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1年8月夏天的某一日早上。
时年天气很热,时辰还没到上午八点,一轮闪着金光的大太阳就已经从不远处的山头上露出了半张脸。
山脚下,一间破旧的观音庙里传来一阵阵节奏感十足的呼噜声。那呼噜声沉闷有声,像是波浪鼓一样打着节奏。往观音庙里那半扇虚掩着的门缝看过去,却看见一粗布麻衣少年正躺在一张破旧不堪的蒲席上睡意正酣。他睡得很死,丝毫不知道他的身边已经爬满了几只肥壮的老鼠,但是那些老鼠似乎一点也不怕他,这时候都围在了他的身边啃食着地上的东西。
偶尔,他觉得睡得不舒服了,就会懒懒的翻一个身子,正巧,把其中的一只老鼠给压在了身下,只听那老鼠吱呀一声,便慌张的缩着头仓皇的跑到了墙角的洞口里,然后便钻进了洞里,霎时不见了踪影。
这穷酸少年名叫刘为奴,时年十八岁,本应是青春灿烂年华,流连于诗书画卷教坊之中,但是时运不济,命里不由人,偏偏生在了乱世之中。
刘为奴是汉中人,他父母本是汉中一对平穷老百姓,身在山村,他们只知日落而息,日出而作。并不懂世界时局,各国政事。他一家三口靠着祖上传来的几亩荒地勉强种些玉米过活,虽然贫穷,但是日子平淡,活得颇顺。
无奈时局发展,清廷日落西山,寿命不长,各地也是纷纷脱离满清束缚,转而独立自治。又因军阀四起,土匪成群,战乱纷纷。各地人民更是不得安宁,颠沛流离。
一年秋收刚过,刘为奴的父母正在家里打着苞谷,却不料想一窝土匪趁势而来,洗劫屠戮了他的那个村子,整整一个村子的人除了他在后山上的湖里游泳侥幸逃过了一劫之外,其余的人都被杀死了。
他回到了村子里以后,吓得瘫坐在了地上整整一天。
后来,他把他的父母埋葬了之后,由于天气太热,死尸腐烂的太快了,尸臭熏得他都喘不过气来,他无奈把他同村遇难的人就此抛弃,任豺狼食其肉喝其血。他在他父母的坟头睡了一夜之后,第二天天还未亮,就伴着天边最亮的那一颗启明星离了家乡,从此流落异地,做起了乞丐的行当。
这一路他风尘仆仆,没少受尽旁人的冷眼旁观,有的时候,那些有钱的人家就是专横跋扈,没有一点人性,他们宁愿看到乞丐饿死家门口,也不愿出手相助。
如果真是看不下去了,那地主倒也是想法奇妙,鬼点子多的比粮仓里的米粒还多。一些乡绅地主为了让家人朋友开怀大笑,便把一些吃不下的剩饭剩菜通通倒在大门口的狗槽里,然后把那些沿街要饭的乞丐都召唤过来,让他们去抢那些吃的,谁要是能最后抢得并且吃掉那剩饭,有钱的人家便会掏出一些钱财相送。可是,钱是摆在面前了,可是却没有几个人能拿到。往往他们争的热火朝天的时候,就连那最后的剩菜都被野狗吃了去了。
乞丐们活得生不如死,但是那些乡绅富豪却面色红润,吃的饱穿的暖,他们不愁吃喝,只愁日子过的太淡了,没有趣味。
刘为奴是个倔强的孩子,他倒是宁可饿死,也不愿去弯腰下跪扮猪扮狗,博那乡绅地主开怀一笑。
但他并不是没有头脑,一味的傻傻四处颠簸流浪。昨日上午,他路过一个叫做瓦耳村的山寨时,得知那里的寨主刚刚去世,寨子里面的族人正在给那死去的寨主举办丧礼。
然后,他为了填饱肚子,便顺势冒充了哀悼的人去悼念寨主,这样也可以趁势混口白饭吃。结果,寨子里给寨主安葬的时候,他却一个人躲在了那寨主家的厨房里偷吃东西。等他吃饱了喝足了,又在脖子上挂起腊肠正欲离开时,却被送丧回来的人给逮了正着。
那人一看刘为奴面生,而且他的脖子上居然还挂着腊肠。于是那人便准备上前询问他。刘为奴见那人脸上除了狐疑之外再没有了一点表情。他一看形式不好,心想那人莫不会发现了自己小偷的身份。于是二话没说,吓得一溜烟跑了出来。
结果,那寨子里的几个年轻小伙一听说有小偷,立马就活跃了起来,纷纷拿着榔头追赶了出来。
刘为奴一看身后的几人穷追不舍,心里直骂道,他娘的这回惹大了,于是,便拼了命的往前方的山上跑去。他跑的很快,一会便把身后的几人扔的远远的。当然这也得得益于他当乞丐的这些年练出来的本事。
当年他就琢磨过,当个乞丐的基本职业操守的第一条就是得跑的快。你想啊,万一哪一天他不巧误占了别人的地盘,被别人欺负打不过的时候,他也就只能灰溜溜的跑了。要是跑不了,那肯定会被同行一顿痛打,结果就算不死也差不多残废了。
乱世嘛,有的时候做个乞丐比做一头猪都要难。
可是,他有的时候还真的想做一头猪。做一头猪多好,不愁吃喝,还能有人照顾,一生被养的白白胖胖的,只是临死前忍痛挨那一刀,然后便永远告别了这个痛苦的尘世。
如果真的有轮回,他下辈子宁愿不再做人了。
还好,昨日他跑到山上的时候,已是天色将晚了,那群年轻人见天色已黑,而且他已跑到了山上,追是追不上了。便决定放他一马,纷纷回了家去。
刘为奴这一路跑下来,可真是累的不轻。月光下,他借着月色揉了揉酸痛不已的大腿,然后便沿着一条羊肠小道走了上去。
半小时后,他才在另一处半山腰的地方发现了这间破旧的观音庙。他进了庙,找了个蒲席便就地一躺,呼呼的睡着了。
这种颠沛流离,四处为家的日子,从他亲手埋葬掉他父母,离开家乡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这几年,他早也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子,所以,一躺在地上,一身的疲惫便让他早早睡下了。
这一天,忽听一阵唢呐响声,一阵悲戚的声音便在山谷里穿荡着,久久不能弥散,伴随着悲戚的音乐,却见一群送丧的人从观音庙附近走过,有七八个人身穿白带白帽,抬着一口红木棺材走在队伍的前头。那前头还有一个穿着道袍的道士在一边做着法事。
人群最后面是吹着唢呐的人,中间则是一群身穿白色绸缎披麻戴孝的人,他们边走边哭,还时不时的向那几个壮年人抬着的红木棺材下跪磕头。
那群跪着的人嘴里呜呜的叫喊着“爹爹”死的好惨,儿女还未尽孝,“爹爹”便离去了,你可让儿女们怎么活啊!
“老爷,你走好啊。”
那群哭泣的人之中有几个青年英俊模样,三男两女,生的样貌堂堂,好生靓丽。那两个女孩之间还搀扶着一个中年妇女走在最前面。那中年妇女脸色很难看,边走边啜泣不已。看样子,那三男两女应该是棺材里的死去人的孩子们。只听见那个脸色煞白,口唇发紫的中年女人突然一声哀嚎“老爷呀,你死的好惨啊”之后,便晕厥倒在了地上。
见那中年女人应声倒在地上,那三男之中一个脸色颇为沧桑的男人立马上前把那女人搂在了怀里。然后便用手一掐那女人的人中,那中年女人便咳嗽了一下,醒了过来。只不过意识朦胧,暂未完全清醒。
这时,只听那男人焦急的对两个小姑娘说:“秀儿,彩儿,娘只是晕了,你们赶紧把娘亲送回去找个大夫看看,给爹送丧的事,我们几个哥哥去就行了,我怕娘亲看着咱爹下葬,心里会更加不舒服的。”
那个叫彩儿的小姑娘眉头一紧,两眼中已经泛出泪花。她哭道:“范启大哥,那就有劳你们去送爹爹一程了,你们一定不要忘了告诉爹爹,让他老人家在黄泉路上好好照顾自己,做女儿的就不再去看他了。”
那男人伸出手拍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喊了一句,李福安,快把两位小姐和大夫人送回家去,再找个大夫给大夫人看看。
“哎,我这就回去。”
这时,一个梳着大背头,油光满面的长衫中年男人小步跑了过来,他边跑边应声答道。只见他一拍手,便从送丧的人群里走出来两个年轻的仆人。那仆人一把背上大夫人,然后便和两个小姐几人一块赶紧下了山去。
见夫人已经被送下山去,那三个男人都站起了身注视着大夫人远去的背影。
这时,却见那前面做法的道士表情严肃了起来,那道士看了一眼天空便立刻转头向那三人走了过来。只见他眉头紧张,脚步匆匆。
这时,却见天上乌云密布,刚才还晴好的天气一下子就暗淡了下来,那轮炙热的太阳早已经被乌云掩藏了起来。不一会,一阵阵阴风渐渐刮了起来。顿时,黄沙漫天,让人几乎都睁不开了眼睛。
见这天气异常,送丧的队伍立马就紧张了起来,众人皆捂着鼻子,迷蒙着眼睛不知所以然。
那道士呸的一口,吐出了被风灌进嘴里的沙子。他走到三位少爷面前说道:“大少爷,天要下雨了,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得赶紧把老爷给安葬了吧?”
那大少爷听着道士说完话,然后便抬头看了看天空,却见那天上乌云涌动,阵阵凉风吹过脸庞。
他回过头,脸色也很难看。只听他对那道士说道:“我交代你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我爹不会真的变成僵尸吧?”
那道士拍了拍胸脯说:“几位少爷就放心吧,我早就用朱砂蘸了鸡血,点在了老爷的眉心上,暂时封住了他的三魂,而且,我还用金丝把老爷给捆了起来。只要这天气变化不大,下点小雨也不会让他尸变的。大少爷,你就放心好了!”
那大少爷一听这道士信心十足,脸上一丝微笑散开,他用手拍了拍那道士的肩膀说:“王道长,真有劳你了?”
那身子骨瘦的如同筷子的王道长被大少爷用手一拍肩膀,差点没有把他拍趴下。
这王道长立马就嬉皮笑脸的靠近大少爷说:“完事了以后是不是得给我……”
他边说边做着数钱的手势。
大少爷微微一笑,眼睛里透出了一丝奸诈。他笑道:“王道长就放开心好了,等把我爹安葬以后,绝对不会少了你的好处的。”
王道长有些赖皮道:“那就先谢过大少爷了。”
说罢,却从前面传来了一阵诧异之声。
他们回头看过去,却见那八个抬棺的壮年忽然躁动了起来,嘴里嘀嘀咕咕的不知道在说着什么?
王道长和大少爷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都是诧异之色,随即几个人赶紧走了过去。
王道长刚走过去,就听见一个抬棺的汉子对他喊道:“王道长,这棺材怎么越来越重了。”
“是啊,是啊,刚才还轻着呢!怎么一下子变的那么重了。”
“王道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几个抬棺的壮年汉子被肩膀上忽然越来越重的棺材给压的快喘不过来气了。他们一见王道长走过来,都纷纷疑惑了起来。
王道长一听棺材变重了,脸色立马难看了起来,只见他从身后的背包里掏出一沓黄色符纸,然后呢喃几句咒语,便把那些符纸分别贴在了那口棺材的四个角上。
王道长贴完之后,便对着众人喊道:“起棺,送老爷升天了。”
他话音落地,送丧的队伍里又是一阵哭声。纷纷喊着老爷,你可走好啊,天堂之路不好走,你要保重自己啊!
说也奇怪,自那王道长把符纸贴在了棺材上以后,那抬棺的几人便忽然感觉肩膀上受力轻了许多。没有之前沉重了。
于是,那几人便听着王道长的号令,抬起范老爷的棺材往那后山上走去。
霎时,一群送丧的队伍便上了后山,他们一路走一边放着鞭炮,烧着冥币纸钱!那空气里也早已是充盈着刺鼻的鞭炮燃放过后的火药味,让人闻起来真的很不爽。
刘为奴刚刚被饿醒,正迷糊着眼睛在地上翻来覆去呢,却忽然看到身边有一只肥壮的老鼠,他停下来,眼睛里划过一丝狡黠,他心想,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你一只小小的老鼠居然吃的比大爷我还胖,他大爷的真是没有天理了。正好,让小哥抓住你,把你烧烤了。你大爷我什么都吃过,还没吃过老鼠肉呢!
于是,他突然起身想要抓住那只老鼠,可是,那只老鼠虽然体态肥壮,但是反应却快的很,他刚只动了下身子,那老鼠便惊恐的逃走了。
抓鼠不成,看来他只能挨饿了。
刘为奴虽一肚子火气,但是这个时候,他身上饿的一点劲都没有了,更别说生气发火了。
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又揉了揉饿的咕咕大叫的肚子。忽地转过身去,看着倒在地上的那半截观音头像说:“观音菩萨,你真是不长眼啊!我都快饿死了,你也不给我点吃的。你还好意思大慈大悲呢?”
发完牢骚,他正准备出去呢,却忽然听见一阵唢呐声由远及近飘了过来,里面又夹杂着阵阵哭声,那哭声欲断心肠,让人听着都觉得悲伤。
这时,刘为奴赶紧趴到窗前往屋外看去。
他才往外面看去,就不禁被眼前的景象给吓了一跳。
他看见一个穿着道袍的道士走在那群人的前面,那道士边走,边在路的两边撒下米粒。再往后看去,却见几个壮年抬着一口红木棺材小心走在那道士的身后。
刘为奴睁大了眼睛,看见了那口红木棺材上面挂了一张遗像,遗像里是个戴着眼镜留着山羊胡的男人。他虽然不曾见过此人,但是从遗像里就能看出此人生前吃的脸大头圆,定然是个富贵之人。
那遗像下还写了一行字,不过刘为奴不识字,写的是什么他也不认识。
然后,便又看见了那棺材后面跟着一群老少妇孺,那人群里哭声阵阵,一看便知他们定是死者生前关系甚为亲密的人。
队伍的最后,是那群吹着唢呐的人。
刘为奴趴在那窗户下,一直看到那群人经过了观音庙。
只听肚子里咕隆几下,刘为奴立马捂住了肚子,听着那响声,这个时候他才想起来自己都快饿死了。看着那送丧的队伍经过,他脑海里忽然转念一想,不如就再次冒充一回送丧的人,去骗顿吃喝,这样也好填填饥肠辘辘的肚子。
然后,刘为奴便赶紧走出了观音庙,紧紧的跟随着那送丧的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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