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大唐狄公案·贰(7)
狄公向窗口走去欲打开窗户。窗户用木闩闩着,满是灰尘。狄公费力地推开窗户,透过窗框上的铁条向外看去,有一片菜园,园子的四周砌有砖墙,墙边上有一小门,那是为厨子来园里摘菜用的。
狄公不解地摇了摇头,说道:“房门是反锁的,洪亮,窗上又装有铁条,而且窗户显然已久未开启,这蒋家公子如何得以逃出此屋?”
洪亮也面露狐疑,看了狄公一眼。“真怪!”洪亮说道。迟疑片刻后,接着说道,“也许此屋有一暗门,大人!”
狄公急忙起身。他拉开大床,仔细察看后墙和地面,而后又察看了所有的墙和地面,可是毫无结果。
狄公重新坐下,拍去膝上的灰土,说道:“洪亮,你去客厅,命蒋文祥列一张他自己以及他儿子的亲朋好友的名单。我在此再做一些巡查。”
洪亮走后,狄公抱臂而坐。真是旧疑未解,又添新惑。杏花一案,还有点眉目,凶犯杀人的目的是为了阻止被害人向官府告密。已有四个疑犯在案,经过查访,了解他们与杏花的关系后,应即可知晓谁是真凶,真相也可大白。而且目前明察暗访的进展也颇顺利。唯独这桩奇案,实在棘手。案子涉及的两人均告死亡,已死无对证。蒋文祥性情古怪,但看来绝非那种寻花问柳之人。当然,表面现象常能迷惑人。另外,万一凡也不至于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公堂上对自己女儿的事编造谎言。蒋文祥说他儿子从未去过柳巷,大概也是实情,因为他深知这种事轻易便能查清。会不会蒋文祥本人与杏花有瓜葛,而在情笺中用了儿子的别号呢?蒋文祥虽然年纪不轻,生性执拗,但他仍不懂如何对女人投其所好。无论如何,必须看看蒋文祥的手书与情笺上的字迹是否相同。洪亮令蒋文祥写的名单即可解开谜底。不过,蒋文祥绝不会是杀害杏花的凶犯,因为他当时不在船上!那么,也许杏花的私情与凶案根本没有干系。
狄公在座椅上辗转不定。突然,他不安地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暗中注视着他。他转身朝窗户望去。
一张苍白憔悴的面孔上,一对圆睁的双目正盯着他。
狄公一跃而起,疾步向窗边走去,但被矮凳绊了一个踉跄。等他赶到窗边时,只见园门已经关上了。
他匆匆来到前庭,令马荣和乔泰到街上搜寻一个中等身材的汉子,那人的头发剃得光光的,像个出家的和尚。他又让衙役班头将蒋府中所有的人带到客厅,然后巡查蒋府上下,看是否有人藏匿。吩咐完毕,狄公踱步向客厅走去,双眉紧锁。
洪亮与蒋举人急步来到,不知出了什么事。狄公没有回答他们的问话,他对蒋举人说道:“你为何没有告诉我洞房内有一暗门?”
蒋举人茫然地看着狄公,颇为惊异。
“暗门?”他问道,“我一个赋闲在家的文人,一直平安无事,何需这种机关?我本人亲自督管府中一切,我向大人担保,蒋府内绝没有暗门!”
“那好,”狄公淡淡地说道,“那你说说,你儿子是如何逃离洞房的。屋内只有一扇窗,且是闩着的,门又反锁着。”
蒋举人用手拍拍前额,颇为不悦地说道:“我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给你时间,细细想想这道哑谜。”狄公说道,“你在府上等候吩咐,不许擅离。我马上去寺庙,开棺验尸。为求公正审案,此举实属必要,你也不必再叫屈喊冤!”
蒋举人尽管不快,但仍不动声色。他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厅。
衙役班头带着十几个人进了客厅。“大人,人已全部带到!”洪亮对狄公说道。
狄公打量着他们。他们之中无人与他见到的窗外汉子的面目有相似之处。他又问了丫鬟牡丹给新人送早膳之事,她的回答与蒋举人所言一致。
狄公让大家离厅后,马荣和乔泰赶到,马荣大汗淋漓,对狄公道:“大人,我们二人搜寻了附近街巷,但毫无结果,只发现一卖凉茶的小贩在手推车旁打盹儿。正午时分,天气炎热,街上空无一人。在园门边放着两捆柴火,可能是砍柴人留在那儿的,但没见到人。”
狄公简略地告诉他们,有个模样古怪的男子在窗外偷偷看他。接着,狄公差遣班头去刘飞坡和王员外府上,让他二人去寺庙,马荣则随他一同前往。他转而对乔泰说道:“你与两名衙役等在此地,不要让蒋举人离开半步!另外,务必注意适才那偷窥我的人!”
狄公不快地甩袖走向官轿。他与洪亮登轿,向寺庙进发。
当狄公、洪亮踏上寺庙前宽阔的石阶时,他们看到四周杂草丛生,寺庙山门的高大梁柱上已是红漆斑驳。狄公记得听人说起过,这里的和尚在几年前已纷纷离去,寺庙里只剩下一个年老的看庙人。
狄公与洪亮穿过回廊到了寺庙侧堂,马荣已在此等候,还有仵作和几名衙役。马荣让办丧事的人以及他的两名帮手见过狄公。侧堂的右边是供坛,上面已无供品。坛前便是一口木棺,停放在木头支架上。衙役在侧堂的左边安放了一张硕大案桌,暂且将寺庙侧堂充作衙门大堂,案桌的两边则放着供书吏书写用的矮桌。狄公没有在案桌后坐下。他传唤三个办丧事的人前来。他们在狄公面前跪下。狄公对办丧事的人发问道:“你在清洗尸体时,洞房的窗户是开着的还是关着的?”
那人张口结舌,看了看他的两名帮手。其中年纪较轻的一个立刻答道:“窗是关着的,大人!当时天气很热,我想打开,可是窗闩很紧,怎么也打不开。”
狄公点点头,接着又问道:“你在清洗尸体时,可曾记得她身上有没有伤痕,比如刀口、皮肉青紫或血肉模糊?”
办丧事的人摇了摇头,说道:“大人,她流血之多令我十分吃惊,因此我在清洗时,格外仔细,但的确没有伤口,连擦伤都没有!另外,我觉得像她这样人家的小姐,很少有长得那么健壮的。”
“你将尸体清洗完毕,穿好寿衣后,是否马上入了棺?”狄公问道。
“是的,大人!当时小姐的夫家还没决定何时何地将她安葬,所以孔员外让我们先买来一口棺木。棺木很薄,上棺钉挺容易的。”
此时,仵作已在棺木前面的地上铺好了厚厚的芦席,旁边放上了一盆热水。
刘飞坡和王员外进入侧堂,一并见过狄公。狄公在案桌后的太师椅上坐定后,用指节在案桌上敲击三下,说道:“本县权且将寺庙当公堂,在此调查蒋刘氏暴死洞房一案。为解疑团,本县决定开棺验尸。此举并非掘墓开棺,仅为审理案情所需之步骤,故本县未曾征得死者父母的首肯。然而,我此番特请死者的父亲刘飞坡以及王员外到场。举人蒋文祥未能前来,因为已被软禁。”
狄公示意衙役点上两炷香,一炷放在狄公案头,另一炷放在棺木旁边。顿时,白烟袅袅,满屋熏香。狄公遂令办丧事的人开棺。
只见办丧事的人将利斧插入棺盖与棺木之间的缝隙,两名帮手撬松棺钉。
当两人掀开棺盖时,办丧事的人倒抽了一口冷气,两名帮手也大惊失色,一松手,棺盖跌落在地。
仵作急忙上前,向棺木望去。
“作怪!作怪!”他面如土色,大声叫道。
狄公起座,走到仵作身旁,一看之下,不禁向后倒退一步。
棺内躺着一具男尸,全身穿戴整齐,头部血肉模糊。
七
大伙儿沉默不语,围立在棺木旁,盯着这具面目可憎的男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男尸的前额被利器劈开,血已凝结成块,整个面部惨不忍睹。
“小女呢?”刘飞坡突然大叫起来,“还我女儿来!”王员外用双手扶住悲痛欲绝的刘飞坡的双肩,将他带到稍远处。刘飞坡仍恸哭不已。
狄公急忙转身返回案桌前坐下,用手重重拍打案桌,厉声喝道:“大家回到原地!马荣快去搜索寺庙!你们三人速将尸体抬出棺外!”后一句话是对办丧事的人以及他的两个帮手说的。
那三个人将僵直的尸体抬出棺木,放在芦席上。仵作跪在地上,仔细拭去尸体衣服上的血渍。上衣和裤衩均为粗布织成,缀满了补丁。他将衣物小心翼翼地叠好,堆放整齐,然后抬头看着狄公。
狄公拿起朱砂笔在尸格的抬头处写下“无名男尸”字样,递给了书吏。
仵作将汗巾在铜盆中浸湿,拭去死者头上的污血后,可怖的开裂伤口便显现无遗。之后,他又擦拭死者全身,仔细检查。仵作起身对狄公禀道:“男尸一具,发育健全,年约五十。双手粗糙,指甲开裂,右手拇指有明显硬茧。须发灰白稀疏。死因:前额中间有一伤痕,宽一寸,深二寸,为双刃利剑或利斧所致。”
书吏将仵作所言记下,写在尸格上。仵作在上面捺过手印,递给了狄公。狄公命他搜索死者衣物,结果仵作在衣袖内找到一把木尺和一团皱纸。他将物件置于桌上。
狄公看了一眼木尺,并将纸团展开。他眉毛一扬,便将纸片放进自己衣袖内,然后说道:“大家依次前来辨认死者。刘员外与王员外,请吧!”
刘飞坡好奇地看了看死者面目全非的头部,摇摇头,走了过去。他已吓得面如死灰。王员外也想匆匆走个过场,但突然惊讶地叫了出来。他强忍住恶心,蹲下身来细看尸体,不禁喊道:“我认得此人!他叫毛源,是木匠!数天前,他曾到我府中修过桌椅!”
“他家住何处?”狄公急忙问道。
“大人,我不知道。”王员外答道,“我得去问我管家,是他去叫的木匠。”
狄公慢慢捋着长须,没有再问。猛然间,他对着办丧事的人厉声问道:“你操此营生,理应熟知此道,如今棺木被偷换,为何不及早禀报本县?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办丧事的人吓得直哆嗦,结结巴巴地答道:“我……我敢对天发誓!大人!这口棺木确实是女尸入殓的棺木。十余天前我亲自购得,棺木上烫有印记,大人!不过,此棺木很容易撬开,因为当初权且只当存放尸体之用,棺钉并未钉死,而且——”
狄公挥挥手,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这具男尸,”狄公当着众人大声说道,“必须重裹尸衣入殓。至于何时下葬,本县将立刻与死者的亲朋磋商。本县现派两名衙役在此堂内看守,以防不测。班头听着,速将寺庙看守人带上来!这等无用之辈岂不形同虚设?他早该来此听审!”
“大人,看守人年迈体弱,”班头回答道,“而且又聋又哑,全仗那些善男信女施舍一饭半粥才得以度日。他住在寺庙山门旁边的一间小屋里。”
“居然又聋又哑!”县令大人怒冲冲地低声说道。旋即,他又对刘飞坡说道:“本县马上缉查你女儿的下落。”
此时,马荣来到堂内。“大人,”他对狄公说道,“我已搜遍寺庙各个角落,包括后面的园子,均无尸体藏匿和掩埋的迹象。”
“你速与王员外一同前去,”狄公吩咐道,“寻找木匠的住处,并查清木匠近来的行踪。如有男性亲朋,将他们带到衙门,我欲逐一审讯。”
说完,狄公拍案退堂。
狄公离开侧堂前,又细细察看了棺木,棺内并无血迹残留。他又看了周围的地面,除了满是尘土的地面上留有杂乱的脚印外,也无污渍、血斑涂擦的痕迹。显然,木匠是在别处被杀,待血污凝结后,凶手才将尸体移至寺庙,放入棺内。
狄公与洪亮离众人而去。一路上,狄公沉默无语。当他进入县衙后堂,洪亮替他换上便服后,他心头的阴霾才为之一扫。他在案前坐定,笑着对洪亮说道:“看来,我们要解的谜团一个接着一个呀!对了!我将蒋举人软禁府内,真是万幸。你看,木匠袖内的纸片!”
他把纸片推向洪亮,洪亮惊讶地叫道:“大人,纸上写的是蒋举人的名字和住址呀!”
“对,”狄公不无得意地说道,“举人博学多才,可他没有料到这手!洪亮,把他写的单子给我看。”
洪亮从袖内取出折叠的纸片,递给狄公,然后颇感失望地说道:“据我看来,大人,举人的手迹与情笺上的也不尽相同。”
“你说得不错,”狄公说道,“毫无相似之处。”他将纸片扔在案头,继续说道:“洪亮,用过午膳后,你去衙门文案馆查找刘飞坡、韩永涵、王员外和苏员外等人所写的手迹,并让他们各人写张呈子交到衙门。”说着,狄公从案桌的抽屉内取出两张帖子递给洪亮,“将此帖送给韩永涵和梁大人,告诉他们我将于午后到府上拜访。”
狄公起身,洪亮问道:“大人!那新娘的尸身究竟到哪里去了?”
“洪亮,”县令大人答道,“蛛丝马迹尚未显露,要想破解谜团为时尚早。好了,暂且把这宗案子放在一边。我在房内用膳,并要探望妻儿,不知他们近来如何。前几日,三夫人对我言及,我的两个小儿已能写得一手好文章。可是他们也极为顽劣!”
狄公用完午膳,返回后堂时,见洪亮与马荣正站在案桌边,埋头看着几页手迹。洪亮抬头对狄公说道:“大人,这是四个疑犯的手迹,可是均与杏花情笺上的字迹不同。”
狄公坐下,仔细比较着不同的字体,过了片刻,他说道:“的确,没有相似之处!只有刘飞坡的运笔有点竹林逸士的韵味。我猜想,刘飞坡在给杏花写这些情笺时,会不会变换了自己的手迹?毛笔可是相当精巧的书写之物,有时很难觉察一个人的笔迹。”
洪亮一听,也接过话头说道:“刘飞坡从他女儿那里,就可知道蒋秀才的别号,并且用这个别号作为情笺的署名,因为苦于想不出更好的落款。”
“对,”狄公思索着说道,“我必须了解刘飞坡的详情。我拜访韩永涵和梁大人也正是出于这个缘故。他们定能告知我有关刘飞坡的诸多内情。马荣,木匠那里有何情况禀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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