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大唐狄公案·叁(34)
走在最前面的是三个大汉,衣衫已经撕破,满脸是伤,显然是刚刚遭到痛打。其中一个双手抱着头,血顺着胳膊流了下来;另一个用左手紧紧地抓着右手,疼得脸色惨白,五官都挪了位;第三个大汉双手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往里走着,眼看便要倒下去了,后面伸过来一把伞,在他背后用力一戳,他又趑趄着走了进来。持伞在后赶着这三个大汉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紫莲姑娘。紫莲姑娘皂衣皂裤,穿着利落,面色沉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体态丰盈的姑娘,穿着一身蓝色衣裙,上面还绣着几朵牡丹花,显得有些艳俗,左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看不到她的左眼了。
来到大堂上,紫莲姑娘“嗷”的一声喊,三个大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衙役不知轻重,怒骂了一声,走过来打算教训紫莲姑娘,紫莲姑娘只顺手一推,那衙役便倒退了四五步,险些仰面摔倒。紫莲姑娘怒斥道:“本姑娘自懂得公堂上的规矩,不劳你来聒噪。”然后转向那姑娘道:“跪下,这是规矩,你和我不一样,我是宫里的人。”
紫莲姑娘说罢,望着大堂上的狄公,泰然自若地说道:“本人来自塞北草原,蒙东宫三皇子赐汉名姓梁名紫莲,以教授拳脚为业。跪在这里的三个歹人原是运河上的脚夫,现以拦路抢劫为生,从左到右依次叫冯虎、王霸和廖忠。跪在这里的姑娘姓李,唤作牡丹,是有官府许可的妓女。”紫莲姑娘说到这里,转向那个年长的书吏问道:“可都记下来了?”
那书吏惊讶得话都说不出来,慌忙点了点头。紫莲姑娘又转向狄公道:“这三个人平素为非作歹,今日被我撞上,特将他们带到公堂之上,听候大人发落。”
狄公默默地注视着举止沉稳的紫莲姑娘,说道:“此等歹人为害一方,人所不齿,待查明事实,定当严惩不贷。还望紫莲姑娘将事情的原委叙说一遍。”
“我刚刚坐下来,让桂花伺候着吃午饭,忽然听到后面胡同里有人高呼救命,便飞身跳出墙外,看见这三个恶汉正强拉硬拽着一个姑娘往前走。这姑娘见有人来,便又喊救命,冯虎这厮抡起了拳头照着姑娘就是一拳,正打在姑娘的左眼上,随后他便掏出匕首威吓姑娘快走。这时围观的人都躲在胡同的拐角处。我见情况不对,便走上前客气地问他们是怎么回事。起初他们不肯说,但我执意要问,他们才吐露了实情。原来,前天秀才夏光找到他们,给了每人一锭银子,叫他们把牡丹从行院里绑架出来,送给一个姓孟的婆子,住处是老君庙后第二条街上的第三个院子。这几个家伙选定中午动手,因为这时街上人迹稀少,极易脱身。他们用事先准备好的黑布把这姑娘的头蒙得严严实实的,又用一块破布堵上了她的嘴。走到我家房后时,那姑娘挣脱出一只手,拽出了堵在嘴里的破布,大呼救命,这才被我救下。这三个家伙对行凶绑架牡丹的罪行已供认不讳,因大人今早问及夏光的事,我看这事与夏光有关,便把这三个家伙,连同证人牡丹,一起带来大衙,听候大人处置,还望大人严办这三个歹人。”
紫莲姑娘说罢,躬身施了一礼,叉着双腿,拄着伞,站在了一旁。刚才紫莲姑娘说到夏光让几个歹人把牡丹姑娘绑架到孟婆子那里时,狄公已示意班头走近跟前,悄声吩咐他带上几名衙役立即到那婆子处把那里的一干人等带来衙门,押入大牢。狄公见紫莲姑娘述说完毕,点了点头,说道:“紫莲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见义勇为,行动坚决果断,时时不忘朝廷法度。不知紫莲姑娘用何手段制服了这三个歹人?”
“大人,说来可笑,这几个歹人气焰嚣张,不可一世,却没想到这么不禁打,三拳两脚就被我打倒在地,跪在那里求饶了。刚才我说了,我走上前去,问他们是怎么回事,那王霸跳过来对准我的头就是一拳,被我接住来拳,一个顺水推舟,他就趴在地上,胳膊也脱臼了。其实,我已手下留情,只用了三成力气,一则怕伤了他性命,乱了法度;二则怕没法带到大堂上来受审。那冯虎见状,拿了匕首,对准我的胸部就刺,被我劈手夺过,甩手一飞刀,他的耳朵就离了位,被飞刀钉在跟前的门柱上。这家伙还不服气,我让他说出实情,他非但不说,还出言污秽,我又一飞刀把他另一只耳朵也钉在了门柱上。最后终于吃不住打,供出了实情,我也就不再收拾他们了,赶着他们来到大衙,听候大人处置。”
狄公欠起身,看了看堂下跪在那里直呻吟的三个恶汉,右边那个恶汉抬着头好像要说什么,但嘟嘟囔囔地说不清楚。
“右边下跪的这个歹人是怎么回事?”狄公不解地问。
“他?大人说的是廖忠。呸!亏他还是个练武之人。我在和冯虎交手时,这个家伙抬起臭脚直踹我的腹部,我侧身躲过,顺势虚晃一拳,那家伙往后仰头,被我反背一掌,正中咽喉。没想他还想转身逃跑,遂被我一把抓过来,摔在了地上,放在王霸跟前,我一脚踏在他屁股上,一脚踩着他的头,手里抓着冯虎逼他说出实情。当然,我脚下并没有用力,怕他万一撑不住,见了阎王。”
“原来如此。”狄公道。他捋着胡须,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坐直了身子,对冯虎喝道:“冯虎,本县有话问你,你要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我且问你,你是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方见到夏光的?”
冯虎放下两只捂着残耳的手,血又从两只残耳上渗了出来。“是在街市上的酒楼里遇到他的。”冯虎呜咽着回答道,“是前天,以前从来没见过这个家伙。他给我们每人一锭银子,说事成之后还要多给。于是,我们就——”
“夏光有没有说他的主子是谁?”狄公追问道。
冯虎不解地望了狄公一眼。“主子?他没有什么主子,银子是他给的。当天夜里我们就想动手,可是行院里人太多,而且牡丹正在接客,下不了手。昨天夜里又是如此。今天早上我们到酒楼里去找夏光,想让他再加点银子,因为这实在是个难做的买卖,但夏光不在。今天中午,我们打算再碰碰运气,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没想到走到关帝庙附近的胡同里时,这姑娘挣脱了手,扯出了塞在嘴里的布大喊起来,被这个……这个——”
“被一个姑娘给抓住了!”紫莲姑娘嘲笑道。
“大人,别让这个妖怪靠近我!”冯虎惊恐万状地尖叫道,“大人知道她是怎样整治我的吗?她把我的耳朵钉在门柱上之后,她……她又……”冯虎完全失控,竟号哭了起来。
狄公把惊堂木用力一拍,喝道:“冯虎,休得无理,回答本县的问话。紫莲姑娘告你等暴力绑架民女,你可认罪?”
冯虎双手捂着血淋淋的残朵,哽咽道:“小的认罪。”
在一旁跪着的王霸和廖忠也都哆哆嗦嗦地叩头认罪,但求饶命。那廖忠只叩了一个响头就支撑不住了,脸撞在了地上。狄公对临时代替衙役班头的年长衙役吩咐道:“把这三个罪犯押下去,关进大牢,叫仵作给他们看看伤,待伤好后再治他们的罪也不迟。”
衙役们像拖死狗似的把三个歹人拖了下去。狄公又对牡丹道:“牡丹姑娘,你也将所发生之事叙说一遍。”
体态丰盈的牡丹姑娘用衣袖擦拭了一下被打得红肿的左脸,轻柔地说道:“是,大人。我和另外三个姐妹正在行院里吃午饭,这三个歹人突然闯了进来,看门人上去阻拦,被打倒在地。鸨母问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把鸨母推倒在一旁,抓住我就走,只说是借我一宿,明早便送还。他们用一块黑布将我的头蒙得严严实实的,又用破布把我的嘴塞住了,拽着我就往外走,我拼命挣扎,他们就拳脚相加。于是,我假意跟他们走,半路偷偷地挣脱了手,扯出了塞在嘴里的东西,拉下蒙在头上的黑布,高呼救命。幸而遇上紫莲姑娘,这才救了奴家的性命。”
“牡丹姑娘,以前可曾有人要绑架你?”
“大人,从未有过。”
“会不会是行院里的哪位客人染指此事?”
牡丹姑娘茫然地望着狄公,想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答道:“大人,奴家实在不知。我才在这里做了一年,相识并不多。我本是运河上游的一个渔家女,父亲因还不起债,不得已才把我和船都卖了。我接的客都是附近的店主和他们的伙计,这些人我都十分熟稔,他们本分善良,绝不会做出此等不法之事。再则,他们在行院中想如何便能如何,怎需要绑架奴家呢?”
“牡丹姑娘言之有理。”狄公说道,“本府再来问你,你除了在妓院里接客,是否还到酒馆里去?”
“大人,奴家不曾到外面做这买卖。我不会唱曲跳舞,没有人请我到外面应酬客人,不过有时鸨母也派我去端茶上菜,做做帮手,或帮助姐妹梳妆更衣。”
“最近两个月来你都有过哪些应酬?”
牡丹姑娘随口就报出了长长的一串。狄公听罢,觉得还是看不出什么问题。这些应酬局面都很大,寇元亮、卞嘉和一些头面人物都不止一次地被提到过,古董店的那个杨掌柜也在其中。牡丹姑娘还提到了匡闵,他以客人的身份出席了当地一个药材商为他举行的小型晚宴。
“有没有哪个客人对你特别感兴趣?”狄公问道。
“大人,没有。我在那些场合只是个侍女,那些士绅富贾们只和花魁娘子们搭讪。当然他们也给我赏银,有时候给得还不少。”
“你熟悉董迈和夏光这两个名字吗?”狄公又问。
牡丹姑娘摇了摇头。
狄公命那个年长的书吏把方才的笔录读了一遍。紫莲姑娘和牡丹姑娘都说记录准确无误,便在记录上捺了手印。
狄公又对紫莲姑娘褒扬了一番,顺便好言安抚了牡丹姑娘几句,便把惊堂木一拍,宣布退堂。
紫莲姑娘和牡丹姑娘一起出了大衙,紫莲姑娘把伞递给牡丹,说道:“有劳姑娘替我撑着伞,我很怕火辣辣的阳光。另外,像我这样有身份的人,是不能没有侍女伺候独自在外走的。”
牡丹姑娘温顺地撑开了阳伞,高高地举起,遮在紫莲姑娘的头上,大步流星地跟着紫莲姑娘走去。
十四
狄公转回内宅,由那个年长的书吏伺候着脱下了锦缎官袍,换上了细纹棉布便袍。狄公吩咐他把午膳端到书房里,然后给他弄一盆干净的冷水,再在里面放块毛巾,以便擦脸,等班头回来后让他马上进来禀报。
吩咐完毕,狄公在屋里低着头,踱起了步子,反复思考着案情的最新进展。显然,夏光是在他主子的授意下出钱雇用了这三个恶棍,他的主子才是元凶。他的主子会是谁呢?老君庙后那个窝点里的婆子会不会知道谁是元凶呢?要是那样的话,倒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了。但好像又不太可能,有那么容易吗?这也难说,有时候一些疑难案子就是凭一时的运气揭开谜底的。外面响起了敲门声,狄公赶忙抬起了头,只盼进来的是班头,却见一个衙役端着托盘来送午膳,里面有一碗米饭、一碗汤和一盘泡菜。
狄公坐在书案旁草草地用了午膳,却是食不甘味,脑袋里只一味地萦绕着这三起命案。狄公感觉到这命案的调查已到了转折点,因为罪犯的作案动机总算已经弄清楚了。狄公起初曾认为罪犯的作案之由在于贪财,之后他又排除了这种可能,认为妒忌才是他真正的动机,因此得出了结论:寇员外所说的那御珠的故事纯粹是骗人的把戏。现在狄公不得不把妒忌也排除在外,至少要排除在主要的作案动机之外,因为,这再清楚不过了,其主要的动机是对女子的变态性要求,虐待女子,任何一个女子,以满足其邪恶的有悖常情的淫欲。当然也有贪财的因素,抢走黄金、操纵船赛打赌就证明了这一点,而且还是要考虑到妒忌的因素,但这些都是次要因素,主要的因素是变态的淫欲。这种淫欲极其危险,因为一旦其实现淫欲的阴谋受挫,他就极有可能采取极端行为,而不顾及任何后果。
怀疑的对象已经缩小到三个人,也可能是四个人,此刻还说不准。狄公不由得一声长叹。假使是贪财、妒忌、仇杀或其他任何常见的作案动机驱使他去犯罪,其作案的线索就极易追寻,因为只要下一番功夫仔细查一查每个嫌疑人的出身、职业、交友情况便可,包括他们的经历、家庭、经济状况等诸如此类的东西。但现在面对的是一个变态的淫贼,一个肆无忌惮的恶魔,狄公无暇去做这些冗长的调查,因为这恶魔随时都有可能再杀人,他会立即干掉任何一个对他有威胁的人。但他会如何行动呢?又会去杀谁呢?
狄公放下筷子,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还在冥思苦想着。天气十分闷热,狄公早已汗湿衣衫,竟全然不觉。
那衙役端着一盆浸着毛巾的冷水回来了。那冷水里显然放了香料,清香袭人。狄公这才站起身来擦着满是汗水的脸。这时,班头走了进来,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狄公焦急地问道:“怎么回事?”
“大人,我们没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那个院落,那原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宅邸,已荒废了许多年。正房已经倾圮,里面有一间,大概是过去花匠住的房子,在院子的后面,倒还像样些,显然悉心修葺过,那孟婆子就独自住在那里,并没有别的人,只有一个女仆每天早晨去做些粗活。邻里们经常夜间看见男男女女的在那里出入,因此,怀疑那是一个私窑。但由于那房子坐落在废墟之中,里面在搞些什么名堂,他们看不清楚,也听不仔细,因此,是谁杀死了孟婆子,邻里们竟丝毫不知。”
“杀死了?”狄公惊叫道,“怎么一进来时不说?拐弯抹角,吞吞吐吐,真是没用的蠢材!她是怎么被杀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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