在,但这只袋子也被翻过了。他快速察看放在架子上的帽子,织锦钱袋里的东西虽然一件也没少,但他新的身份公文的一角被弄湿了。
“这位郎刘是个好奇之人,”他喃喃地说道,“或许他只是谨慎而已。”他穿上一件有点皱巴巴的干净白棉衫,再套上一件深灰色宽袖长衫,疲惫的双脚穿在那布鞋里,感到十分舒服。湿衣服和脏马靴就留在那儿由伙计来收拾。狄公戴上黑纱方帽,拿起剑和葫芦,回到客栈大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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