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江月楼论战

2024-03-17 作者: 牧水道人
第二回 江月楼论战

吴国,京口

时值暮春,大江浩荡东流,两岸青峰郁郁葱葱。

江中少见往来客船,沿江两岸水军的寨栅与码头处处粮积如山,兵器甲杖盈库。

似有大战在即,风雨欲来之象。

京口城中江月楼三楼正厅之中,有一群人正议论纷纷。

只因北汉将兴兵大举南侵,吴国江山风雨飘摇,人心浮动。

众人越说越心忧,正自踌躇难安,忽闻门外脚步声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众位贤兄好小气,喝酒也不叫我宋演的嘛!”

一人推开门大步而入,言罢自顾自坐在刘勇之旁,拿起酒肉先大嚼痛饮起来。

刘勇笑道:“阿明哥,你这几日又去哪里快活去了?小弟我可是想找你喝酒,难寻其人啊。”

宋演未及答话,一人先道:“昌明,今日特邀杜先生在此,为我等谈述北军南侵之事。你来的刚好,正想听你有何高论呢!”

此人坐在上首,显然是翘楚人物。他姓郗名晖,这场宴会正是他召集主持。

刘勇指着郗公子旁边一位青衫文士,对宋演宋昌明笑道:“这位杜先生说北汉主蒲刚帅百万大军,不日南征,长江天险不足为恃,大军投鞭就可断流。怕我大吴有亡国之危呐!”

一位公子哥,也姓刘,叫刘玉,佯笑着接话道:“昌明兄整日博钱斗殴,哪有闲心管这些军国大事?怕是巴不得北汉军灭了江东,赌债就不必还了吧!哈哈哈……”

刘勇怒道:“刘玉,你小子懂个屁,阿明哥又没欠你钱,你瞎说什么?”

刘玉梗着脖子道:“瞎不瞎说,自有公论。刘勇,恐这京口城中也就你每日跟在他身后,奉若神明,比孝敬父母还用心。”

宋昌明不理会刘玉,也止住了刘勇,淡淡笑道:“这北汉主蒲刚南征,我也略闻一二。依我看来,北汉破灭,蒲刚身死,正在今日。”

众人闻言惊愕不已,大都以为宋昌明危言耸听,哗众取宠。

倒是那杜先生忍不住道:“这位宋公子,在下可曾听错?你说那北汉百万之军南征,蒲刚倾国之力而来,会身死国灭?”

刘玉道:“杜先生不必介怀,这位宋兄整日好发大言,睥睨世间英雄。狂悖不知轻重而已,不值一哂。”

宋昌明压了压刘勇臂膊,阻止他叱骂,仍从容笑道:“大凡军国征伐,必定要内部齐心向外,使无后顾之忧。然则北汉数年间灭赵吞凉,使异族之人居于关中,将本宗同族分散各地。又对鲜卑降将皆委以重任。

“北方百姓苦于战火不欲出征,朝堂之上将相文武都以为不可连年大动刀兵,以征伐我大吴有道之国。北汉主独排众议,志骄意满以为天下轻易能平。往日东征西讨,所向披靡之时必然能威压众人,一旦锋芒受阻,北方士卒受困于南方水泽之乡,必定众叛亲离。

“到那时,外有强敌迫后,内有鲜卑异族窥伺在侧,百万之军群龙无首,倒戈相向。试问蒲刚如何不身死国灭?”

杜先生面露难色,勉强应道:“北国朝堂之事,在下也仅略有耳闻,不想宋公子竟然知之甚详。若果真如公子所言,倒也胜负难料。只是……汉主文韬武略,深得众心,即使异族敌国之臣,皆优渥礼遇。怀柔抚远,威望正隆。宋公子所言众叛亲离恐怕不足信吧!”

宋昌明一笑置之,自顾自饮酒而已。

上席郗公子正要搭言,话未出口猛听楼下一阵脚步声起,

吆喝着冲进来十数名身着玄色裤褶戎服,脚踩麻??,头戴平上帻,手提长刀的军士。

为首一人三十来岁,面容冷峻,环视一周,众人无敢言语者。

来人用手指了指上首“杜先生”,喝道:“奉命缉捕敌国密探,拿下!”

十余人一拥而上,将“杜先生”捉小鸡一般提至门外。

杜先生急忙向郗公子呼救:“公子救我!在下冤枉,郗公子请在下来此赴宴,如何却被当密探缉捕?”

郗公子名郗晖,本是前朝显官之子,他家也曾是一流大族,“东床快婿”就是祖父当年为他姑母选亲。

如今先父亡故,家族稍趋隐没,故而在官场不甚如意。他索性辞官不做,在家乡做个富家子。

此时见杜先生被擒,惶然起身道:“你等是何人所派?为何诬我座上客人为北汉密探,可有实据?”

为首之人冷冷道:“奉冠军将军谢使君令,缉捕北汉国密探。如有阻挠者,以同谋论。”言罢,再扫视一遍在座众人,转身下楼而去。

以郗公子为首皆目瞪口呆,半晌不发一语。

宋昌明起身,拍拍刘勇道:“众位贤兄,在下先走一步。告辞!”

说完头也不回离去,留下众人或怅然若失,或恍然大悟,终究不能继续扮名士风度,陆续散去不提。

江月楼大厅隔壁一小阁中,也有两人饮酒闲谈,年纪都在二十余岁。一着水青罗衫,一着月白罗衫,头上皆顶纱巾帻。

那水青衫男子年纪略长,皱眉恨声道:“这帮楚子,果然如家父所言!听闻大军压境,就蠢蠢欲动了。还有郗晖,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敢把北汉密谍请来妖言惑众。”

那月白衫男子大约二十一二岁,眉目俊逸,风姿严整,轻声笑道:“公逸兄,南徐州诸人想翻什么浪花,一切还是尽在尊翁与兄掌握之中也。冠军将军算无遗策,区区几个密谍,想乱我朝人心,无异痴人说梦。

“不过,方才听那宋昌明言论,此人似乎是个人才,竟与冠军将军所见略同,可惜……”

水青衫男子轻蔑言道:“寒门伧夫,哪里真有什么见识!必是哪里听了人家议论,来此卖弄罢了。”

月白衫男子也不再多言,笑着斟满两人酒盏,先自饮了一口。

水青衫男子道:“稚远,家父让我来此抓捕北汉国密谍,却不准我追查郗晖之责。那北汉奸人无足轻重,抓来杀了也就是了。如果不能穷治京口楚子各家,这人抓与不抓又有何用啊!”

此人是冠军将军谢幼度之子谢庆,被称作稚远的名叫杨谧。

只听杨谧道:“冠军将军值此用人之际,定是不愿得罪北府军各级将校,至于人心浮动嘛,本就在所难免。就连建邺诸公都惶遽不安,何况京口?抓那北汉国密谍只是给他们一个震慑,令诸家勿得妄动,坏我军国大事。”

那着水青衫的谢庆道:“理虽如此,可每念及太傅宵衣旰食,家父操劳戎机,而此等小人却心怀二致,首鼠两端。身为人子孙,我恨不能将他们都抄家灭门。”

杨谧心中暗道:“你家太傅可未见宵衣旰食,反倒日日琴棋消遣,悠闲地很呐!”

但仍笑着拱手道:“谢家世代忠良,国之干城。谢太傅辅弼朝堂,匡正社稷,深得天下敬仰。子侄之中英杰无数!冠军将军更是为国护边,矢志抗敌。公逸兄年方及冠,一心为父祖分忧,谧诚心感佩!”

原来这二人都是名门世族之后,家中父兄或为朝中重臣,或为一方守牧。

其时为官首重门第,高官后人世代为官,寒门庶族多受压抑。

谢庆谢公逸谦逊笑道:“稚远过誉了!在下如何敢与太傅、家尊相提并论。不过书生愤激之言罢了。稚远乃先丞相嫡孙,俊逸非凡,才器过人,更深得太傅赏识。弘农杨氏四世三公之盛景,再现本朝当不远矣。”

杨谧举盏道:“不敢不敢。太傅此次令我来投家书,明日得了冠军将军回书便立刻归京复命。恐不能与贤兄多晤,甚为遗憾!”

谢庆亦举盏应道:“待到破了北汉军,愚兄定要去京师与稚远共叙旧情,同游十日,哈哈……可好?”

杨谧应道:“一定,一定!”当夜两人酒罢回府休息,不必细表。至于那被抓捕的北汉国“杜先生”,自有军吏刑讯问罪,恐最终难逃一死。

第二日,杨谧去府中辞了徐州刺史冠军将军谢玄,出南门西行,车马向京师驶去。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渐至南山、东山之间,此地广袤平坦,田土肥沃,水网纵横。

因而成为北来豪族竞相开辟耕耘之处,各家田庄别院鳞次栉比,族人佃农多在此耕织畜产。

杨谧正在马车中边读书边赞叹田园风景之美,不觉想起江州陶公之后陶潜近作之诗: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十三年。……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诗中自有一股令人艳羡之情。他正在赞叹吟赏,忽闻远处有叫骂之声,杂有鞭笞喝辱之言。

待到行得近了,听清那被打之人咒骂之声,不觉大吃一惊。

杨谧忙令车夫上前,于车上大喝一句“暂且住手”,急匆匆下车来到人群之前。

只见一所气势宏大的庄院之外,门墙东北角马厩下边,一人被绑于柱上,旁边有四五名短衫小帽打扮的家丁仆夫。为首一人三十多岁年纪,短须黑面,正执鞭望着杨谧,方才正是他在鞭笞被绑之人。

杨谧来到近前,言道:“我乃太傅掾、秘书郎,袭爵武冈侯。此人所犯何事,汝何故鞭笞?”

那黑面短须家丁心头一震,忙弯腰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名叫宋演,跟我家主人樗蒲博钱,常常赖账……

“昨夜又来此厮混,我家主人不计前过,与他饮酒博戏。谁知他空口白舌,一文钱没有竟然输了几万钱。我家主人催他还钱,他竟耍起无赖。

“因此主人命小的将他绑在此处,整治一番。”

杨谧闻言笑道:“这宋昌明是我的朋友,你家主人尊姓高名?宋兄欠的钱我替他还了。麻烦通禀你家主人赶快放人为好。”

那家丁面露十二分讶异,但哪敢与“武冈侯”多舌,只躬身答道:“我家主人姓刁,名讳小人不敢言于口中。宋演既是大人的朋友,我家主人定然慨然应允。请大人稍待,小人这就去禀报主人。”

说罢快步走入宅中自去通禀。

杨谧对侍从一摆手,早有两人上前将宋演解缚下来,扶至近旁上马石上坐定。

杨谧仔细打量宋演,只见他身高八尺余,面色微红,目光果毅。

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未续胡须,头戴皂巾帻,一身深绿单衣,足踩布履,宽膊蜂腰,长臂阔掌。

杨谧喜爱其仪表不俗,笑道:“昌明兄,昨日在江月楼中幸闻高论,心下仰慕!不意今日就得识尊颜。观兄气度,真乃世间英雄也!”

宋演拱手谢道:“多谢公子仗义相救!不敢请教高门台甫?”

杨谧道:“在下杨谧,字稚远。忝居谢太傅门下,日前来晋陵拜会冠军将军,恰巧昨日也曾在江月楼会友。惜乎只闻其声未见其容。”

宋演见他谦逊有礼,也不再拘谨,转而微笑道:“杨公子,承蒙错爱。宋演不过无赖浪荡子,市井小人。当不得英雄之名。”

杨谧道:“草莽间多有英俊,在下向来不以门第论人!昌明兄不必自损,他日风云际会,兄定当扬名天下,建功社稷!”

宋演不免再三自谦。两人正自言谈颇欢,忽见院内匆匆出来一行人,为首绮罗碧袍,纱巾丝履之人远远地就高声道:

“杨大人!杨公子!不知公子光临舍下,刁魁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杨谧转身拱手道:“主人翁, 多有打搅,失礼失礼。”

刁魁再躬身施礼,笑道:“杨公子大驾莅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进庄少坐,容刁魁略诉仰慕之情。”

杨谧笑允,与宋演一同入庄登堂。这刁魁是本地豪族,与兄弟诸人占有良田千顷,货殖无数。平日喜好结交江湖草莽,多与宋演往来。

只因昨夜酒醉,加之愤恨宋演素来赖账不还,故令家丁将其鞭打出气。

刁魁将杨谧请入上座,命人奉上细点、蜜饯、肉脯之属,置酒招待。

宾主寒暄罢,杨谧笑道:“刁翁,昌明兄是在下朋友,听家人说尚欠刁翁银钱若干,今日就由在下替他还了罢……”

刁魁忙道:“哪敢让公子偿债!区区三万钱…不值一提。公子尊口既开,账就一笔勾销了!昨夜酒醉,失言命人打了昌明兄弟,兄弟切莫放在心上。呵呵呵……”

宋演冷冷一笑,并未答言。杨谧道:“君子言而有信,刁翁不必为难。在下绝无妄言。”

语毕一挥手,侍从之中自有人取出黄金三饼奉上。

刁魁勉强笑道:“杨公子真仗义疏财,豪掷千金。刁某惭愧!”

杨谧笑而不语。略坐少顷,偕宋演告辞而去。刁魁挽留不得,又恭送出院门,望车驾远去才还。

刁氏一族虽家财亿万,但是在官场并无太大势力,因而不敢得罪名门杨氏,只用心小意奉承。

如杨家这等名门望族,自也不将他乡郡土豪放在眼里。他却不知日后灭门之祸,恰恰因为这区区三万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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