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大唐狄公案·贰(9)
“大人,简直是祸!”年轻书生说道,“因此,我觉得必须求教大人!梁大人尽管染恙在身,可他非亲自过问账务不可。他写信不让我过目,与万一凡谈买卖上的事也不许我参与。万一凡是他生意上的中间人,是刘飞坡引见的。可是我必须记账、结账。近来,我注意到尚书大人的买卖做得过于离奇,他以不可思议的低廉价格出卖他大片的耕地。大人,这可是赔本的买卖呀!梁家指望我能尽责,可我无能为力呀!梁大人毫无此意,我如何能出言劝他呢?”
狄公同情地点点头,这可真是件棘手的事。过了一会儿,他说道:“对你而言,这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差事。可是,你务必要告诉梁大人的长子这里的情况。何不请他来这里住上一段时日,他便能亲眼见到他父亲已是老朽之人?”
梁奋似乎对狄公所言无所表示。狄公对梁奋深表同情。他完全能明白,一位声名显赫贵人的穷亲戚,想要对家族告知这类不利于一族之长的事,是多么尴尬和为难。他对梁奋说道:“要是你告诉我几个实际例子,说明梁大人在买卖上不善经营,我很乐意为你写个便笺,以县令的身份证实梁大人已年迈多病,无力妥善处理家族事务。”
书生脸上愁容顿时烟消云散。他感激万分地对狄公说道:“大人,那敢情好,我为了熟悉账务,已经对梁大人最近几宗买卖结算了一下,并已记在账册上。这是总账,梁大人在空白处亲自写了批语。因为眼睛不好,字写得很小,但意思是清楚的。大人,你看,梁大人对那片耕地的开价太低。买主付的倒是现钱,不是金锭就是纹银,不过……”
狄公全神贯注地审视着梁奋递给他的账簿。但是他并没有注意账目,而是在细看上面的笔迹。这字迹与竹林逸士写给杏花情笺上的手笔简直完全一样。
狄公抬头,说道:“我把账簿带回衙门细阅。”他卷好账簿放进袖内,继续问道,“蒋虎彪投河自尽,你一定深感震惊吧?”
“我?”梁奋愕然,“我听大家谈过此事,可从未与他谋面。大人,在汉源,我几乎没有朋友,也很少出门,只到过孔庙的藏书楼中去查找书卷。我空下来只是埋头读书。”
“可是你有闲暇去逛柳巷,是吗?”狄公冷冷地问道。
“简直是无稽之谈!”梁奋气愤难平,大声说道,“大人,我夜间从不出门!那对老夫妻可以替我做证。我对那些水性杨花的女人毫无兴趣。再说……再说我到哪儿去弄银子,供我消遣作乐?”
狄公没有作答。他起身走向园门,问道:“梁大人以前身体尚健朗时是否常去园中散步?”
梁奋迅速看了狄公一眼,答道:“不,大人,这是后园。这扇小门通往屋后的小径,府上的花园在屋子的另一头。狄大人,您千万别相信那些闲言碎语,我真不知是谁——”
“别在意。”狄公打断了他的话,“我回去先看看账本,有事再来打扰你。”书生频频道谢,然后引狄公到前庭,并扶他上了轿。
狄公回到衙门,洪亮和乔泰正在后堂等他。洪亮神情兴奋地说道:“大人,乔泰有新的案情禀报!”
“哦!太好了!”狄公在案桌后坐下,“快快说来,乔泰!”
“其实也没有什么,”乔泰不好意思地说道,“大人交给我的差事,无多大进展!我去了洞房,搜寻了一遍,仍然没有查得暗中偷看大人的怪人踪迹。而后马荣从寺庙回来与我一起缉查,也毫无结果。至于木匠毛源,也无重要发现。蒋府的管家说,他是在婚典前两日找来木匠的。第一日,毛源为吹打乐手搭了个台,晚间,他就睡在门房。第二日,他修了几件家具,又补了漏雨的洞房的屋顶。那晚,他依然与看门人睡在门房。第三日早晨,他又整修了宴席用的饭桌,后来在厨房帮忙。婚宴开始之后,他就与下人们一起饮酒,喝得酩酊大醉,倒头就睡。不料想,早晨醒来,就闹出了洞房凶案。毛源心生好奇,想看个究竟,所以没有离开蒋府,一直到蒋举人寻找儿子无功而返。后来管家就见毛源在大门口与发现蒋少爷腰带的渔夫说话,不久他就带着他的木匠家什走了。毛源在蒋府时,没有跟蒋举人说过话,一直是管家吩咐他干活儿和付钱给他的。”
乔泰摸了摸短须后,接着说道:“今日午后,我趁举人小睡时,翻看了一下他的藏书。有一卷关于箭术的古书,此书中镌有插图,我甚感兴趣。翻看之后刚要放回原处,忽然发现此书的后面横放着一卷旧书,原来是一卷棋谱。我顺手一翻,它的最后一页就是杏花袖内所放的那一张棋谱。”
“好极了!”狄公不禁高声说道,“这本书你拿来了吗?”
“没有,大人,我怕举人发现会起疑心。我让马荣兄弟留在府内,便去了孔庙对面的书摊。我对摊主说了书名,他说店内尚有一本,而且一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摊主说此书是在七十年前由韩永涵的曾祖父出钱刻印的。这位老先生人称韩隐士,性情古怪,却是下棋的高手。他的这本棋谱广为传阅,数十年来,爱好围棋的人对最后一页的棋局更欲争相破解,可是无人成功,而且书中对此棋局也没有说明。因此,大家认为出书的人可能误将此页装在书的最后。因为书尚在刻印时,韩隐士便溘然长逝了,所以没来得及校雠此书。大人,我买下了此书,请您过目。”乔泰将一本书角卷折、纸页泛黄的古书递给了狄公。
“真是一段饶有趣味的传奇!”狄公一面说道,一面急切地打开书卷,迫不及待地翻看起书的序来。
“韩永涵的先祖是位出色的文人,”狄公说道,“这序写得不同凡响。”他将书翻到最后一页,又从抽屉内取出杏花袖内的那张棋谱,比较之后,便说,“杏花正是从同一版本的棋谱上撕下的。但是,究竟为何呢?一张七十年前刻印的棋谱,与今日汉源城内正在酝酿的阴谋会有怎样的联系呢?真是不可思议!”狄公摇摇头,将书和棋谱放回抽屉内。他回过头来,又问洪亮:“洪亮,有刘飞坡的详情吗?”
“所得情况与案情并无直接关系。”洪亮答道,“当然,刘飞坡之女猝死,尸首又不翼而飞,左右街坊对此议论纷纷。百姓说刘飞坡一定预感到其女的婚姻前景不妙,故而设法了结此事。我在刘府旁边的酒肆,与刘府的轿夫一起饮酒闲谈。轿夫对我说,虽然刘老爷为人刻板,治家甚严,可刘府上下对他倒颇有好感,因为老爷常年经商在外,下人们过得还算自在。不过倒有一件事甚为奇怪,轿夫说老爷会玩弄隐遁术!”
“隐遁术?”狄公闻所未闻,大为吃惊地问道,“轿夫所说何意?”
“是这样的,”洪亮说道,“有几次,刘飞坡去了书房,可是当管家去书房找他时,书房内却空无一人。他在府内找了个遍,也不见人影,而家中的人均说老爷并未外出。可是到了用膳时,管家会突然在回廊里或花园内碰见老爷。管家第一次遇到此事时,曾经对刘飞坡说他到处找老爷有事,但是找不到。刘飞坡闻言却勃然大怒,骂他是老糊涂、睁眼瞎,并说自己一直坐在花园的凉亭内。从此,管家再也不敢多言。”
狄公说道:“恐怕,那轿夫是喝多了吧?今日午后,我拜访了韩府和梁府。在韩府,韩永涵在闲谈中露出口风,说蒋举人早早赋闲回家,是因为有女弟子告他行为不轨。可韩永涵又断言蒋举人是无辜的,并一再声言,汉源的名士品德超群。因此,刘飞坡说举人对他女儿施以非礼极不可信,正如我等当初乍听便认定此为无稽之谈一般。在梁府,梁大人有一远房侄子与他住在一起,他侄子的笔迹似乎与竹林逸士相似!把那些书信给我!”
狄公从袖中取出梁奋记的账本,又拿出书信一比,他握拳猛击案桌,沮丧地说道:“不对呀!笔迹对不上!这宗案子真让人心烦意乱!看!字体相同,墨锭相同,毛笔相同,就是笔锋不同,确实不同!”狄公摇头叹息,继续说道,“可是何其相似!梁大人年迈体衰,府上除了一对老夫妻照看梁大人外,并无其他仆役。梁奋在后院有间小屋,并有门通往屋后的小径。他若与外面的女子幽会,这是最好的私会之处。也许杏花就是在那里与他见面的。他们可能在某个店铺邂逅而相识。梁奋说他不认得蒋秀才,不过他当然清楚,蒋秀才已经亡故,因而死无对证。洪亮,你看看,蒋举人写的名单上有无梁奋此人?”
洪参军摇摇头。
“大人,即便梁奋与杏花有私情,他也无法行凶。”乔泰说道,“他不在花船上,蒋举人也一样。”
狄公两臂抱于胸前,低头沉思。终于,他开口说道:“我坦言,对此案,我目前尚无头绪。你们两人先去用膳,而后,乔泰去蒋府替换马荣。洪亮,你用过饭后,告诉厨房,我在此房内用膳。今夜我要在此细细审阅这两桩奇案的所有案情,看看能否理出点线索来。”狄公用力捻着胡须,停了一会儿,又说道,“就目前来看,我们的依据很不充分。先说花船一案。一个舞姬因为有秘事相告而被害,现有四个疑犯:韩、刘、苏和王。案情与一张七十年前刻印的棋谱有关。舞姬还有一段私情,这段私情也许与凶杀无关。舞姬的相好,可能是蒋举人,他熟知情笺上的别号;也可能是刘飞坡,他也可能知道这个别号,而且笔迹相似;还有可能是梁奋,他的笔迹相似,而且他的住所是幽会的绝好去处。”
“再说第二桩奇案。一个学识渊博但被怀疑行为不轨的举人对儿媳图谋非礼,而致儿媳死于非命,新郎也因此自尽身亡。举人未曾验尸,草草将尸体入殓。木匠与渔夫交谈后疑窦顿生——洪亮,请记住,我们还要查找渔夫此人——木匠突然被害,凶器就是木匠所用的利斧。举人断言新娘尸首失踪,杳无痕迹。”
“眼下,就是这些。你二位是否还有新的线索?”只见他们摇了摇头,狄公接着说道,“没有,那好。汉源小城,死水一潭。韩永涵说得对,本城平安无事。好,大家忙去吧,明日再叙!”
九
狄公用罢晚膳,令仆役在露台看茶。
县令大人慢慢地登上宽阔石阶,来到露台,在太师椅上入座。晚风送爽,驱散乌云,圆月当空,银辉清朗,映照着无垠的湖面。
狄公饮香茗,随从轻手蹑脚地退下。偌大露台,只剩狄公一人。他轻展双臂,舒了口气,宽了长衫,靠在椅背上,抬头望着皓月。
狄公思前想后,两天以来,诸多事端令他寝食难安,至今仍然一筹莫展。支离破碎的种种幻影,如走马灯似的在他眼前不停转悠:湖水中杏花惨白的面庞,被害木匠面目全非的头颅,洞房窗外憔悴枯槁的怪人。
狄公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来。他站在玉石栏杆边,一眼望去,小城依旧,生活如常,孔庙前、集市上的喧闹声依稀可辨。朝廷将小城百姓托付于他,任重如山,可是凶犯至今仍逍遥法外,依然在为非作歹。他身为地方县令,朝廷命官,对此却无能为力。
狄公焦虑地在露台上来回踱步,双手反剪。
猛然间,狄公停住步子,思忖片刻,转身离开了露台。
后堂内别无他人,他打开一只放置废弃衣物的箱子,挑了件褪了色的破旧长衫穿上,外套一件打了补丁的旧短褂,腰间胡乱地系了一根带子。狄公又摘去乌纱帽,松了发髻,用一块脏布包了头发。他在袖内揣上两串铜钱后,便踮着脚出了后堂,来到前庭,又走边门出了县令府邸。
在屋外小径边,狄公抓了把尘土抹在胡须上,然后便穿街走巷来到集市上。
集市上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狄公挤在人群中,在小食摊上买了张煎饼,勉强咬了一口,胡须和脸颊上满是油腻。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市上走着,试图在东游西荡的地痞无赖中找个人,打听一点虚实。可是他们均只顾着忙自己的事,不想搭理他。刚想找一个卖肉丸子的小贩聊一聊,还未曾开口,他就往狄公手里塞了一个铜板,匆匆赶路,嚷道:“上好的肉丸子!只卖五个铜板!”
狄公寻思,或许小饭馆里可以碰上三教九流的各式人物。于是他拐进小街,来到门前挂着大红灯笼的小面馆,掀开脏兮兮的布帘,走了进去。
屋内充斥着一股刺鼻的油烟和酒菜味。木制方桌旁坐着十几个干活儿的下人,正呼噜呼噜地吃着面条。狄公在屋角的一张方桌旁坐下。一个衣冠不整的店小二向他走来,狄公要了碗面条。狄公曾下功夫钻研过各地市井百姓的生活习惯,故而能娴熟地讲他们的俚语,可店小二还是狐疑地看了看他。
“这位客人眼生得很,打哪儿来的?”店小二无礼地问道。
狄公这才警觉地意识到,汉源是个闭塞的小城,陌生人很容易引起注意,于是急忙答道:“我午后刚从江北到此。你休要啰唆!我吃面条,你收铜板。快快送上来!”那店小二耸耸肩,对着后面的厨房高声吆喝着。
这时,面馆的门帘猛地被人掀开,进来两条汉子。走在前面的一个长得高大魁梧,穿着一条宽大的裤衩,上身只着一件坎肩,颀长而满是肌肉的双臂裸露在外,一张上窄下宽的脸上粗短的胡须硬立着。后面的一个,个头矮小,穿一件满是补丁的长衫,左眼上贴着一块黑膏药。他用手肘推了推高个儿,指了指坐在桌边的狄公。
他们急步走到桌边,在狄公两边坐下。
“你两个混账小子,谁叫你们坐在这儿的?”狄公怒声道。
“住嘴!你这个臭外乡人!”高个汉子声嘶力竭地叫着。这时狄公觉得有刀尖抵住了他的腰部。独眼汉子靠近狄公,一股大蒜和臭汗混杂的气味随之而来,令人作呕。他用鄙夷的口气说道:“我看见你在集市上将一个铜板塞进腰包。我们怎能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抢了我们的饭碗?”
狄公马上明白这家伙的讹诈企图。沿街乞讨而不入乞丐帮,这可触犯了古已有之的不成文帮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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