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大唐狄公案贰(32)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82章 大唐狄公案贰(32)

第82章 大唐狄公案·贰(32)

“好,就这么办!”狄公道,“我当下便去拜访包夫人和她的女儿,我总觉得这对母女有点特别,她们同欧阳姑娘之间的关系也叫我迷惑。宗笠说白玫瑰不是包夫人的女儿,也绝非自愿出家当道姑,是有人在逼她。瞧,宗笠那个家伙喝醉了,可他还执意说玉镜真人是被谋杀的。但我向真智道长和孙天师问过有关玉镜之死的一些细节,他们的话证实了宗笠所云纯为胡言乱语。对了,你可知包夫人住哪一间房?”

“二楼,大人。我记得是在二楼拐角处过去第五个房间。对,没错。”

“好,你去吧,我和包夫人讲完话就去你那儿。记住,别走开,等会儿我们在关老大的房间里碰头!外面的雨好像停了,我们可穿过庭院直接到达东楼。”

一个被雨淋得湿透了的小道士进来告诉他们,虽说风暴已过,但雨还在下,故而,狄公和陶干还须绕行穿过大殿前厅,那儿正挤着一大群散席离去的道士。于是他们再行绕道,于东楼底层议事厅前分了手。

狄公见东厢二楼几近荒废,狭窄冰冷的走廊全靠几盏零星分布的灯笼照亮,光线稀疏暗淡。楼上死一般的寂静,只听见自己丝织长袍沙沙的摩擦声。

他记得陶干说包夫人住在第五间,因光线太弱无从辨别,他便数起房间的门:“第一,第二……”此时,他似乎听到有极轻微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停住了脚步,凝神细听,觉得身后不远处有丝绸衣裙的窸窸窣窣之声飘来。与此同时,他又闻到了一股甜而浓的香味,正感纳闷儿,欲回身看个究竟时,蓦地,一阵烧灼之感令其头痛欲裂,接着眼前一片漆黑,人也悠悠然倒下了。

狄公恍恍惚惚地醒了过来,先想到的是他的病情,自忖定是伤风感冒加重了。他的脑袋剧烈疼痛,心里有一种空落落而令其眩晕的感觉,朦胧中他闻到淡淡的妇人常有的脂粉香,他睁开眼睛,环视着陌生的环境。

狄公不禁惊讶不已,自己竟和衣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床顶张着天蓝色的丝绸罗帐,他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忽然指尖触到一大肿块,疼得慌忙缩手。他发现头上的帽子和绑带早已不知去向。

从床边传来一个柔软的声音,像是在说:“喝口清茶,醒醒神吧!”

丁香姑娘正弯身俯视着他,手里端着个青花茶盅,她伸出左手,用力托起狄公沉重的身子,以手臂扶住他的肩膀,帮他坐稳。狄公突觉一阵晕眩,她用力撑住了他,狄公呷了几口热茶,顿感舒适许多,慢慢地,他终于想起适才发生之事。他面带怒色地看着丁香姑娘,说道:“丁香姑娘,有人在此地从背后暗算我,你可知道些什么?”

丁香姑娘坐在床边,平静地对狄公道:“当时,我只听到房门‘砰’地撞击了一下,赶紧出门察看,呀!只见大人您仰面躺在走廊的地板上,不省人事。您的头正对着我的房门,因此我猜想,可能大人有事要到我房中来,便将您拖进房内,放在床上。还好,我因平时练功而尚强健,能拖得动您,可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大人,您的身子不轻啊!我看您昏迷不醒,遂用冷毛巾敷在您的太阳穴上,直到您醒过来为止。这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经过。”

狄公对此回答不甚满意,他皱着眉头说:“你可在走廊里看见谁?”

“走廊上黑黝黝的,连鬼影都未见,哪里还有人影?”

“那你可曾听到脚步声?”

“未曾!”

丁香姑娘的身上飘来一阵清香,狄公想起了什么,不好意思地说:“丁香姑娘,恕我冒昧,能不能让我看看你小荷包里装的香料?”

丁香姑娘解开了挂在腰带上的绣花小荷包,递了过来。狄公放在鼻前嗅了嗅,这是种淡雅的香气,迥异于他适才在走廊上被击倒时闻到的那种浓香,他把荷包还给了丁香姑娘,又问道:“我昏迷了多长时间?”

“有好长时间了,我估计半个时辰吧!现在已是午夜时分了!”丁香姑娘说着,沉默了一会,有点不高兴地噘起小嘴抱怨道,“大人,您是以香料判断此罪行的实施者的吧?我的香料如何,您看看我到底是有罪还是无罪?”

脸色苍白的狄公微笑了一下,解释道:“很抱歉!我脑中甚为混乱,丁香姑娘。你心地善良,倘若当时没有你,这个恶棍必定要加害我,没准我现已命归黄泉了,真要感谢你!”

“别谢我!真正救您性命的是您帽子底下层层缠绕的绑带。那恶棍定是用利器猛击你头部,如果当时您头上没有缠绕厚厚的绑带,内中还夹着厚厚的干橙皮的话,那这利器定会敲碎您的头盖骨,大人恐怕早就没命了!”丁香姑娘谦虚道。

狄公小声咕哝着:“我该起来了,要去感谢我的夫人们,她们坚持要给我的头缠上绑带,而且一圈又一圈的。但我还得先去探查一下那个算计我的奸诈之徒。”说着,他从床上爬下,但脑中仍旧天旋地转,无奈只得躺回床上。

丁香姑娘忙上前扶稳他,道:“且勿如此着急,大人。您受到了卑鄙小人的暗算,身子还未复原,我会慢慢帮您起身走动的,您不妨先在椅上坐一会儿。”

稍歇了一阵,狄公起身,丁香姑娘扶着他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将被血迹染污的绑带放于梳妆台上的铜盆中,以水洗净,再加上些她自用的创伤药,轻声细语地说道:“来,我给您重新缠上,这对消除您头上的肿块颇有益处。”

狄公呷了一口茶,开始细细观察这位姑娘。从她的脸上看,这个姑娘活泼且坦率,虽然乍一看并非十分漂亮的女子,但颇具吸引力。狄公心中暗自估计,丁香姑娘的芳龄约二十五,她穿着一般,笔挺的黑丝绸长袍上系着一条红色的宽腰带,这令她显得更加苗条婀娜。由于杂技优伶常锻炼身子,故一眼望去,其身体柔软敏捷。丁香灵巧地为狄公缠好了绑带,重新戴上帽子。

狄公道:“丁香姑娘,请坐下,我离开之前,想同你聊聊。请告诉我,为何你们这些漂亮而有才能的女子,会以杂耍为业?别误会,我并不以为这是种低下的行当,但我以为,对你这样聪明的姑娘而言,定可容易寻得更好的生计。”

听罢狄公这番话,丁香耸了耸肩,她先给狄公倒了杯茶,然后说道:“哦,这说来话长。我觉得自个儿是相当任性和固执的,我父亲在京城里有一家小药铺,全家以此为生。我们姊妹五个,没有男孩,真是倒霉!我是老大。父亲有一次赌钱,输给了一个药贩子,他想把我卖给药贩做小妾。我知道,这个药贩子是一个卑鄙下流的老头儿,但我只有一个选择,要么做妾,要么被卖到妓院。这两个地方我都不愿去,好在我身体十分健壮,生性喜动,因此,我父亲最终允我加入关老大的杂耍班。关老大付给了我父亲所需的全部钱款后收留了我。不久,我便开始学戏,还学翻跟头、走钢丝、变戏法、舞刀剑、转盘等,为戏班挣了不少钱。一年之后,关老大借给我父亲的那笔钱加上利息全部都挣回了。大人,关老大是一个好人,从不打扰我,也绝不强迫我去讨好那些看客,更不允我等去卖身。因此,我便一直留在了戏班里。”说到伤心处,丁香姑娘鼻子发酸,眼睛泛红,她用手绢擦了擦鼻子,继续道:“我知人们对杂耍女子心存偏见,他们以为男优伶皆为骗子,女优伶都是娼妓。他们错了。我敢向您保证,关老大是一个小心谨慎、认真负责的男子。至于我本人,虽然不敢声称自己冰清玉洁,但我绝不出卖身子,宁可饿死也不卖身!”

狄公点点头,继续问道:“你说关老大从不打扰你,但魔魔生呢?他可曾骚扰你?”

“嗯,你是说魔魔生?没错,一开始他还有点叫我心烦,说他是真心想和我好,倒不如说他觉得他尽了一个男子汉应尽的责任。可我还是狠心拒绝了他,他也接受了我的拒绝,这叫他单纯的自尊心受到了打击。打那时起,他见着我总是怏怏不乐的,失去这样一个率直的朋友,我也深感遗憾。因他毕竟是一个雄壮的武士,剑术高超,所以我倒愿意常与他同台演出,而且他的演技的确很棒。”

狄公插话道:“我可不喜欢他在台上对欧阳姑娘百般恐吓的模样。你觉得魔魔生是那种专门折磨女子,叫她们痛苦万分而以此为乐的人吗?”

“哦,不!他只是脾气暴躁,但并非卑鄙小人。您还想知道魔魔生的事吗?您尽可以问我,我知道些这个男人的事情。”

“欧阳姑娘是否也抛弃了他?”

丁香姑娘对此问题踌躇了一阵,缓缓答道:“欧阳姑娘是最近才加入我们戏班的,您明白……那……”

她吞吞吐吐道,接着很快将茶喝完,从桌上拿起了一根筷子,又一把抓起茶碟把它扔向空中,用筷子头顶住碟子,熟练地以手一捻,碟子便在筷尖上飞快地旋转,叫人眼花缭乱。

“放下!”狄公愠怒道,“它叫我整个头都在转,晕得很!”丁香姑娘忙熟练地抓住茶碟,将其放回桌上。狄公道:“别闹了,快回答我的问题!欧阳姑娘是否抛弃了魔魔生?”

丁香姑娘并不在乎狄公的呵斥。“您不必对我大呼小叫!”她冷冷地道,“我正要谈及此事。欧阳姑娘有点喜欢我,这你知道。但我不会为了那种儿女之情常去她那儿,因此与她保持一点距离。但魔魔生见我们如此相好,反而冷落了他,便怀疑我们之间有什么事,这便是他嫉妒她、憎恨她的缘由。”

“我明白了。那魔魔生到戏班多长时间了?”

“大约一年吧。但我总觉得他不是个真正的戏子,只是个到处晃的流浪艺人。他在大唐境内天南地北到处闲逛,迥异于常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不管怎的,‘魔魔生’哪会是他的真名!有一回,我瞧见他的坎肩上绣着个‘刘’字,但他坚持说那是从当铺买来的。此外……哦,还有件事,他以前肯定来过朝云观。”

“此话怎讲?”狄公关切地问道。

“在我们抵达此处的头一天,他就对整座道观布局十分熟悉。当时,戏班里所有人均认为这朝云观是个叫人毛骨悚然的地方,楼阁庭院众多,结构复杂,故而大家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尽量不出门。但魔魔生不!他多数时间独自一人到处游荡,毫不在乎这迷宫般的道观结构的复杂,根本不怕迷失方向。”

狄公严肃地对丁香姑娘道:“你最好防着点,他没准是个罪犯,你们对他不甚了解,知道的也就这么些,我还是担心欧阳姑娘的安危。”

“您难道未曾想过,她没准也是个罪犯吗,嗯?”丁香姑娘迅即问道。

“那倒不会!只是我觉得还是该多了解一些欧阳姑娘的情况。”

狄公满怀期盼地望着这姑娘,她犹豫了片刻,随后道:“我曾答应过关老大,不把戏班里的情形告诉外人,但您例外,毕竟您是本县县令。可我不喜欢您对欧阳姑娘胡乱猜想,甚至以为她有不可告人的图谋。据我所知,她不是一个真正的杂技演员,‘欧阳’也不是她的真实姓氏。我不知她究竟是谁,只知她来自京城,是个有钱人家的女子。当初她付给关老大一大笔钱要求进戏班,恳求关老大带她到朝云观中庆贺道教节日,并求关老大让她也一同演出。她向关老大保证,她的目的仅仅为警告此地的某个人,因此,她想在舞台上和她的黑熊一起表演,而且她要自己选择化妆样式和道具。欧阳姑娘的事关老大也乐得不管,因她不领薪俸,戏班可有双倍的利益,关老大当然依她。我们到达此处后,她并不参加我们与道士的聚会。她托关老大夫妇和我来指点那帮傻瓜怎么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及搬弄道具,因魔魔生对此事不起劲,所以也帮不上大忙。”

狄公问:“你想,魔魔生以前认识欧阳姑娘吗?”

“这个我却不知。他们在一块时,多半大吵大闹。嗯,今晚我瞧见她将自己扮成白玫瑰的模样,可之后关老大问她为何要装扮成白玫瑰时,她却道,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用不着旁人瞎操心。当您突然来看关老大,并询问戏班情况时,关老大非常害怕,以为欧阳姑娘在干什么不法勾当。那便是我所知道的。请您别叫关老大和其他人知道我对您说的话。”

狄公点了点头。他有些沮丧,暗想,丁香姑娘这番奇怪之语倒叫此事更趋复杂了。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但觉得身子很是虚弱,便向丁香姑娘做了个手势,意欲单独在房里待一会儿,然后蹒跚地走到房间角落处的便桶前,猛吐了一通。吐毕,似觉舒服些,随后走到梳妆台前,脸盆中恰好有半盆清水,他以冷水洗了脸,梳理了一下长须,顿时感到神清气爽。他又喝了一杯热茶,随后走到门口,唤丁香姑娘进房。他发现自己现在已能稳当走路,头痛也消失了,遂微笑着对丁香姑娘道:“我目下便要回去了,再次感谢姑娘及时相救,我会铭记在心的,丁香姑娘。如若你日后有事需要我帮忙,无论如何,我都会尽力而为!”

丁香姑娘点了点头,垂下双眼,把玩了一会儿红腰带结。蓦地,她仰起头,看着狄公道:“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听听您的建议,是关于……纯粹是私事。或许有点不便,但您是县令,定会听到许多不当的事,不管怎的,坦白说,我几乎没有过大多数女孩能感受到的相爱之情。但我得承认,我觉得自个儿已被欧阳姑娘深深地吸引了,超过了我曾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男子。我曾对自己说,这一切均无意义,一切都会过去。我故意避开她,疏远她,也不进她的房间,但同时我又很担心,是否我天生不宜与人共结连理。要知道,如若一个男子同我结为夫妇却不幸福,那我会恨死自己的。您认为我能做些什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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