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大唐狄公案贰(36)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86章 大唐狄公案贰(36)

第86章 大唐狄公案·贰(36)

阎罗十殿的右墙上挂满了各种卷轴,皆为道教经义中有关因果报应的内容。沿左墙摆放着一排栩栩如生的雕像,这些雕像皆表现出在道教之地狱中,犯罪者的灵魂受到严厉的惩罚和痛苦的煎熬,以此警醒众人。但见此处一雕像,恶魔将某个痛苦的男子锯成两半,还有一群狰狞的恶魔正在铁锅里煎一对男女。这雕像稍远处是牛头马面两个凶煞,他们拉着一对男女的头发,将其拖至阎王跟前。阎王判官的雕像上有用真发制成的长须,全部雕像皆涂有鲜丽的色彩。宗笠手中灯笼的红光映出恶魔狰狞面目上的狠毒眼色,灯光照在那些惨遭酷刑者扭曲而惊恐的脸上,令人作呕。

三人疾步而行,尽量贴着右墙,以免靠近那些恐怖的雕像。在前殿,狄公又见一裸体跣足的年轻女子,浑身涂满了白漆,被铁链紧锁,而一青面獠牙的夜叉正用手中的三叉戟尖对准她的胸膛,女子的长发披散于脸上。大殿末端,但见两恶煞以利斧在一方大砧板上剐着一对男女,女的刚被斩下四肢,男的已被大卸八块,白骨隐隐,血流成河。

狄公加快了步子,怒不可遏地对陶干道:“我须告诉道长,即刻将这些妇人的雕像除去!此地整个景象叫人厌恶之至。他们实在不必摆设如此恐怖的雕像,尤其是这些妇女像。这等令人惊悚之物,在朝廷正式认可的道观之中,是绝不允许的!”

他们继续走着,阎罗十殿的尽头有一扇小门,未被上锁。出了门,又爬了一段楼梯,才进入一间很大的廊台式的方形屋子。

宗笠道:“我等现在定是在西北塔楼的第二层,如若我尚能准确记得平面图的话,出门便有一段楼梯,可通向楼下的地室,它正好在圣所的下端。”

一行人下了楼,直奔地室而去。地室前的紫铜门上挂着把铁锁,陶干摸出工具欲撬锁,却发现锁已锈迹斑斑。他皱眉道:“这门好长时间未曾开启了,锁全都生锈了。”

陶干花了些许时间,但听得锁内突然发出“啪”的一声,锁打开了。他推开那扇沉重的铜门,门后一片漆黑,一股阴腐霉气扑鼻而来。

狄公从宗笠手里接过灯笼,照着门后的石级,石级又窄又陡,他小心地沿阶而下。通往地室的石级又长又暗,狄公开始数数,数到第三十级时,楼梯向右拐了;他又数了三十级,此刻迎面便见一巨石,巨石旁有一扇坚固的铁门。狄公高擎灯笼,灯光映照在冷冰冰的铁门上,门上挂着两条沉重的铁链,紧紧锁住铁门,堵住了他们前行之路。因石级太窄,故而狄公只能紧贴着潮湿的石墙,以便陶干侧身走过。

陶干以万能钥匙打开铁锁,取下铁链,狄公跨步进去,黑暗中却突然传出“噗噗”的声响,狄公急忙后退,一个小小的黑影掠过他的头顶。

“蝙蝠!”他厌恶道。狄公将灯笼擎过头顶走了进去,另两人还是跟在他身后。他们静默地观察着这个令人敬畏的地方。

地室不大,天呈圆园,地形八角,中央立着一座木制高台。玉镜真人的金身端坐于红漆雕花的高台法座之上,身着威仪的道家礼服,但见他身披黄罗洒金圣袍,头顶莲花冠,脚登朱文鸟,窄肩上披着一条红色丝绸宽圣带。在高高的道冠下,闪烁着金光,褐色凹陷的脸带着好奇的神情注视着前方,眼睛好似皱缩的细长裂口,下巴上垂着一缕参差不齐的白胡须,当中还掉下来一簇。左手放于圣带之下,干瘪的右手好似虾钳一般,握着道长的玉杖。

狄公向玉镜真人的金身躬身行礼,其余二人也仿效行礼。

礼毕,狄公向前跨了一步,将灯光移往四周墙壁,石墙的四壁光滑如玉,上雕刻着斗大的箴训经文,经文上还涂了一层金粉。靠着墙,有一红漆大皮箱,以铜锁固定,除此之外,整个房间空荡荡的,无任何家具,只是地板上铺着层厚厚的地毯,金褐色的底纹上编织着些蓝色的道家图符,四下里干燥阴冷。

他们围着高台转了一圈,一群小蝙蝠绕着灯笼乱飞,狄公嘴里发出“嘘嘘”之声,不停地驱赶它们。

“这些家伙是打哪里来的?”宗笠很严肃地问道。

狄公抬头看了看,指着天花板上两道裂缝道:“那是通风口,你在诗中写的关于两个道长的事皆写错了。试试以蝙蝠入韵吧,或许你绞尽脑汁也未曾得一佳韵!”

“猫。”宗笠低语道。

“我们正说到这些猫!老道长画了许多猫,陶干,去打开箱子,里面一定藏有玉镜真人的字画。我看此处再也没其他地方可藏这些东西了。”

陶干遵命开锁。狄公与宗笠在旁观看。箱内放满了许多绢帛卷轴。他随手打开上层的两幅卷轴递与狄公,道:“大人,这里许多画上都画着那只灰猫。”

狄公接过细看,见一幅画上画着猫在地板上追逐羊绒花球,另一幅画的则是猫在地板上嬉戏,正欲抬起前爪扑一只飞舞的蝴蝶。

突然,狄公不再看画,他呆立着,凝神思索了一阵,又注视着正前方,随后将画放回箱内,紧张道:“关上箱子,我不需要任何证据了,玉镜真人果为人所谋杀!”

陶干和宗笠欲再问些什么,但狄公怒喝道:“陶干,盖好箱子,咱们走,眼下该去抓那个犯有谋杀重罪的凶犯了。”

陶干迅速放好画卷,盖好箱子,同狄公一起走出去。狄公望了端坐于高台上的玉镜真人那凹陷的脸最后一眼,躬身施礼,便毫不犹豫地向楼梯走去。当他们准备上石梯时,狄公问宗笠:“真智的住所是否在后楼第四道门里?”

宗笠道:“是的,大人!我们如若先回西北塔楼,再穿过走廊向东,笔直朝前走,便可到圣所大门旁的屋子。”

狄公点点头,对二人说道:“宗笠,你带我去。陶干,你沿原路回去,先至大殿,取下挂于殿堂壁上的那幅猫图,再令小道士带路,叫他沿平常走的路径带你到真智的房里来。”

他们悄无声息地登上石梯,朝西北塔楼走去。在那里,陶干一直向前,而宗笠则带着狄公穿过左侧黑暗的过道,沿走廊向真智房间走去。走廊的窗虽紧闭,但他们仍可听到窗外狂风呼啸,夜雨瑟瑟,隐隐约约还可听到瓦片被风吹落,掉在院子石板上发出的碎裂之声。

宗笠对狄公道:“狂风吹落屋顶上的瓦片,看来暴风雨该结束了。以经验看,暴风雨开始与结束之际,风刮得最猛。”

两人在一扇看来十分坚固的大门前止住了脚步,眼前大门紧锁。

宗笠看了一眼,道:“大人,我记得在平面图上,此处便是真智卧室的后门。”

狄公上前用手指在门上重重敲了两下,又将耳贴于门缝上谛听,似有人在房内走动。他又敲了几下,最后,传出移动门闩之声,门慢慢打开了,露了条缝,但见烛光微弱,宗笠高擎灯笼,灯光斜照在真智苍白而扭曲的脸上,他看去甚是害怕。

十四

真智焦虑地开了门,见是狄公到访,心中似有一块石头落地,紧绷着的脸放松了下来。他满脸疑惑地问:“敢问大……人……有……何事?”

狄公道:“老道长,本县深夜来此,有话要与你说。咱们进去谈吧!”他见真智呆立在旁,言语不清,干脆打断了他的话,又道:“有件十分紧要之事,须与你细细一谈。”

真智带狄公穿过陈设简单,几乎没什么家具的卧室,来到与此室毗邻的较舒适的书房。一进门,狄公便闻到一股叫人生厌的香味,那是打墙边桌上放的一只很大的古色古香的香炉中传出的。真智伸手示意,请狄公坐在书案前的一张高背椅上,他自己则坐于书案对面,他还做了个手势,让宗笠进来坐于靠窗的椅子上。道长几次张口,欲说些什么,但并未说出。显然,他心下甚是疑惑,因系受惊所致,不知此时言语是否妥帖。

狄公斜靠在椅背上,好一会儿,他端详着道长那痉挛的脸。随后,他平静和蔼地说道:“深更半夜,哦,不,现已凌晨,此时还来相扰,所幸道长未睡,失礼之处还望道长见谅!只是道长未曾更衣,莫非正在等人?”

“哦,不!贫道正在卧室椅子上打个小盹。”道长苍白的脸上带着忧郁的笑容,“贫道常在三更起床,这一两个时辰中,须处理一些早课之事,或读几页经文,这个习惯看起来也不易改变了。大人,你们怎的从后门进来,我想——”

“道长是否正在寻思,前任道长玉镜已再难打地室中站起身来了,本县说得可对?”狄公平静地问道。他察觉到真智眼神中突然有一丝惊慌,于是他又加了一句,“玉镜真人自是不可能再站起身来,因他早已升天。我之所以这么说,乃因本县适才瞻拜了玉镜真人之金身,方从地室那边过来。”

当下,真智勉强控制住自己,坐直了身子,愠怒道:“为何去地室?贫道不是告诉过你们吗,在一年中的这段时间是——”

“没错,你是这么说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但本县有必要去检视一番前任道长留在那里的遗物。而本县适才看过现场,神清气爽,欲向道长讨教,以便廓清疑虑。”

“故而,本县才于此时贸然造访。现请道长好好回想一下前任道长在世之最后一日,亦即去年八月十六日,玉镜真人升天那一日。午膳时你与他同在膳厅,而整个上午你并未见到他,对否?”

“贫道只是在做早课时见过他,约在五更时分。此后,他便回自己的房间歇息。事实上,这是间特殊的书房,同卧室相连,一直为本观当任道长之私人居所。”

“原来如此!”狄公道,他在椅上转过身来,注视着书案背后的三扇窗户,道,“本县猜想,这一排窗户正对着中央庭院吧!”

“不错。”真智匆匆答道,“白天,此间书房光线甚好,室内明亮,那便是玉镜特别喜欢住在此地之缘由。况且,这等光线更适宜作画,而作画是他在道观中唯一能做的放松自己的事。”

“确是相当舒适的地方。”狄公点头称是。他想了一阵,继续道,“顺便一问,斋供前,本县在会客厅中正与你说话之际,有个优伶入内,你责他冒失无礼,那人退出之前,你可看清此人是谁了吗?”

刚稳住情绪的真智再一次紧张起来,支支吾吾地答道:“不……哦,贫道是说……是的,贫道看清了,好像就是戏班里那个唤作魔魔生的家伙!”

“万分感谢!”狄公双眼直盯着书案后吓得浑身哆嗦的老道长,双手缓缓地捋着他的长须。

他们静静地坐了一阵,宗笠不耐烦地移动着他的椅子。狄公丝毫不动,他细听着窗外的风雨声,雨点仍打在窗板上,但小了许多,看来风雨已弱。

门外响起的几下敲门声打破了沉寂,真智暗吃一惊,便走去开门。陶干随后走了进来,胳膊下夹着一卷画轴,他双手将卷轴递与狄公,人仍站于门旁。

狄公打开卷轴,将画展平,铺于真智面前,道:“道长看看,本县拿来的这幅画该是玉镜真人的绝笔吧!”

“确实如此。那日午膳后,贫道与他一同在书房喝完茶。正欲闲话,真人却令贫道退下,说他想为他的猫作一幅画,说话之际,那只可爱的猫正蹲于墙边乌木雕花桌上。真人吩咐完毕,贫道便离房而去,因贫道知晓他老人家在作画时喜独自一人,不愿身旁有人观看。离去时,贫道看他正在书桌上铺一宣纸,磨墨调色——”

狄公忽地站了起来,以拳猛击桌面,厉声道:“真智,你在撒谎!”随着这声呵斥,真智一下便瘫倒在椅上。他张开嘴,欲说什么,但狄公愤愤地道:“起来!细细看此画,那是道行精深、品行高洁的玉镜真人最后之作,他是被你卑鄙地害死了的。那日午膳后不久,你于此书房中与其一同饮茶,趁他未留意之际,在其茶盅内下了毒——颠茄药粉。”狄公双手扶着桌子,身子前倾,指着桌上的画,愤然道:“你倒是说说,一个人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能画如此复杂的画吗?看,画上此猫之软毛的描绘,再仔细看,画上这张雕花桌子,如此精细的笔调,至少需一个时辰以上!你想骗我玉镜真人开始画此画时,乃在你离开他之后,不!此画定是他早上画的,在午膳以前便已完成!”

“您怎的这般说!”道长气愤地道,“玉镜真人画技高超,笔法娴熟,作画一向神速,寥寥几笔,便形神俱备,观内众人皆知其作画迅速,我不——”

“道长休再愚弄本县了。”狄公迅疾厉声道,“这只被你杀害之人的爱猫,为它的主人效忠到底!是它告诉了我等真相,是它提供了铁证:你在撒谎。瞧它的眼睛!你没见它的眼睛正睁得圆大吗!如若这猫是正午画的,尤在初秋阳光灿烂的房间中,猫的瞳仁定是眯成一条细缝!”

一阵剧烈的战栗,令真智瘦小的身体颤动不已。他睁大眼睛注视着眼前的画!接着,双手紧掩其面。他抬头看着站在那儿的狄公,但见狄公愤恨地瞪着他,真智有气无力地道:“贫道……我……想与您一起到孙天师面前,陈述个中隐情。”

“悉听尊便!”狄公冷冷地道。他卷起画轴,小心地纳入怀中。

真智领着他们走下宽阔的楼梯,而后依旧有气无力地道:“风雨已止,我等可从院子里走了。”

四人穿过潮湿、空旷的中央庭院,只见地上满是零乱的碎瓦。狄公和真智走在前面,陶干与宗笠紧随其后。

真智直往大殿西侧的那所屋子走去,他打开了院子一角的边门,从此处可进入一条狭窄的通道,直通膳厅前方的大门。当他们走至旋转梯边,正欲登上西南塔楼时,一个深沉的声音打幽暗处传来:“深更半夜的,你们这伙人在乱忙些什么?”

众人抬头一看,但见孙明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一盏灯笼。

狄公严肃地道:“真智欲述一件旧事,天师,他向我表示,陈述之时希望你也在场,否则他不说。”

孙天师举着他的灯笼,惊诧地瞥了真智一眼,简短地说道:“那便到贫道的书房中来吧!诸位,哪能在此处说些什么事,此地正当风口,很冷。”

他又转向狄公,问道:“另外那两人有必要在场吗?”

“我想是的,天师,他们是重要的证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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