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大唐狄公案贰(15)

10个月前 作者: (荷兰)高罗佩
第65章 大唐狄公案贰(15)

第65章 大唐狄公案·贰(15)

大堂上发出一片惊讶的低语声。县令大人怒视四周,再一次拍打惊堂木,大声说道:“不许喧哗!”接着对后生说:“本县获悉,蒋秀才已在四天前溺水身亡!”

“大人,”后生声音颤抖,说道,“晚生愚钝无知,干下了错事以致混淆视听。晚生内心之不安,实难以言表。晚生深知,由于鲁莽行事,铸成大错,理当遭谴。晚生只求大人,念及当时情况之特殊,对我从轻发落,晚生将不胜感激。”后生稍作停顿,此时堂上一片寂静。后生继续说道:“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人像我这样,洞房花烛之夜从大喜到大悲,以致万念俱灰。那夜,我与心爱之人云雨交欢,不料,瞬息之间,爱妻便气绝身亡。”

后生好不容易吸了口气,接着说道:“我意乱情迷,呆呆望着爱妻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内心既悲痛又恐惧。过了一会儿,极度惊恐使我不知所措。作为蒋家独子,甚感无颜去见对我钟爱有加的老父。他寄厚望于我,指望我能为蒋家传宗接代,我却在新婚之夜,就令他的希望化为泡影。看来,我只有了此一生,以求解脱。”

“我急急忙忙披上衣服,想开门出去。但又想到婚庆宴席尚在举行,到处是人,我出去,定会被人发觉。情急之下,突然想起来我家修理屋漏的木匠说过,新房的房顶有两块天花板是活动的,他说:‘挪开此板,可以藏匿值钱的东西!’于是,我站在凳上,翻身上梁后,进了屋顶阁楼。我把天花板放回原处后便爬下了屋顶,出了宅院,来到街巷。”

“时值深夜,四周无人,我便偷偷来到了湖边。我站在湖边的一块石头上,解开了绸腰带。因我担心长衫使我无法尽快下沉,而增加我的痛苦,便想要脱去长衫。当我正要脱去长衫时,凝望着阴森的湖水,一向怯懦的我变得越加胆寒。脑海中浮现起传闻中令人恐怖的水怪,眼前也似乎有影影绰绰的东西在游动,它们狰狞的目光正盯着我。尽管天气闷热,我却浑身发抖,牙齿打战。我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由于我的腰带已经落水,所以只得裹紧长衫,离开湖边。我混混沌沌,身不由己地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寺庙的山门口。这个恶棍突然从黑暗中蹿出来,抓住了我的肩膀,我以为他是强盗,便极力挣脱。可是他猛击我的头,当时我便不省人事,等我苏醒过来,已躺在一个可怕的山洞里。第二日清晨,这个恶棍立即问我的姓名,家住何处,还问我犯了什么法。我明白他企图讹诈我以及我那可怜的老父亲,因此就没有开口。他狞笑着说,他将我带到山洞是我的造化,官兵和差役便找不着我,还强行给我剃了头,说这样我便可冒充他的弟子,不会被人看破。他令我拾柴火,做饭,说完就走了。”

“我想了整整一天,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打算远走他乡,一会儿,又想回家去见父亲。夜晚,恶棍喝得醉醺醺地回到山洞。他又盘问我,见我死不开口,便将我捆绑起来,并用柳枝狠命地抽我,而后便让我躺在地上。这一夜真难熬,我觉得比死都难受。第三日早晨,恶棍解开我的绳子,给我喝点水。我稍稍觉得好受了点,他又令我拾柴火。我暗下决心离开这个心狠手辣的和尚。”

“我拾了两捆柴火后,逃到了城内。一路上无人认出我,因我衣衫褴褛,又剃了个光头。我腰酸背疼,筋疲力尽,但一想到要见父亲,便感力气倍增,支撑着走到了家门附近。”

蒋秀才停了下来,擦拭脸上的汗珠。狄公示意衙役让后生喝杯凉茶。喝完凉茶,蒋秀才接着说道:“当我看到我家大门有衙役把守时,我的惧怕可想而知!我感到来迟了一步,我那可怜的父亲大人因不堪我给家门带来的羞辱而走了绝路。为了探听虚实,我从花园的小门溜进府内,将两捆柴火留在街上。我从新房的窗口向内张望,只见一个可怕的幽灵——阎王爷正怒目看着我!阴曹地府的鬼怪要捉拿我这个‘弒父’的罪人!我完全丧失了理智,于是跑回到人迹稀少的街巷,后来又逃进了树林,在树丛中站了许久,最后才回到山洞。”

“和尚正在山洞里等我。一见到我,便火冒三丈地扒掉我身上的衣衫,往死里打,还大声叫嚷,非要我承认罪状。我不堪折磨终又昏死过去。”

“那一晚犹如噩梦。我发高烧,昏迷不醒。和尚把我叫醒,给点水喝,又毒打一顿。我手脚一直被捆绑着,除了身体的摧残,我热得发烫的头脑也被可怕的念头折磨着。我杀死了两个人,我的两个至爱,我的父亲和我的妻子……”

后生的声音越来越低。他摇晃了几下,终因极度疲惫而昏倒在地。

狄公命洪亮将后生带到后堂。他对洪亮说:“让仵作赶快抢救并医治他的伤口。给他服点安神药剂,再换上像样点的衣帽。后生苏醒之后,立即禀报。送他回家之前,我还须问他一个问题。”

之后,县令大人俯身向前,神色冷峻地问和尚:“你有何言禀告?”

和尚在江湖上闯荡多年,虽然历尽沧桑,每次总能化险为夷,躲过劫难,因而还不曾领教过衙门严厉的法度及残酷的审讯。适才蒋秀才在向狄公禀告时,和尚曾在一旁低声嘟囔和咒骂,都被衙役凶狠的脚踢制止。现在狄公发问,他依然粗野无礼。他说道:“我唤作和尚,刚才那小子胡说,我——”

狄公对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用皮鞭的抓柄猛打和尚的脸,并对他喝道:“向大人禀告,休得无礼!”

和尚气得脸色发青,起身欲对衙役还手,但站立两旁的衙役早已有所戒备,此时纷纷举棒将和尚按住。

“你等教训教训此人,待他循规蹈矩后,我再问案!”狄公对衙役吩咐道,说完便只顾埋头细阅案卷。衙役应声说“是”。

过了一阵,只听得往石板地上泼水的哗哗声,原来衙役正提着水桶往和尚身上猛浇冷水,让他从昏厥中醒来。不一会儿,衙役对县令大人禀报说可以开审问案了。

狄公向下望去,和尚的头多处流血,左眼紧闭,不能睁开,右眼迷惘地望着狄公。

“本县得知,”狄公说道,“你与众多赌客谈起,你和一个名叫毛禄的人过往甚密。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和尚往地上吐了一口血水后,口齿不清地说道:“那天,刚到子时,我去城内闲逛。快要走到寺庙后的小路上时,我见有人在一棵树下挖洞。当时,月色正浓,我看清此人正是毛禄。他慌慌张张地用一把斧头挖洞,我料想他一定在干见不得人的事。可是他手中拿着斧头,我不敢贸然行事,所以便没有上前。”

“他挖好了洞,把斧头及一只木盒放了进去。当他用手往上盖土时,我上前半开玩笑地说道:‘毛兄,要我帮忙吗!’他说道:‘原来是和尚啊,这么晚还出来遛遛?’我又说道:‘你埋什么?’他答道:‘没什么,是几件没用的旧工具。你去庙里看看,那儿有好东西!’他抖抖衣袖,我听到铜钱的响声,便对他说:‘弄几个钱给穷哥儿花花,怎么样?’他上下打量着我,说道:‘和尚,今晚算你走运!那伙人眼红我得了手,正在追我呢。不过,他们远在树林里晕头转向!此刻只有一人在庙里,你赶紧去,在他们赶来之前还能捞点什么。我只拿了这些!’说完他就走了。”

和尚舔了舔红肿的嘴唇,狄公示意衙役给他一杯凉茶。和尚一饮而尽,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又接着说道:“我先把洞挖开,看看洞内究竟藏的是什么。这一回,那小子倒没骗我,里面只有一只木匠用的工具盒。于是,我走到庙内,只见一个老头儿在小屋内鼾声大作,空荡荡的庙堂里只有一口棺材。我早该料到这一招儿,这小子撒了个谎是想开溜。大人,小的只有这些可禀。要是大人想知详情,把那该死的毛禄抓来提审便是!”

狄公捋着胡须,突然,他问和尚:“你绑架和毒打无辜后生,可有此事?”

“小的这样做不是帮大人将犯人缉拿归案吗?”和尚瓮声瓮气地说道,“再说,我总不能白养着他呀。他不肯干活,我自然要教训教训他。”

“简直强词夺理!”狄公怒斥道,“你强行将后生劫到山洞,并用柳枝抽打。你是招,还是不招?”

和尚侧脸看了看手里拿着皮鞭的衙役,无奈地低声说道:“我招!我招!”

狄公让书吏宣读和尚的供词。其中关于蒋秀才的一段文字已稍做改动,但和尚认定无误,便在供词上捺了手印。狄公说道:“你犯有数条罪状!本县即可对你严惩。然而,本县决定待核实你与毛禄一事后再行判决。现将你监禁牢房,你须细想所招供词,若有不实,届时可是咎由自取!”

和尚被带下堂去。洪亮前来禀报说蒋秀才已经苏醒,两名衙役便将他带上堂来。蒋秀才此时已换上了干净的蓝布长衫,头戴玄色便帽,面容虽苍白,可仍不失英俊。

蒋秀才仔细听书吏宣读他的供词后,在上面捺下手印。狄公神情严肃地看着他说道:“蒋秀才,适才你已招认,因你鲁莽行事,业已严重阻碍本县查访案情。本县念你已遭受诸多劫难和折磨,故而不再追究。现在,本县特告知你一件喜讯:你父仍然健在,他对你非但没有责备,反而为你溺水身亡深感痛惜和震惊。你父涉嫌洞房血案被人诬告,故而,你家门前派有衙门差役把守。你在新房窗口所见的‘阎王’是本县。当时你神态恍惚,我的样子一定吓人吧!”

“本县还有一事必须如实相告:新娘的尸体不知去向。本县正竭尽全力寻找,以便早日下葬。”

蒋秀才双手掩面而泣。狄公稍待片刻,继续说道:“本县在放你回家之前还要问你一句,除了你父亲之外,是否还有别人知道你的‘竹林逸士’这个别号?”

蒋秀才有气无力地答道:“大人,除了父亲之外,只有我妻知道。自从与妻相识以后,我才用此别号,作为我赠诗上落款之用。”

狄公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然后说道:“好吧!本县今日提审到此结束。和尚已被投入牢房,本县会给他应有的惩处。蒋秀才,你现在即可回家!”

狄公命马荣用轿子送蒋秀才回家,并让他召回守在蒋府大门口的衙役,同时告知蒋举人,对他的软禁也告终止。

县令大人拍案退堂。

狄公在后堂坐下,陶干、洪亮和乔泰也在狄公对面落座。狄公略显疲惫地对陶干笑着说道:“陶干,你的差事干得很好!洞房血案,除了尸体尚未找到外,已经告破!”

“大人,尸体失踪定与毛禄有关!”洪亮说道,“毛禄谋财杀死堂兄,我们将毛禄缉拿归案,便能弄清新娘的尸体究竟现在何处!”

狄公显然不同意洪亮所见。他慢慢地说道:“毛禄移尸出于什么目的?我们可以设想,毛禄在寺庙附近杀死堂兄之后,到庙里想找一处地方藏匿尸体。这时他看到庙堂内的棺材。打开棺材对他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因为他有木匠用的工具在手。那么,他何不干脆将毛源的尸体放在女尸上面,为何要自找麻烦,搬开女尸呢?这样一来,毛禄仍然面临一个如何处置女尸的问题。”

陶干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狄公的分析,一手抚弄着他痣上的三根长毛。他突然说道:“会不会另有人在毛禄进庙之前就已经移走了新娘的尸体?这个人我们尚不知他的姓名,但他一定出于某种原因不惜一切想阻止我们开棺验尸。总不至于,女尸自己跑出棺材吧?”

狄公听到陶干的最后一句话,不禁盯着他看了一眼。他双手拢袖,靠在椅子上,沉思了片刻。

猛然间,狄公坐直身子,举拳击打案桌并大声说道:“陶干,你说得对!她正是自己跑出棺材的!她没有死!”

三位随从诧异地看着狄公。

“这怎么可能,大人?”洪亮问道,“大夫说她已经死了,经验老到的收尸人也亲自清洗了尸体,而且女尸放在闭盖的棺材里已有几个时辰!”

狄公异常兴奋地说道:“不!听我说下去!你们记得仵作说过,在这种情形下,新娘通常是昏厥,死亡是很少见的。那么,假若她昏过去后,神经的过度刺激便可能使她处于一种假死的状态。我朝历代医典上均有此类病例的记载,病人呼吸完全停止,脉搏全无,眼睛无光,有时病人的面部甚至显现死亡的征兆。而且,这种状态可能会持续几个时辰。”

“当时,新娘在匆忙中被放进棺木,送至寺庙中。幸好,此棺木为薄板所制,仅作为临时存放之用。我亲眼看到棺盖与棺木间有多处缝隙,不然,新娘在棺木中定会窒息而死。后来,棺木停放在庙内,众人离去后,新娘苏醒过来。她叫喊,用脚猛踢棺木,但是庙中空空无人,只有又聋又哑的看守人。再说,棺木停放在庙内的侧堂。”

“下面仅是我的推测。毛禄杀了堂兄,窃取钱财后,便想在庙内找一个可以藏匿尸体的地方。这时他听见棺木内有动静!”

“这下他一定吓得魂飞魄散!”陶干插话说道,“他非拔腿就跑不可!”

“我们假定他没有逃跑,”狄公说道,“而是取来工具,打开棺木。新娘对他讲了经过……”说到这里,狄公的声音低了下来。他紧蹙眉头,现出困惑的样子,说了下去:“不对,这里有一点不合情理。毛禄听完新娘的讲述,为何没有想到立即送新娘回去,从蒋举人那里要一笔可观的犒赏呢?”

“以我之见,大人,”陶干说道,“新娘一定是看见了毛禄的尸体。她变成了毛禄杀人的见证者,因此毛禄害怕她会告发他。”

狄公点头称是。

“对!说得对!”狄公说道,“于是毛禄决定把新娘带到偏远的地方,等到庙内的棺木下葬后再做打算。毛禄可能给她两条路走,一是将她卖入娼门,二是送她回家,条件是必须告诉蒋举人说是毛禄救了她。无论哪一条路,他均可发一笔横财!”

“可是,毛禄在挖洞掩埋工具时,新娘在什么地方?”洪亮问道,“为什么和尚搜索寺庙时并未见到新娘?”

(本章完)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