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但为君故

我匆匆推开房门，院子里的确多了一个人，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带帽子的白色狐裘大衣，那人正背对着我看齐琪做农活。

还没有看到那人的面貌，仅仅一个背影已经让我浑身颤抖起来，厚厚的冬装都没能包裹住的，不就是那一直令我魂牵梦绕的那个身影。孔武有力的我竟失去了全部的力气，一下子靠到门框上喘起了粗气。

那人听到了我弄出的声响，这才回过头来，在帽子黑色毛绒下的是一张绝美的脸，这十几年的岁月竟没有给她留下任何痕迹，一双大眼睛依旧是那么的清澈明亮，竟然是国珺公主云君。在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从来就没有忘掉过这个女子，在我的潜意识里无时无刻不想着再见到他。

云君见到了我，微微一笑柔声道：“一别十四年，将军别来无恙。”

我仍是呆在那里，许久以后才想起行礼，虽然我早已是一个平民，但下意识还是按照原先的礼数行礼。行完礼后赶忙把云君请进了屋里，引她在一张木桌前坐下，然后自己坐到了下手处。

我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想法，当在再见到云君时一定要给她一些难看，宣泄自己这些年的怨气，但这只是自欺欺人的想法，我真舍不得做不出任何令云君难看的事，只能一如既往的毕恭毕敬。

此时景琰穿上衣服走了出来，一看到云君也是呆住了。齐琪还没见过我对人这么毕恭毕敬，再加上云君的气度相貌，已料定她不是凡人，一把把景琰推出了屋门，然后自己也跟着走了出去，只留下我们两人坐在屋里。

云君坐好后一直静静的看着我，但我却不好意思看她，只是臣子般谦恭的低着头，我竟然没有勇气去直视云君。我曾无数次设想过与云君重逢的场景，但决没想到会是在我家里以这种形势重逢，可惜千言万语竟凝噎。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云君先开口了：“将军这些年还好吗？”

“谢谢殿下关心，挺好的！”我随口答道，但脸上的肌肉却抖了抖。云君，你可曾了解我这些年心中的愤恨和痛苦？你可曾明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凄苦心境？你可曾体会过我对我自己的怨恨？不！你不可能知道！

“殿下，您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不要拐弯抹角的了！”我收拾了一下心情，淡淡问道。

我这么一问，云君脸上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许久后才说道：“将军归隐后，宏泰便向君兰称臣，接下来几年里君兰先后灭掉了大若和正华，现在又集合全力开始攻打大云。云军缺了一个拥有足够声望和能力的统帅，对着君兰连吃败仗，大云现在的情况相当不妙。我希望将军能够出山匡扶父皇，助他度过眼前的难关……”说到这里，云君的声音已经十分小，最后终于说不下去了。

在听完云君的陈述后，我并没有说话，只是冷冷盯着云君，眼睛没有流露出任何的情丝和关心，完全是在看陌生人——“殿下，实在抱歉，我已经不想在和你们云氏扯上任何关系了，恕难从命。哼哼，到了现在这种形势，终于想起我了！”后一句我更像是自语，声音很小，云君恐怕都没听见，但前面一句她一定听的很清楚。

云君神色微微一暗：“将军还是不能释怀吗？”

“早就记不清了，那终究是我自己选择的，又有什么放不下的……”我话还没说完却说不下去了，这样睁着眼说瞎话我还做不到，沉吟片刻后这才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想将这些年的积怨全部发泄出来，“怎能够释怀呢？我虽然喜欢功名富贵，但这些东西并不是必需的，丢掉他们我只不过皱一会儿眉头，转眼就忘了。可那些我所执念的东西，一辈子也忘不了……”我虽然尽力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有些东西真的是控制不住的，眼圈禁不住红了。

“这十四年来，我从未忘记过将军的恩情，一直想找机会来报答将军，只是现在知道将军的下落，还没来得及报答将军，却又要来让将军再帮我一次。但为了大云，为了我的亲人，为了我自己，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我们一家人不是普通的百姓，而是云国皇室，云国亡了我们的下场肯定好不了，动辄便会有杀身之祸，就怕到时候想要求个好死都不行了。就拿正华王室来说吧，投降前君兰已经保证优待他们，但在被押往君兰都城高安时，一股正华军意欲抢夺正华王，负责押解的君兰平南将军池翔空直接下令将正华王一行一千多人就地处决，事后颜经天也没有丝毫怪罪池翔空的任何意思，降王的命就是这么不值钱，谁知道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命运？”

在听到池翔空的名字时我眉头就是一皱，这人虽比我大五岁，但却骁勇善战，在我初出道时便已名震一时，是个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只是我所知道的池翔空是大若的镇西将军，怎么成了君兰的平南将军。不过云君这么一说，我真的开始为她担心了。我对历史不是很热心，多的不知道，但云太祖对待前朝皇室的手段还是清楚的，在建立云帝国后，云太祖将残留的前朝皇室集中到一地软禁起来，派兵管束，不准外人接触他们，这些前朝皇室接触不到外人，久而久之只能近亲通婚，结果生下来的多是有先天缺陷的残疾人。等到被史家赞为宽宏大度的第二任皇帝登基后，才下令将这些过得猪狗不如的前朝皇室全部杀了个干净，沉尸东汶河河底。

我又呆坐了一会儿，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似乎是做拼命的挣扎，最后终于忍不住长叹道：“实在抱歉，殿下您请回吧！”

沉默了片刻后，云君突然一字一字缓缓说道：“‘公主殿下，倘若您有什么事用的着臣下，只要臣下能够做到，一定会尽力去做！’不知道将军还记得当年对我做出的承诺，我现在恳求您能出山为我大云效力！”

闻听此言我浑身就是一抖，这句话我当然记得，我一共就没和云君说过几句话，所以每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尤其是这一句话，我曾经无数次期盼着云君因为这句话来找我帮他效力，但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

“没想到殿下竟然还记得这句话……”我内心十分悲伤，茫然的摇了摇头，“您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就当我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吧！其实田慕君已经死了，在他因为你拒绝掉陛下的提婚时便已经死了，是被你的无情杀死的，人都死了还怎么履行对你的承诺……只是我也曾记得殿下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殿下您说过自己最讨厌战争了，希望战火能够早日消弭，现在机会终于来了，据我所了解的，颜经天现在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过去一百年间还没有一个人比他更有机会削平战乱一统天下。我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人能尽快一统天下结束纷乱，现在颜经天便是统一的希望，我实在做不到与颜经天为敌，这将是与我自己的良心做对。殿下如果真的为黎民着想，就应该劝陛下早日向君兰投降，既是为你们云氏着想，更是为大云的黎民百姓着想。如果不是因为曾对你发过毒誓，我早就跑去为颜经天效力了，不仅为了天下的黎民，更是要在云国身上狠狠踩几脚！我不欠你们云氏什么东西，尤其不欠你云君什么！”

自从再次见到云君以后，我内心的波动就十分大，只是我一直压制着，但到了刚才终于抑制不住了，咆哮着吼出了最后两句。咆哮完后我完全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绪，竟凄厉的怪笑两声，把屋外的妻子都吓了一跳，他们完全没想到我竟然能笑出那么刺耳的声音。

云君似乎没有想到我会有这么激动的反应，竟像被吓呆了一样，许久才歉然道：“将军您教训的是，云君一直以为自己很善良，但在这种形势下却只想着自己一家人的荣辱，真的是太自私了。只是不论谁去劝，父皇是不会降的，这点我虽无能为力，但我却可以不再来难为将军，让将军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情。知道桃源村具体位置的不过寥寥数人，我保证他们绝不会泄露出去，将军您可以安心继续在这里隐居，云君告辞了！”

说完后云君起身离去，在走到门口时突然停住转身说道：“这一世木已成舟，倘若有来世，希望能与将军有一个不一样的结果。”言罢，那美丽的身影便消失在了那木门之后。

“但我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认识你……”呆望着云君消失的门口，我许久才喃喃自语道，两滴热泪却不争气的淌了下来。

正在这个时候，将云君送出老远的齐琪和景琰回来，我赶忙把脸上的两滴泪珠擦干，实在不想让包括云君在内的任何人看到。

“那个姐姐是什么人啊？好漂亮啊！简直比画中的人还漂亮！”景琰马上问道。

什么姐姐啊，那人只比你父亲小五个月而已。但我终究没有回到景琰的问题，我实在没有心情与他们母子说话。

齐琪也在旁凝视着我，她才是最想知道云君身份的人，但看到我一副黯然神伤的表情，不敢打扰我，硬咽下了心中的疑问。

我像受了什么打击，和十四年前当众拒绝掉云君的婚事后的感觉一样，大脑里一片空白，许久以后才逐渐勾勒出曾经经历过的一副画面。那时我仍只有十一岁，在清风山跟着师父学习武艺，一场暴雨过后山路上留下了大量的水坑，奉命在清风派山脚处的大门招待拜访人士的我被封师兄替了下来，准备回山上吃午饭。但我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在一平坦处竟被一大滩积水挡住了去路，这积水没过脚背，以我那时的功力走过去定会把鞋湿透，但绕开却需要大量时间，急于吃饭的我还是拣积水少的地方试图走过去。但还没走出一半鞋便湿了大半，前面的积水更深，而且还有许多烂泥，理智告诉我退回去绕远路是最好的，但我觉得前面已经把鞋湿了，现在退后绕路岂不是白把鞋弄湿了，便硬着头皮把剩下的路走完了，结果鞋子不但湿透，还陷进了烂泥里，捎带袜子和衣服都被弄脏了。我对一件事投入了心血后，即使知道是错的，但还是忍不住继续投入下去，舍不得让最初的心血浪费掉。

“你已经为云君做出了那么大的牺牲，她很是感激你，当她再次需要你的帮助时，你却袖手旁观，岂不是让她恨你。你应该帮她，让她更感激你……”这个念头突然在我脑海中响起，虽然是个狗屁不通的道理，但我却有种恐惧的感觉，我的感情又在试图说服我的理智。我的理智像个男子，他正热恋着我的感情这个美女，感情说的每句话他都会毫不犹豫的执行，不管对与错。云君不是个好的说客，但对我来说是致命的，我再次被自己出卖了，就像十四年前一样。

我嗖得一下子站起来，淡淡对齐琪说道：“我有些事要出去一会儿！”也不等听到齐琪的回答，便闪出了屋门，转瞬消失在了无尽的白色里。

我循着云君的脚印追了出去，直到走出桃源村都没有看到第二双脚印，除她外没有第二个人进入桃源村。当我奔到村口时，终于看到了云君，她身旁还有五个男子和一辆马车，那些男子应该是伴随而来的护卫，其中一人赫然是李明英，他刚掀开马车的帘子，而另一男子则伸出手臂准备去扶云君，一行人显然是准备离开。桃源村是建在一个高坡上，他们所处的位置却是在坡下面，故没发现我的到来。

我正要喊住他们，突然发现去扶云君的那个男子我也认识，竟然是云君的丈夫李鸿儒。在看到李鸿儒后我浑身像被电了一下，脸色比脚下的雪还要惨白，一种心碎的感觉瞬间传遍了全身。我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无力的靠在了身后的一棵梧桐上保持着平衡。

“云君是有丈夫的人，你田靖华算做什么的？去战场上当炮灰怎么也轮不到你啊……”

在看到李鸿儒后我一下子醒了过来，我好好的日子不过发什么神经啊，再也不想去为云氏卖命了。只是我想目送云君离开直到看不见为止，所以才没有立即折回家。

云君又和李明英说了几句话，显然是叙述与我见面的经过，然后就抬起一只脚伸进了马车，紧接着身子也探了进去。只是在要进去的时候，云君竟然又回望了一下桃源村，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村口的我。

云君显然没想到我会追出来，呆了一会儿才从马车上跳了下来，激动的大声喊道：“将军您肯改变心意了？”喊完后云君就想向村口跑来，只是她太激动了，竟一下子滑到摔在了雪上。云君身旁数人顺着她的眼光也看到了我，齐齐吃了一惊，以致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去扶一下云君。

我可以拒绝我自己，可以拒绝封师兄和师父，可以拒绝全天下的人，只是我终究不能拒绝云君。我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要到战场上去，为云君留光自己最后的一滴鲜血。

我的心神似乎已经脱离了身体，在雪地上飞舞，好奇的看起了自己的躯壳，由远及近的画面最后定格在了我的脸上。我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要将无尽的无奈倾吐干净，我的整个身子已经完全靠在了梧桐树上，头紧跟着扬了起来，迷惘的双眼望着白色的天空，却只能看到挺拔的梧桐树干。白色的哈气身不由己地慢慢向上飘去，很快便消失在空气之中，就像人的一生一样无可奈何，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耳边却响起了在天全听到的那首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