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大唐狄公案·贰(38)
这是一间很清静雅致的小室,平时仅供会客之用。室内有一茶几,旁边放置着一张古色古香的雕花檀木椅,颇有气派。狄公坐下,做了个手势让陶干拿把椅子坐在他对面。此室虽小,墙上却挂着好些画,画的都是道教诸天尊,由于年代久远,画像已发黄。画框以红木制成,很是精致。茶几旁边的一堵墙则是透雕的镂空墙,通过墙上的透孔,可隐约看见暗淡的侧厅供案上那尊高大的金色塑像。
不一会儿,宗笠手中提了个大茶壶走了过来,他给每人斟上一杯茶,狄公也请他坐下歇息一会儿。
三人正缓缓呷着茶,忽听得一阵单调乏味的嗡嗡声自对面侧厅传了过来,道士们开始在棺木前为死者诵经超度。
狄公静静地坐着,纹丝不动。他身子斜靠在椅背上,浑身松软。他实在太累了,腿部和腰背部阵阵酸痛,脑子里更是迷迷糊糊的,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他试图重温有关玉镜被毒死和真智自杀的线索,他对此案中的一些疑问仍百思不解,看来此案尚须进一步查明,还有些孤立的事实需要用他的智慧及推断来做出正确的解释,如此方可让他安心。可是现在他的脑袋快要麻木了,他甚至不能清晰地思考,而魔魔生的头盔老是在他眼前晃动。啊,头盔……他有一种特别的感觉,那头盔定有不少可疑之处。但目下他无从理清头绪,脑中迷惘一片。远处传来的单调诵经声,催人入眠,他明白,自己正缓缓睡去。
狄公强压住连绵不断的哈欠及睡意,竭力站起身来,两手撑在桌上,看着他的两个伙伴。陶干消瘦的脸上冷冰冰的,一如往昔;宗笠看上去完全累倒了,一副萎靡疲惫之态。狄公回想着自己与宗笠的短暂交往。实际上,他倒是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坦率、正直,有那么点爱嘲弄人的德行,虽有些倨傲,但本质不坏。而今,过度的劳累令他扔掉了平时傲慢的架子,以及自以为是的名士做派。
狄公喝完杯中的茶,对宗笠道:“目下真智已死,案情已大致揭晓,令尊亦可瞑目。他老人家盼你能好好读书,在仕途上有所作为,你莫辜负了他。最好还是定下心来,细研儒家经典,准备参加明年的会试,以替令尊争光,证明尔堪当声名显赫者之子孙。”
狄公说完,看了一眼这个不争气的公子,随手正了正帽子,以轻松的语气道:“目下我等商量一下,如何方能逮住魔魔生,救出适才遭他毒害的独臂女子。我等唯有从他口中方能知晓那独臂女子藏于何处,她又是谁。”
“一个独臂女子?”宗笠有点惊讶地问。
“不错!”狄公肯定道,眼光敏锐地直盯着宗笠,“你曾见过一个断肢女子?”
宗笠困惑地摇了摇头,道:“不,大人!晚生来此已近二旬,但从未听人言及道观中还有独臂女子,大人何以突然问及此事?除非……”他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大人,您最好注意一下阎罗十殿,那里倒有一尊独臂女子的雕像。”
“一尊雕像?”狄公不解地问道,宗笠这话真叫他大为吃惊。
“是的,大人!这尊雕像的左臂早已为虫所蛀坏,落于地面,亦无人管理。为防它倒下,遂以铁链缠绕。但不知怎的,今夜我们见到这尊雕像时,它的手臂已经被人修好,依旧安放在原处。现在您提起独臂女子,晚生倒想起了它,晚生本想告诉您,但——”
狄公听罢宗笠此番话语,眼放异彩,紧盯宗笠,急急问道:“你指的那尊雕像是否就是被青面夜叉的长戟指着胸脯的那尊裸体女子像?我曾听你对陶干提起过,你……”
狄公恍然大悟地将拳头往桌上猛地一击,脱口而出:“你……你真傻!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晚生以为……晚生曾告诉过您,有一朽坏的雕像正待修理,那时我们方才入得阎罗十殿,急匆匆的,大人——”
狄公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一把抓住灯笼:“你们两个快随我来!”他一边叫着,一边冲出屋子,直奔大殿。他似已完全忘了疲乏、劳累,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楼梯,穿过平台,心急火燎地来到阎罗十殿门口,一脚踢开适才虚掩上的门,直往里奔。陶干和宗笠气喘吁吁地跟着他,一起进了漆黑的大殿。
借助灯笼暗淡的光线,狄公在一尊裸体女雕像前止住了脚步,擦了擦额上冒出的汗珠,细看雕像。那雕像背靠大石,四肢均被铁链捆绑,面前有一尊青面獠牙鬼。
“瞧,她正在流血呢!”狄公叫道。
陶干、宗笠但见眼前一尊女像,躯体上涂满了白色颜料,青面鬼手中的三叉戟尖已刺入女像裸露的胸口,一滴滴鲜红的血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地上已经积起了一摊血水,两人看得目瞪口呆。
狄公弯下身子,仔细将披盖在女子脸上的长发轻轻撩起。
“白玫瑰!”宗笠倒抽了口凉气,惊叫道,“他们杀了她!”
“还没,”狄公冷静地说,“看,她的手指正在微微颤动。”
白玫瑰的身子上是层厚厚的白粉,但她的手脚被涂上了黑粉,在黑暗的背景下如若不细看,定会以为那是尊木雕。
白玫瑰的眼睑微微颤动。她睁开眼,看了狄公他们一眼,眼神充满了痛苦与恐惧,旋即又微微闭上。一条宽带缚住了她的大半张嘴及下巴,嘴里还塞着棉团,令她不能张口。她的头紧紧地固定于墙柱上。
宗笠伸出手欲取出塞在她嘴中的棉团,但狄公一把将他拉住。
“且慢,不可造次!”他命令道,“你这样冒冒失失地碰她,定会更加伤害她。还是让我们来吧!”
陶干老练地走上前,先解除绕在她腰上、手臂上及大腿上的铁链,他说道:“这些铁器是明的,内中还暗藏一些固定四肢的铁夹,移动时须特别当心!”他从弯绕的铁链中找出几个夹子,上面还有铁钩,以钩住手臂及脚脖,由于卡得很紧,钩头已陷进了皮肉里,幸好只伤及表皮;接着他拿出一把铁钳,欲夹断弯钩。
“陶干,你先等一等!”狄公吩咐道。
他周密地检查了三叉戟周围,见戟尖刺入其体内并不是很深,便很小心地将戟尖周围的肌肤用力按压下去,直至戟尖抽离肌肉一分许,可还紧贴着皮肤。此时只见血涌了出来,染红了女孩涂满白粉的身子。狄公细察伤口,知道此伤不重,只是伤了皮肉。因三叉戟的一头握在青面鬼手中,是固定的,白玫瑰的身子紧贴背后的大石,不能动弹,看来唯有折断戟杆方能移动身子。狄公令陶干紧握戟尖,宗笠在一旁相助,他自己则用他那双强有力的手,在靠近青面鬼的一端逐渐施力,使得戟杆慢慢弯曲断裂。由于他用力过猛,青面鬼的木手也断裂了,掉落在地上。
“宗笠,你来扶住她的腿!”狄公急促地说道。
陶干用铁钳夹断了紧紧夹住女孩大腿的铁夹,而狄公则欲解开她头部的宽带。那是一条厚实的四指宽的皮带,皮带两头以钉子钉在墙柱上,头为皮带所固定。他从陶干那里拿了一把铁钳,拔出墙上的钉子,松开皮带,掏出了塞在女孩嘴里的一团棉花。接着相帮陶干,小心翼翼地取下紧紧夹住女孩手臂皮肉的铁夹。陶干在一旁道:“这真是行家的活儿!”他私下里对罪犯的高超技巧有着钦佩和嫉妒相混杂的心理。他一口气松开了夹住女孩四肢的全部夹子。
宗笠在旁以手掩面,不忍看这惨状。他啜泣着,浑身痉挛,狄公则怒气冲冲地朝他吼道:“嘿,快过来,扶住她的头和肩!”
宗笠伸出手臂,抱着白玫瑰的肩,将她柔软虚弱的身子扶直,狄公则解开他的长围巾,绕着她的腰部解下了。三个男子一同将她从大石旁抬下,平放于殿角的一张草垫上。宗笠蹲在她身旁,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脸颊,低声说着些表示爱怜的话,但是女孩依旧昏迷,脸色瞧上去如同死了一般苍白。
狄公与陶干从两个恶鬼像手中折取两根长枪木杆,又折了两根矛柄,陶干脱下了长袍,做成了一副粗陋的担架。他们把白玫瑰轻轻地搬上担架,狄公吩咐道:“走,咱们先把她抬到丁香姑娘房中。”
十七
狄公在丁香姑娘房前敲了好长一阵子门,方听见房内窸窸窣窣地穿衣、开门声,只见丁香姑娘仅穿着一件薄薄的睡裙,睡眼蒙眬地上下打量着狄公,语带嘲讽地问道:“怎么老是来敲我的门,大人?您该不是把此地当成贵妇的房间了吧!”
狄公此时正心急火燎地欲救白玫瑰,哪有心思同她打趣,他发怒道:“住口!快些让开路,别让担架碰着!”
丁香姑娘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惊讶地望着两个男人提着沉重的担架由她眼前走过,上面躺着形容可怖的白玫瑰。她急忙收拾床铺,让失去知觉的白玫瑰躺在自己床上。安排就绪,狄公对她道:“丁香姑娘,赶快将火盆烧上,让房间暖和些!准备一大壶热茶,尽量让她多喝点。她被歹徒捆绑于阎罗十殿内,赤身裸体待在那阴冷潮湿的暗房中已有好长一段时间了,还险些被冻僵。如今她身子又受了伤,流着血,须得你好生照顾!此外,你已经看到了她身上涂满了白色颜料,虽说这仅为普通的白粉,但对肌肤仍有很强的刺激作用。你去寻一块柔软丝巾,放于温水里浸泡,随后慢慢擦去她身上的颜料,小心别擦破皮肤!她胸脯上的伤口问题不大,只是伤了皮肉。但她手臂及大腿上亦有多处伤口,有些裂口很深,情况可能很糟。此外,还须检查一下她的背部是否也受了伤。你懂拳脚功夫,又会杂耍,对于跌打扭伤、脱臼骨折这类病的治疗,定比我等在行得多,你好生照看她吧!我此刻便去取些金创油膏来。”
丁香姑娘点了点头,她瞧着躺在床上的白玫瑰,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狄公对陶干和宗笠道:“你们两个站在门外守护,我此刻回房去拿些药物来。行了,大家开始干活吧!”
丁香姑娘默默地站于火盆边,将一块块木炭放进火盆里,随后拿了把竹扇,用力扇火,立即生起火来。
门外,狄公临走前,又特地吩咐说:“如若魔魔生出现,你等须猛然冲上前去抓住他!果断点,别手软!”
又对陶干道:“你去把康亦德唤来,一起干!”他说着,冲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
他唤醒了熟睡的婢女,当婢女匆忙打开门时,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内室走去。借着房内即将燃尽的残烛亮光,透过拉开的床幔,他看见三位夫人正静静地睡着。由于天较冷,她们紧紧地挤在一条绣花被里。他蹑手蹑脚地走到衣柜前,拉开一只只抽屉,翻寻着药箱。他找到了那只药匣,拿了盒金创油膏,再取了些药粉和其他药膏,转身出房门时,他的大夫人惊醒了,不安地坐起身来,随手取了件衣裙盖着裸露的身体,睡眼惺忪地望着狄公。狄公安抚地朝她笑了笑,挥了挥手,折身走出门去。
他快步来到丁香姑娘的房前,陶干向他禀道:“大人,康亦德的房内空无一人,连他的大黑熊也不在,也无任何人见过他。”
狄公又吩咐道:“去包夫人的房间,把她带到此处来见我!”
宗笠紧张地探问道:“大人,谁是凶手?谁会这样残酷地折磨白玫瑰?”由于气愤和焦虑,宗笠说话时脸都扭曲了。
“此事少顷便可见分晓!”狄公简短地回答。
陶干很快折了回来,他告诉狄公,包夫人房门紧锁着,他用力才撞开了门,但房中并无一人。他发现地上仅有一包白玫瑰换下的衣服,包夫人自己的行囊也不见了,而且屋内的两张床也无睡过的痕迹。
狄公听罢,并不作声。他反剪双手在走廊上来回踱步,严峻的脸色表明他正深思熟虑。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丁香姑娘才打开房门招呼他们入内,并向狄公简述了白玫瑰的伤情。狄公对陶干、宗笠道:“你们在门口稍候,我进去一下,待我准备就绪,会出来叫你们的。”说罢,他随着丁香姑娘进房。
他走到床前,丁香姑娘掀起盖在白玫瑰身上的被角,手里拿着一支蜡烛,紧靠着狄公,为他照明。白玫瑰躺在床上,仍然昏迷不醒,身上的白粉已洗净,露出白嫩的身躯,胸脯处的伤口已用一块白纱布包扎了。狄公细细察看她身上的各处伤口,但见那道被铁夹子撕破的伤口旁有些杂质,正用手除去时,突然间,白玫瑰的嘴唇猛地抽动了一下。
狄公连忙缩手,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小盒药,吩咐丁香姑娘道:“把这些药粉倒于热开水中,让她服下,此药不但能止痛,还能令她安眠。”
随后,狄公又进一步检查了女孩的身子。他并非多愁善感之人,白玫瑰虽然各处有伤,但俱是外伤,并无内伤。丁香姑娘又告诉他:“大人,白玫瑰身上并无歹徒施暴的痕迹,她还是处子之身。只是她前额有明显的肿伤,还磕破了点头皮,胸脯上刺破的创口似也不深。”
“如此便好!”狄公说着,在她伤口处敷了点药膏,又涂上了一层厚厚的金创油,这油膏能让伤口更快地愈合。丁香姑娘又用蛋清糊涂抹在白玫瑰胸部的伤口上,以丝绢轻轻包好。狄公满意地看着她麻利地处置此事。他重新替白玫瑰盖好被子,接着,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颈蓝花瓷瓶,倒出了一点白色粉末,捏了一小撮,塞于她的鼻孔内。
丁香姑娘递给他一只茶杯,里面是调好的药。按照狄公的示意,丁香姑娘抬起了白玫瑰的头,只见她打了个喷嚏,慢慢睁开了眼睛。狄公忙给她喝了药,然后又扶她躺下。床上的女孩用她那大大的、充满着迷惑的眼睛,注视着陌生的狄公。
狄公吩咐丁香姑娘道:“你去叫门外两人进来,白玫瑰就要开口讲话了,我要他们一起听听,做个见证!”
“她的身体情况如何,不危险吗?”丁香姑娘焦虑地问。
“她已经好多了!”狄公宽心地笑了笑,又赞许地朝她点点头,道,“你确实做得很出色,现在去叫那两人进来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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