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大唐狄公案·叁(5)
“嘿,我说伙计,说话悠着点!”陶干佯装怒道,“你现在正和一个崇奉三宝的虔诚佛教徒说话。”
小二怏怏地瞥了陶干一眼,连陶干放在饭桌上的钱都没拿便走开了。陶干心下甚为得意,遂将钱纳入袖中,离开了饭馆。
走了一小段路后,陶干来到寺庙三重山门的入口。他拾级而上,眼角的余光瞄到了坐在门房内的三个和尚。他们正仔细地观察着他。陶干缓缓穿过大门,忽地停下身,摸着袖子,左顾右盼地好似手足无措。
三个看门和尚中有一个年纪稍大的,他迈步走出,合十行礼,向陶干问道:“贫僧能为施主做些什么?”
“多谢师父美意,”陶干道,“在下乃一虔诚佛教信徒,今日至此,系特意来进香还愿,祈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的保佑。可我一时大意,不知将香火钱掉哪儿去了。这不,我没法买香火了,恐怕只得改日兑了银子再来。”
说话的当口儿,他由袖中取出一锭雪花银,在手中掂了掂分量。
那和尚钦羡地望了银子一眼,急忙道:“施主,让贫僧先代施主垫上香火钱吧!”
说毕,他忙到门房里拿来两吊钱,各有五十个铜板,陶干称谢后,收下了这些钱。
穿过第一进院子之际,陶干注意到地上铺着磨光石板,两侧廊庑的客厅异常高雅。院前放着两顶轿子,众和尚与小沙弥来来去去忙个不停。陶干又穿过两三进院子,见眼前矗立的正是观音大殿。
大殿三面围着大理石的平台,下有一大理石板铺就的大院。陶干登上宽敞的台阶,穿过平台,跨过高高的门槛,迈进光线暗淡的大殿里。檀香木雕成的菩萨像有六尺多高,底下为一镀金底座,两支巨烛闪着光,照亮了金香炉及供案上其他盛放供品的器皿。
因身旁站了一群和尚,陶干遂向上拜了三拜,并假意伸出右手往功德箱内扔钱,可左手袖子罩着功德箱,轻轻一晃,内中两串铜钱发出钱币撞击的叮当声。
陶干双手合十,又拜了三拜后便离开了大殿。他在大殿右侧漫无目的地闲晃,发现眼前有一扇紧闭的大门。他正在那儿犹豫,心中计较着是否要将门推开,此时,一值日僧走了出来,问陶干道:“施主是否想见寺院方丈?”
陶干连忙摆手,依原路折回,接着又穿过大殿向左拐去。在那儿,有一幽静且不易被发现的走廊,走廊尽头有段往下走的狭窄台阶,下有一小门,上书:“寺外之人敬请止步”。
陶干不予理会,迅捷将门推开,眼前是个景致优雅的花园。一小径蜿蜒伸展于鲜花及灌木丛中,远处绿树成荫,朱栏绿瓦,楼阁相间。陶干暗自猜测,此处便是那些前来求子的妇人住宿之处。他随即跃入两片大矮树丛间,脱去身上的罩袍,翻个面随即又穿上了。陶干身上这件袍子是特制的,袍子衬里以麻布片缝制,还缝了几块破破烂烂的补丁。
他摘下头上那顶可折叠的帽子,将其塞入袖中,以一块脏布片扎于头上,又卷起袍子,露出绑腿。最后,他又从袖中取出一小卷蓝布。
此系陶干诸多精巧发明中的一件。那物件卷起便是个粗糙的蓝布包,形似一般人用的蓝布包裹。此物呈正方形,内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夹层,衣角皆被缝在里层。陶干只需将包内的竹片按不同方式撑起,便可将此物展开成任何形状,从衣箱到书袋,皆可。此物对陶干的历次冒险均大有帮助。
陶干调整了一下包内竹片的位置,让布包看起来好似木匠的工具袋。不多时,改装完毕,陶干立即沿小路走去。他双肩微斜,瞧上去就像拿着重物。此路通向一间非常雅致的香阁。此阁隐于一盘结缠绕的老松树影内,两扇朱漆大门上装着铜把手,门敞开着,两个小沙弥正在扫地。
陶干跨过高高的门槛,一言不发,直奔向屋内里墙的大睡榻。他小声嘀咕着蹲下身,取出一条木匠用的墨绳量起尺寸。
其中一个小沙弥问道:“怎的,又要换家具了?”
“干你自己的事!”陶干粗鲁地答道,“怎的,咱穷木匠赚些小钱你眼红啊?”
两个小沙弥笑着离开了屋子。屋内只陶干一人时,他急忙站起身,细细打量四周。
这屋内除里墙高处有一个小圆窗外,并无别的窗口,而那圆窗小得连孩子都无法钻入。
陶干先前假装量的那张睡榻以乌木制成,精雕细刻,镶有贝母,罩垫皆以厚实的锦缎缝制。睡榻边上置一张精雕花梨木桌,桌上摆着一只便携式小茶炉及一套精美的瓷茶具。观音菩萨的长轴画像占据了整面墙,此画色泽饱满,望上去栩栩如生。正对此墙的是一花梨木梳妆台,甚为雅致。梳妆台上有一香炉及两支高烛。除此之外,还有张矮矮的脚凳。尽管小沙弥们刚刚清扫过地面,也已开门让屋子透了气,可空气中仍弥漫着一股浓烈的香火味。
陶干自言自语道:“那现在该找那秘密入口了。”
他先察看了最令人起疑的地方,亦即观音画像后的那堵墙。他轻轻敲遍整个墙面,欲找出一处凹槽或其他密道的痕迹,但都徒劳无功。接着,他又一寸寸地仔细察看其余几面墙,也将睡榻从墙边推开,细查了一番。他爬上梳妆台,在那扇小窗周围摸索,看看内中有何机关。虽然这窗实际上比在地上望去时要大得多,可他最终还是一无所获。
陶干心下恼怒不已,因他向来自诩为精通诸般黑道骗术的行家,也一直以此为傲。
陶干心想:在某些老屋古宅内,可在地板上发现活门。可这房子是去年刚造的,我猜和尚们没准会在墙上开了个隐秘入口,因他们在干挖地道之类的活计时,没法不引人注目。对了,还有一个可能。
于是,陶干卷起睡榻前铺着的地毯,双手撑地,趴下身去,仔细地察看每一块石板,用小刀在石板缝隙间探查。可一切又是徒劳。
陶干不敢在屋内久留,只得罢手。出门时,他迅速地察看了一下大门的铰链,看看内中是否暗藏机关,但一切正常。陶干叹了口气,合上大门,转身又花了点工夫察看门上那把大锁。
陶干沿花园小径返回,有三个和尚在路上与其相遇,他们只把他当成是身背工具袋、脾气暴躁的老木匠。
在那扇小门附近的灌木丛中,陶干将衣服又翻了个面,换成刚进寺院时的装束,悄悄返回寺院大殿。
他在寺内几个大殿的庭院间漫步,暗暗认出了僧寮以及接待那些携妻来求子的丈夫之住处。
当陶干再次来到山门口时,他步入门房,看到了进山门时遇见的那三个和尚。
“谢谢师父借钱与我!”陶干彬彬有礼地向老和尚道谢,可并没准备从袖中取出那两吊钱的意思。那年纪大点的和尚觉得让陶干站着挺尴尬的,遂请其坐下,并问他是否想来杯茶。
陶干点头称谢。四个人围坐在方桌旁,喝着寺院内的清苦酽茶。
陶干以闲聊的口气对他们道:“看来师父们都反对花钱,你们借给我的那串钱并未派上用场,因当我想取下些铜钱买香火时,发现那串钱的绳子未曾打结,这叫人怎生解开那串钱呢?”
“这就怪了,”一小沙弥道,“请施主将那串钱给我看看!”
陶干自袖中取出那串钱递与小沙弥,那沙弥快速地摸了摸那串钱。
“在这儿,”他得意地说道,“如若这不算个结,那贫僧便不知怎样才算个结了!”
陶干拿回那串钱,看也不看,便对老和尚道:“这定是个戏法!师父愿与我赌五十个铜钱吗?我打赌这串钱没有结。”
“赌吧!”小沙弥迫切地说道。
陶干拿起那串钱在空中一圈圈转着,随后将钱递与老和尚,说道:“行,现在请师父指给我看看那个结在哪儿!”
三个和尚忙拽着那串钱,摸索搜寻,恨不能钻入铜钱内,可就是找不到一个结。
陶干沉稳地将那吊钱纳入袖中。他扔了个铜钱在桌上,说道:“我给师父们个机会取回铜钱。转动这钱币,我赌五十个铜钱,停下时,它的背面朝上!”
“成!”年纪大的和尚说着便转起了钱币,停下时那钱币果真反面朝上。
“我们之间的账清了。”陶干道,“不过,为了补偿你们的损失,我愿以五十个铜钱的价把我的那锭银子卖给你们。”
说着,他又取出银锭在手中掂了掂。
三个和尚满头雾水,年纪大的和尚以为陶干的心智肯定出了毛病,可他终究不想失去这个好机会。于是,他又取出另外一吊铜钱放在桌上。
陶干道:“你做了笔好买卖,这可是块闪亮亮的银子,且容易携带!”
他朝那锭银子吹了口气,只见银子飘飘然落在桌上。原来,那是块以锡箔制成的赝品。
陶干甩了甩袖子,让那吊钱滑落出来,又拿出另一吊。他让和尚们看,原来,那钱绳打了个特别的结。以指尖夹住绳结,便成一滑结,恰好嵌于一铜钱的方孔内。如若将钱串放在手上转动,那结自是看不见,它紧紧嵌于铜孔中,且随铜钱一起转动。之后,陶干又将那枚先前打赌的钱币翻转过来,原来钱币正反两面相同。
和尚们大笑起来,他们明白,此人乃一行骗高手。
陶干从容地说道:“师父们花一百五十个铜钱上了堂课,还是值得的。目下让我说正经的吧。人人俱说此庙财源滚滚,我想一探究竟。”
“我听说来此烧香拜佛的有许多体面人家。我是个能言善辩之人,且很会相人,我想你们可雇我来替庙里觅得‘施主’,说服那些犹疑不定之人,令他们的夫人来此留宿。”
年纪大的和尚摇了摇头,可陶干快速地接着道:“须知,寺庙并不需付我很多钱,我只要施主给予寺里香火钱的十分之一便够了。”
那和尚冷冷地说道:“施主所言差矣,施主适才所说俱系谣传。贫僧知晓,有些人起了嫉妒之心,不时地编造谣言,污蔑我佛家寺院,那都是无稽之谈。贫僧以为,像施主这般闲暇之人定会打歪主意,可此事,施主你完完全全错了。善哉,善哉,寺院之所以兴旺,此等大福俱由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所赐,阿弥陀佛。”
“别大惊小怪的,”陶干来了劲,“我得说干我们这行的人,生性多疑,要我说,你这是为庇护那些求子妇人的名誉才这般小心翼翼吧?”
“这个自然。”那和尚道,“本寺方丈灵善法师接待来访者之际,每每异常谨慎。他在会客厅中接待新来的求子者,先询问他们一些情况,如若方丈觉得他们并非虔诚的佛教信徒,或对他们的钱财来源生疑,换句话说,对他们的地位不信任,那他会断然拒绝他们留下。留下的夫妇,当妻子与丈夫一同在大殿内跪拜祈福后,寺院会要求那做丈夫的请方丈及其他寺内长老用一顿斋饭。这顿斋饭的开销自然不菲,出家人不打诳语,本寺的素斋厨子是最棒的。此后,方丈便带夫妇俩去后院的香阁客房。你未曾见过那些客房,可贫僧可告知施主,那处所真的是雅致清净。香阁中共有六间客房,每间屋内俱有一幅真人般大小的观音菩萨像,即照着你适才在观音大殿内见到的那座不可思议的檀香木像复制而成。如此,那些妇人在冥想观音菩萨的善德中度过长夜,阿弥陀佛!妇人进屋之后,丈夫便将门锁上,由他们保管钥匙。本寺方丈总是坚持在门上贴封条,做丈夫的还得在上面盖上他们的印章。这些封印除丈夫本人外,任何人俱不许撕开。次日黎明,那做丈夫的再去将门打开。现在施主可明白了?没有任何细节可叫人疑心,施主不必多想。”
陶干失望地摇了摇头,说道:“那真是遗憾,可你是对的!但如果那求子的妇人在此过了一夜还是未能如愿,又该如何是好?”
那和尚得意地说道:“只因那些妇人心存异念,且不真信菩萨,方会如此。他们之中有些妇人还会再到本寺求子,而其他妇人我等再也未曾见过。”
陶干拂去吹散到脸颊上的长发,问道:“我想,要是一对未曾生育的夫妇得到了他们日思夜盼的孩子,他们定然不会忘记晋慈寺的恩德吧?”
“那当然,”和尚咧开嘴大笑道,“有时候,他们还以轿子抬着礼物送上来呢!当然,如若本寺的美意被忽略了的话,方丈会请人捎信给那妇人,提醒她欠本寺的情分。”
陶干与那和尚又继续海阔天空地聊了一会儿,可并未获知更多情况。
过了一阵,陶干告辞离去,取道一曲折小径,返回县衙。
六
陶干来到狄公的书斋,见狄公正与书吏及文案馆的吏员一同商议案情,此案涉及一块有争议的土地。
见陶干进来,狄公便叫其他人离去,且让陶干将洪亮叫来。
此后,陶干将他去晋慈寺察看的情况一一禀明,但未曾言及他耍的假银锭及铜钱串的把戏。
陶干说毕,狄公接着道:“很好,这解除了我等的疑虑。既然你在客房内未曾找到秘密入口,那我等就须相信和尚们的话。看来观音像确有神奇之力,能赐子予那些诚心笃信、求子心切的妇人。”
洪亮及陶干听了狄公这一番话,不觉大为惊诧。
陶干道:“那寺院内的诸般尴尬之事,已在本城传得沸沸扬扬!我恳求大人让我再去寺内探察一回,或请参军与我一同前往,以便更仔细地察看一遍。”
但狄公摇了摇头,他道:“不幸的是,财富及成功通常会引人嫉妒。我看,你对晋慈寺的调查就到此为止吧!”
洪亮本想说服狄公,但狄公的表情分明在暗示着什么,三思之下,洪亮遂打消了念头。
“此外,”狄公补充道,“要是马荣在寻找半月街凶杀案的凶手时需要帮手的话,陶干你须做好准备,以便同马荣一起公干。”
陶干很失望,本想再说些什么,可就在此时,县衙内的鼓声传来,狄公遂起身换上官袍,准备开堂办案。
公堂之上已聚集了一大群百姓,人人皆盼望狄公能继续审理午时中断的王贤东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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